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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豆汁记(6)

母亲架着近乎弥留状态的父亲出现在房门口,父亲惨白的面容、深陷的眼窝让所有的人害怕,有人开始往后退了。卫东彪没想到父亲是这般模样,大约也是怕吃不了兜着走,带着大伙很猛烈地喊了半天口号,草草收兵了。

莫姜没有走,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住四爷”,眼泪簌簌地流。后来她随我回到西屋内,在她的小床上坐了,平静了一会儿对我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结局,平白给你们添了这些事儿……咱们在一起住了近二十年,往后怕也没见面的机会了,有些话这辈子想着本不必说了,可还得说……

他他拉·莫姜,镶蓝旗,河北易州常各庄人,十一岁被选入宫,充任寿康宫宫女。寿康宫是同治妃瑜妃住处,宣统即位,尊瑜妃为敬懿太妃。莫姜在寿康宫是专职打点太妃用膳的,对于宫廷菜熟稔而有研究。1924年11月,鹿钟麟向退位的溥仪交国民政府大总统令,更改优待清室条件,命令溥仪即日下午出宫。仓皇之中,溥仪和一部分太监、宫女于下午四点从御花园出顺贞门,登车移居什刹海后海北河沿的醇亲王府。溥仪一走,御膳房解散,厨师们散去,各自谋生,这其中也有刘成贵。

刘成贵在为溥仪服役时,敬懿太妃要招待娘家人,一度将刘成贵借到寿康宫厨房帮忙。老太妃赞赏小厨子的手艺,特赏银子三十两,白玉扳指儿一个。当得知小厨子还没有成家,尚且单身一人时,老太妃顺便就将旁边伺候吃饭的莫姜许给了厨子。老太太老眼昏花,也没问问双方年纪,金口玉言,板上钉钉,就把事情定了,言明莫姜出宫时成亲。宫里的宫女不像太监终生在宫中当差,宫女一般到二十岁就要出宫,或嫁人或回家,宫廷里没有白发苍苍的老宫女。莫姜二十八岁了,早已过了年龄,只是没有合适替换人选,一直留在太妃旁边,成了一个老姑娘。刘成贵当时还不满二十岁,太妃指婚是件光彩的事,不敢拒绝也不能拒绝。当知道太妃身后站着的那个并不漂亮的宫女已经二十八岁的时候,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莫姜想得简单,太妃既然指派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后半辈子终是有了依靠。

11月5日,溥仪带领一干人等离开皇宫,皇宫内还有三个老太妃没有安置,一个死的是光绪的瑾妃即珍妃的姐姐瑞康太妃,其灵柩还没来得及安葬,两个活的是同治的两个妃子,荣惠太妃和敬懿太妃。两个老太太一起摽劲儿,誓死不离皇宫。太妃们不是皇上,谁也不能把俩老太太硬扔出去。民国政府让前清室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去给老太太们做工作,做的结果还是不出宫,但是答应俩人搬到同一个宫里居住。太妃们虽然比皇上硬气,也终不过抵抗了半个月,11月21日,绍英等人准备了两辆汽车,把俩老太太接出皇宫,移至北兵马司大公主府居住。

临行头一天,敬懿太妃托人把刘成贵叫了来,将莫姜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他,让他好好待承这个在她身边服务了十七年的老姑娘。敬懿太妃说莫姜不漂亮,但是懂礼数,性情温和,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娶了莫姜做媳妇是祖上积了阴德,是大福分。刘成贵跪在殿内地上只有磕头的分儿,他做不了老太妃的主。敬懿太妃说,这是天赐良缘,也是我们老姐俩临走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夫妇和而后家道成,出去好好过日子吧。说着将一个翡翠扁方送给了莫姜说,东西虽不值钱,却是我用过的,你留个念想吧。又对刘成贵说,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想你有好手艺,我才把她给了你,怎么着也是我身边的人。

荣惠太妃指着殿外庭院里的一棵黑枣树吟道: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小厨子你听着,来年得了儿子,记着到我坟上告诉我一声。

刘成贵赶紧说,老太妃说差了。

“天赐良缘”给莫姜带来无尽的灾难,刘成贵为还赌债,将家里东西一卖再卖,值钱者也就剩了那个扁方。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莫姜将那个扁方随时带在身边,那是她十七年经历的认证,一旦失去,走过的岁月便也失去了……脸上所挨那一刀,就是刘成贵为索要扁方不成恼羞成怒砍的。

溥仪上了长春,在长春成立了伪满洲国。不满意东北的厨子,带去的人手又不够,给旧时养心殿御膳房的老人手带话,希望过去帮忙。大家反感日本人,也不愿意伺候伪满皇帝,都不去。“抓炒王”等老御膳房的人在北海五龙亭东边办起了“仿膳茶庄”,买卖红火。刘成贵没人缘,名声也不好,没人要。刘成贵索性一拍屁股扔下莫姜上了长春,投奔了溥仪。溥仪给封了个副庖长,待遇不薄。第二年将花枝胡同的卫玉凤连同儿子接了去,那儿子到底说不清是谁的,属于有妈没爹的主儿。

