同归于尽
现在，生活出现了破绽。
物质被长久热爱，在反复地把玩中
变成了精神；一个言过其实的人
在拼命按门铃，希望
死神提前将大地打开。
这是问题，也是问题的核心。
一天前，他还在谈论青春，自诩
敢爱敢恨；而现在，他的肉体
正像一节耗干的电池。在所有的前途中
他都是自己的绊脚石。
我看见，他在夜色中下了车
他一转身，世界便背过了脸……
是否果然有这样的事与人？
我们带着问题生活，却将生活高悬于
肉体所不能企及的高处。
人群晃来晃去，他们的油门
在哪里？他们的跑道又在哪里？
“多少年过去，灰尘是否足以藏身？”
现在，我宁肯相信它们，尽管
问题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
甚至根本就不存在，如同刚才
那位从富康车棚里钻出来的女人，她说：
这就是生活，好吧，让我们同归于尽！
1997
他们说春天近在咫尺
昨夜骤雨。浊水翻耕新泥
清晨，我沿国道散步，在三岔路口
遇见两个进城买鱼苗的人
太阳出来了，阳光像泼洒的蛋青
空气中飘荡着煎荷包蛋的气味
一条老狗怔怔地，望着
我身后的麦地、竹林
去年冬天，我从它怀里抱走的那只崽子
如今已脱尽绒毛
如今已六亲不认
而我就站在它湿润的眼眶内，心想
远在天边的小儿子
该起床了吧？也许他还不知道
昨晚雨水穿过了他母亲的坟地
他是诗人，可他不知道怎样写出
这个春天的第一句诗——
儿啊，他们说春天来了，他们
还说：春天近在咫尺。
2005/4、11
简历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姓氏
得自于另外一个没有自己名字的男人
秋天的风在吹，一个女人在哭喊声中
将我挤出了她的身体
如同那些浊热的泪水，我是其中
最容易枯竭的一滴
我的祖籍是一头老水牛的祖籍，要么
是一只鸟或一棵树的祖籍？
多年以后，我爬上异地的山顶，看见浮云
和苍驹，一缕青烟徘徊于寂寥的旷野
一个咳嗽的黑影仍然咳嗽不止
我知道，他不会是别人
一次正确的散步导致了一个错误的结局
我的青春将错就错，就像
一辆没有刹车的板车，从激情的坡顶冲向
悔恨的底层：“再也上不去了，再也下不来！”
如今，一个自称多年以后的人还在耿耿于怀
他以为多年以前的那个孩子仍在时光中发育
但是他错了，彻底又绝情
这就是生活吗？为什么我不肯相信
它们：日子，天气，自来水和问候语？
三十六岁，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在
一面镜子中：在我与他之间，我看着
一条鸿沟和一段距离
一滴泪淌下，将我冲向了他
2000
隆冬一瞥
那个在山沟里打洞的人在洞里越陷越深
当他出来时，我们看见
一块会走动的无烟煤
这是冬天，有人在公路上
撒雪，朝树梢上吹气
大地不通车
我骑着一头思想的驴子从远方回来
孩子们围在我身边东扯西拉
我们看见了那块走动的无烟煤
更远处是白皑皑的山顶，半山腰上长了
无数只黑眼睛
而在公路两旁，煤的残骸
正在被暴风雪一口一口地吞噬
我感到头皮发紧，也感到烈火炽心
雪在下，但那人永远是黑的
我们看见了烧屋取暖的穷人，也看见了
从地下回来的幽灵
他磨磨蹭蹭，消失
在一只蚁穴里
整个过程仅仅花了这么一瞬
我眨了眨眼皮，将暴风雪摄入体内
也将那块无烟煤存放进烟雾袅绕的夜里
2001
献给朝霞
让我看一眼朝霞吧，让我看一眼
那杆插在天上的红旗
让我摆脱乌云、尘烟，和你们
过于高大几近虚假的身影，也让我
在黑暗中赢得红眼病
许多年，我就这样匍匐在阴沟里
许多天，我张望东方，为了找到
黑变白的奥秘
像孩子一样腼腆，像小丑一样羞愧
我知道，朝霞是别人的
我知道，属于我的只有
这凄凉的晚景
2003
笨拙的火舌
我在黑暗中向你亮出了舌苔
滚烫的生活，一个老人在舔着