在东北刘成贵旧习不改,不唯赌,还抽,抽白面儿,钱没攒下,落了一身病。卫玉凤扔下儿子跟了个在满洲铁路工作的日本调度。日本战败投降,据说,调度和他的中国老婆都没有善终。伪满皇帝成了阶下囚,他的手下作鸟兽散,刘成贵衣食无着,流浪东北,冻饿中几近毙命。无奈中想起了莫姜,便带着刘来福进山海关,向京城方向迂回。

莫姜说,她一直以为刘成贵已不在人世,没想到,找了来。

我说,我父亲知道这些吗?

莫姜说,四爷全知道,只是不让告诉太太,说太太心底浅,装不下这么多事儿。

莫姜离开时,在父亲床前默默站了许久,末了说,四爷您好好儿的……如以往一样,退后两步,转身离去了。

如果知道莫姜的想法,我会跟着她走,可惜,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母亲冷冷地看着莫姜,她把这场灾祸归咎于眼前这个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门外,满墙的大标语铺天盖地,滴墨如血,让人不寒而栗。夜深人静时,清凉月光下,我踯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不塌实,不知是为走了的莫姜还是房内的父亲。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天气照常闷热。

下午时候,3号的胡大妈悄悄跑进院里,低声告诉我说,在你们家做饭的莫姜死了。

我愣住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昨天晚上还在我的房内说话,今天怎会殁了!胡大妈说,老公母俩一块儿死了,把蜂窝煤炉子搁屋里,窗户门都关得严严儿的,大夏天的,这不是成心不活了吗!

我撒腿就往王驸马胡同跑,跑到杂院门口,看见人们正把死人往卡车上装。刘成贵已经横在车上了,莫姜穿戴齐整,被四个人揪着胳膊腿,使劲儿一悠,悠了上去。后上去的莫姜半个身子压在刘成贵肚子上,姿势十分别扭,侧着的脸正好对着后车帮,半边头发披散下来,盖住了那条疤,这就使得莫姜的脸看上去平静而光润,像是睡着了。

我知道,莫姜睡觉就是这个样子,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站在车后,我默默向莫姜告别。车帮翻了上去,将我和莫姜遮断,从此是再不能相见了,但她将那些樱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鱼永远地留给了我。

不仅仅是这些吃食,留给我的还有那……一阵酸楚涌上我的心头。

拉着莫姜的汽车向胡同西口驶去,车后一溜烟尘。

西边天空,是一片凄艳的晚霞。

“文革”未结束,我便被分配到西北。

一晃四十年。

今年,在北京的一家不小的珠宝店里,我又看到了那根碧绿的扁方,它被单独摆放在一进门的位置。瑕疵依旧,晶莹依旧。如与老熟人相见,我俯身与它对视,彼此似乎都有话要说。店老板走过来说,您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翠吧,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无价。

我笑笑,夸他的“镇店之宝”珍奇罕见。店老板说这是古代的尺子,古代的一尺就这么长。我问他古代是哪一代,老板脱口而出,宋代。

老板说这个翡翠尺子是他们家几代的存留,在箱子里收着至少有几百年了,现在能重见天日,大放光彩,是他买卖做得顺畅红火,家里的宝贝也高兴了,想出来亮亮相。

脸不变色心不跳,比写小说的还能编。

我只好匆匆离去。

也想念豆汁,用锯末熬的豆汁,不是小吃店里的“急就章”。听说东城某名小吃店卖豆汁,先打的后坐地铁,千里万里地去了,买了一碗,还没待端到桌上,已经汤是汤水是水了,喝了一口酸水,咬了一口硬如皮带的焦圈,喝豆汁的兴味立刻皆无。

又听说京城开了不少卖老北京吃食的饭馆,有炸酱面、豌豆黄、豆酱、芥末墩什么的,其中也有豆汁。满怀希望地去了,一见那豆汁就傻了眼,稠糊糊不知勾了多少芡,使人对它的名分产生了质疑。叫过小二问碗里是什么,小二嫌我外地人少见多怪,告诉我是“豆汁”。

从网上看到东直门外的豆汁铺搬进了北新桥二条,我不知这个豆汁铺是不是就是当年刘成贵所在的那个坐北朝南的粉坊,想着应该是地道。借着进京开会的机会,到二条去打豆汁。头趟去人家卖完了,二回去排队,买了两舀子,装在塑料瓶子里,准备带回西北,亲自熬制。孰料,上飞机过安检被扣了下来,人家让我当场喝掉,我说没法喝,这是生豆汁,不是可乐。还是不让通过,只好割爱。

到现在没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

到现在没见过莫姜那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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