窗外，火车提速，月亮缝合
破碎的河山
五月，什么人都可以转世投胎
七仙女厌倦了黄梅戏
董永也搬出了孝感
落花阻止不了流水，我不是我
我是这笨拙的火舌
我是舔
彼此之舔，以及舔过后的伤感
我是留在你体内的盐，以及稀释后的平淡
一夜过去，火舌冷却下来
我舔着起泡的舌尖，发现你
已经从我的牙龈间抽身而去
留下吹灰的老人，独自坐在月光车站
2003
天堂不是地方
我将麻雀、纸鸟和飞机放进空中
我用它们塞满云隙、石缝
我在一张白纸的末尾处写道：
“结束。”然后开始
开始是这样的。后来情形发生了
改变——
我吃过麻雀，我烧掉纸鸟
我在飞机失事的地方枯坐
关于天堂，我写过整整一部伪书
二十多万个汉字一齐朝高处奔涌
然后是一场大雨落下
二十多万颗雨珠一齐往眼眶里跳
那时，你一无所视，犹如尤利西斯
回到了故乡，仍然在思念故乡
犹如一滴水回到了太平洋
又挣扎着，试图从一块蓝色的布料中脱颖而出
2004、8
乡村皮影戏
1
冬天，大白菜进城，打群架的蚂蚁
荣归故里。一头小猪“的、地、得”
朝天边跑去。在它摇摆的短尾后面，老人
趔趄着，手捏一摞红纸——
明天，他苍老的儿子将迎娶神仙
老人躲在皱纹中，边笑边揩鼻涕
后半夜，空中来了些白头白氅的陌生人
狗在吠，竹林里传出斑鸠的扑翅声
堰塘蒙上雾气，好象水底下躺了个高烧不退的人
老人起来小解，在床空下摸到老伴早年的
一只平底鞋，再摸灯绳，却看见月亮
将脸贴上了窗纸。他哆嗦了几下，含着一口痰
来到户外，吐了，蹲在雪地，心疼，后悔
天其实早就亮了，却没有人起床
一年四季只有这段日子你有做懒汉的义务和权力
公鸡也只有不停地叫下去，才能
将蛋黄弹上光秃秃的树枝。我听见
穷亲戚的家门口响起了嘹亮的唢喇声——
2
小三告诉我：仙女也长了两个奶子。我明白他
的意思，可是，我仍然想弄清楚仙女准备
生几个孤儿。他用袖口蹭着墙壁上的石灰
“计划生育光荣，超生者可耻”——
我望着白标语，想着黑夜，写字的孤寡老人
正在辗转反侧。小三说，“就两个！”
鞭炮声中聋子们拉出了开大会的架势
哑巴将牛绳拴在麦地，朝我们跑来
在九张八仙桌的中央，走动着七只下蛋的母鸡
我发现，老寿星已经老得无人能识
小三问：“你准备活几岁？”
我摇了摇头，抬眼看见
喇叭匠在啃猪蹄
新郎倌在淌口水
3
连续许多天我都看《平原游击队》
露天里挂着床单，蚊虫爬上了游击队员的塌鼻子
哈欠声中，两根草屑在缓缓位移，躲藏
在草垛里的男女嬉闹着消逝
有多少人追求星星，就有多少双手捉虱子
松针落下来，千万根松针扎着半身不遂的土地
铁匠铺火苗将熄，磨油坊灯火通明
我剥着皲裂的梨树皮，在树干上拧出了
许多木耳。需要杀一头猪，需要煮
整整一条猪腿，才能向外乡人证明
我们在过节
但屠夫却反对暴饮暴食
讲古佬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反复
唠叨：“肉食者鄙！肉食者鄙……”
白天攻占了黑夜的部分领地
半夜了，笨拙的雪人还站在天井里窃窃私语
胡萝卜皮落了一地，僵尸仍然没有苏醒
我倾听着父亲梦中发出的笑声
接着是他的磨牙声，好似野人在吃脚趾
4
全世界的麻雀都去了那栋玻璃屋子
它们开大会，选举谷仓的首领
现在，打完牙祭的知青们已经撤离
我进去，看麻雀怎样与玻璃搏斗，落下来的
却是张大的尖喙，和来不及关上的眼睛
没有人愿意在酒后回家，因此乡间公路
横七竖八；没有人戴手表，所以时间必须停止
多少年，我玩弄蚯蚓，让它们耕种自留地
只听见火车在土里喊叫
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被钢铁诞生出来的人
当仙女生孩子，当她在布帘子后面撕心裂肺
我突然想去杀一个人，哪怕是一只蚂蚁
小三有一枚弹壳，我有一把钢锯
我们在月光下走了五百米，突然转身
风吹动背后的鬼影，也吹空了
我们身体内部的仇恨、爱和勇气
5
从手扶拖拉机上跳下来的是乡村会计
人们传说他的加法无人能敌，但他却一直用减法
应付生活，直至活着等于零
一年又一年，写春联的人拿着同一支毛笔
同样的对子出现在不同的门楣边
猪圈和牛栏门前与屋后
我若是愁眉苦脸，你便会忆苦思甜
每天正午都有乌鸦来造访土地爷
破败的庙门前，一只石磙在风中转圈
天上飞过野鸭子，河里漂过木鱼
小三在怄气，因为唯一的喜鹊落在了
我家门前，此外，我还穿上了新鞋子
雪已经化了，但路仍然是泥泞的
火药早就失效了，但猎户照旧去山上打兔子
孩子已经生出来了，但仙女还坐在床头
我看见她包着头巾，仿佛太平天国的人
6
我决定去找那位放蜂人。他留在屋檐下的蜂箱
成了白蚁的城堡，他扔在床头柜边的罐头瓶
里面装满了死苍蝇。而刺探消息的人回来
说，南方下了小雨，打湿了仙女的围裙
半路上我却碰见了弹花匠，背一张大弓
持一柄木棰。身上冒着腾腾热气
我问，“你是什么人？”“好人，”他笑了笑
把满嘴的酒气吹进我的身体
我醉了，感觉火焰在体内喊口号，游行
他们都说我病了，打摆子，疟疾，需要
把一整座雪山移过来当棉絮
小三在挖新坟，引来一群逃荒至此的白蚁
鸡叫了三遍，我醒来，听说村里死了一头牛
大家都围在一口大铁锅旁吹牛皮……
究竟要数多少颗石子才轮到春天转世？
年过完了，村庄仍然有气无力
我们流尽汗水爬上山顶，远远看见
赶集归来的仙女，脖子上挂了匹绿叶子
7
马戏团从河南来，猴子来自峨眉山
据说那只老虎是家养的
一阵铜锣声将我们召集在了队长的蓖麻地
这么冷的天，民办教师还要写通知
这么多的人，赤脚医生还要去给活不过今天的人
打针。这么多交头接耳的声音竟然
被打瞌睡的老虎制止
而我是来看猴子的，看它怎样变成人
我看见冬青树上早就爬满了猴子
一个五岁的男孩在流清鼻涕，细长而明亮的口水
吸引了树下的猿人，它抬头
我打个喷嚏，老虎跃出笼子
8
如果小雨永远这样下下去，是否会来一场大雨？
如果醉鬼天天这样醉下去，土地是否能够苏醒？
如果仙女再生孩子，这里
是不是会成为神仙的故居？
我想知道村里有多少人患了夜盲症
在黑灯瞎火的日子里，有多少母亲在引线穿针
还有多少孩子像我一样
在户外游荡。整整一个冬天我都寻找
通往油菜地的那条小径
我收集了许多张蛇皮，想换回一声蛙鸣
我在自学成人，却担心面目全非
和稀泥的人继续和稀泥
有人要建房子，把天窗开在月亮附近
我奇怪，那个去年死去的怀堂老爹怎么又出现
在搬运砖坯的队伍中，他浑身雪白
在泥巴里恍若纷扬的石灰
这是个问题
却比问题更折磨人
午夜压过来，我睡去。月亮熄了
有人在坟头点灯
9
罗圈腿只有在梦中才能拉直
瘸子也只有在天上才能够健步如飞
我，一个抱怨者，只有在心平气和的时候
才能接受小三的那些荒唐建议——
他说，明天，我们去山那边抓狼崽子
他又说，后天，我们去山那边的那边钓鲤鱼精
但明天，小三进城，收购橡胶皮的货郎摔断了田埂
跑江湖的郎中在北风中拉稀
我替外婆熬中药，被潮湿的木柴
熏得丧失了视力，还被人嘲笑——
“煽阴风点鬼火！”
这就是明天的现实。而后天是没有的
临近黄昏，天上突然传来巨石的滚动声
“打雷了，这是春雷！”每个人都这样说
我光着脚板朝天外跑去
跑着跑着，看见西天裂了条大口子
紧接着是一声霹雳
我站在天外侥幸而紧张地哭泣
2003/1/8—22武汉
车溪
车溪是一个地名，我用它来称呼一只乌龟
在我们去之前，它不存在
在我们去过后，它来到了我的生活中
——缓慢的爬行，一生不容易到头
在盛产石头的山谷，一群本地人埋头找玉
肤色黝黑的男子清癯，干练
他没有出过远门，但梦见过越南和巴西
他发誓，他诅咒，他暴跳如雷，只是
为了尽快点石成金
正午，阳光毒辣，整座山谷都在冒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