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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响马传(5)

成苗子静静地坐着,没有言语,一味地低头专心烤火。她的近旁安置了个火盆,几块木炭在盆里半死不活地燃烧,这使得屋内空气更加污浊,使得她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我问她能不能听懂我的话。

她说,我老了,有病。

我问她记不记得有个叫程立雪的女子。

她说,我快要死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对方地道的当地土话让我失望,真正的程立雪,不应该是这副腔调。

我问她什么时候嫁到紫木川的。

她说,六月还这样的冷,气候不对头沙。川里的鹭鸶待不住,往南飞去了。

我让她说说女校长谢静仪的事情。

她说,卫生所的大夫来过了,说我是结核病,肺全烂完了,肚子里也积满了水,没得救了。

我说,跟解放以前不一样,结核病现在是普通病,治愈的人很多。

她说,在山里治好是不可能的沙,我的肝都硬成石头了。反正我也活够了……

老太太的这句话说明她耳朵不聋,我继续追问程立雪的事,老太太茫然地看着火盆,又开始沉默。我拿出笔,在本子上大大地写了程立雪三个字,推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躲闪着那个本子,如同躲闪着一块燃烧的木炭,嘴里不住地说,我不识字,不识字沙!

问她知不知道赵家姐俩。

她说,得了忧郁症,回西安去了。

问什么时候回去的。

她说,今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就走了,十几匹马驮着东西,三十几个人跟着,还有快枪。

我想让老太太接着说下去,谁知她很快又闭了嘴。我说,您见过赵家姐俩吗?

她说,没的,我来时她们已经走了,留下些唱戏的行头。

我说,那行头不少赵家姐俩,是朱美人的。您看我说得对不对啊,何玉琨先娶了朱美人,朱美人死了以后娶了赵家姐俩,姐俩回西安以后娶了您,您是何玉琨的第四位夫人。

她说,啥子夫人,我是个苦命的人。

我问她的娘家在哪儿。她说,南边,太真坪。

我直截了当地问老太太,她是不是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谢静仪。

她说,去年雷殛南面山坡,点着了一大片松树林子,百十号人进去救火,没有出来,谢静仪也在里头。

我问她会不会说英语。

她说,老四给马钉掌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我问她老四是谁。她说是她娘家兄弟。

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谈话无法继续下去。成苗子说她口渴,要喝水。我拿起桌上的暖瓶,发现里面的水已经冰凉陈旧。问哪里可以找到开水,成苗子说用小铁罐在炭火上烧就可以。找了半天,我才知道,她说的小铁罐原来是个装了铁丝的罐头盒。等着水烧开的时候,我看见桌上摆放着一本英文版的圣经,书的边角已经磨烂,篇页也有明显翻阅的痕迹,我好奇地拿起它来……

成苗子说,你不能动那个,那是非常神圣的。

成苗子用了“神圣”这个词,我想起了何老汉在青龙驿用过的“前途莫测”和“GOOD NIGHT”,用见过皇家世面的山民已不能解释,这些文明语言的积累,应该在近当代。

削土豆的娘们儿端着一碗烂面进来了,来给老太太送晚饭。成苗子见娘们儿进来,眼神里流露出感激和巴结,陪出笑脸站起身,颤颤微微接过碗来,成苗子属于无儿无女的孤寡户,镇上规定,由这娘们儿负责老人的日常起居,当然,也由她领取政府给老太太的基本生活费。成苗子在送面人跟前现出领受施舍的感恩之情显得夸张而不自然,让人心里不愉快。

娘们儿说,这儿日忙,没有弄菜,凑合吧!

成苗子说,挺好,挺好。

我听得出,娘们儿的话是说给我的,她也知道这顿敷衍了事的晚饭让外人看见了脸上有些挂不住。看我正在翻《圣经》,那娘们儿没话找话地说,一本破书,整天翻,装得跟真的似的,其实她连自己的名字也识不得。

整天翻的“破书”却是英文。

我问成苗子是怎么嫁到何家的。娘们儿说,你让她快吃吧,要凉了呢!

我也觉出自己的讨厌和多事,望着衰弱无力的成苗子,望着那碗粗劣简单的烂面,心里陡地冒出许多酸涩,何老汉说得对,还是尽量不要打搅她为好,甭管她是成苗子还是程立雪还是谢静仪,弄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的确,她是谁真的就那么重要?

成苗子吃了几口就把碗推开了,娘们儿把碗朝成苗子跟前推了推说,再吃些,不要天还没黑又喊饿,我那儿还有一大家子人,没有那多时间伺候你!

成苗子摇摇头,表示实在不想吃了,娘们儿也不再坚持,端上碗就走,回身对我说,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人就那么大点儿福分,早享了晚没有,晚享了早没有,谁也别指望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您说是吧。说罢,没等我反应,一摆屁股走出去了。

看着这个敷衍了事的娘们儿背影,我心里有点儿讨厌,一顿饭,连来带去没有五分钟,简单得如同饲养猪狗,也亏得她还有脸说这样的话。我将带来的奶粉用罐子烧的开水冲了,趁热递在成苗子手里,又将点心打开,放在她的旁边。成苗子没有推辞,咬了口点心,小心地品着,出神地凝视着碗里乳白的液体,那神思分明已经走得很远。

许久,她说,这个是西安德懋公的水晶饼。

我说,难为您还记得,到今天,它还是西安点心的主打产品。

成苗子说,我爱吃。

我说,您尽管吃,这里多得是,要是喜欢,改天我从西安再给您寄来。

一块点心,使成苗子的脑海温热起来,眼神也变得活泛。她说,我以前吃过。

我说,在西安吃的吗?

她说不是,是当家的托人从西安买来的。

问及“当家的”,成苗子说,都叫他响马,其实他是民团司令……民团……

民团是国民党在农村的自治武装,十个土匪九个出身于民团,这中的界限实在是难以划得清。成苗子说,他不听家长的话。

不知成苗子指的家长是谁,这时院子里有人在争执,从窗户往外看,是何老汉与一个中年汉子在论说,何老汉管那汉子叫三娃子,三娃子正要把一嘟噜东西用绳子往井里放。何老汉让三娃子把网兜拉上来,三娃子不干,何老汉朝三娃子的屁股踹了一脚,三娃子很不情愿地嘟囔着,嫌何老汉管得太宽,三娃子说豹子钻山,猴子上树,各有各的手段各有各的路数,谁也不要学谁,谁也不要干涉谁。何老汉说,少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多积点儿阴德,近四十了还养不出个一男半女来,老天爷报应呢!三娃子不听,照样将绳子往下放。何老汉气得将绳子抢过来,全扔进井里。

三娃子说,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何老汉说,让你长记性。

三娃子说,也不是我的。

何老汉不说话,青着脸,拍着手上的土,朝成苗子住处走来。我觉着,这个何老汉,在某种程度比镇长李天河还厉害。

何老汉进来,成苗子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嘴里还含着一口水晶饼。何老汉说,我猜你就在这里。说着将那些点心包了,要放到匣子里去。

这时,成苗子突然睁开眼睛说,我还要吃沙!

何老汉让成苗子明天再吃,说好吃的一天吃一点儿,细水长流。又对我说,糊涂了,不知饥饱,见了好吃的管不住嘴,有回过年,吃了两碗饺子,差点儿没撑死。

成苗子接口道,那是有人下了毒!

何老汉说,哪个给你下毒?害你个老太婆有啥子用嘛。

水晶饼实在不是什么名贵吃食,现代年轻人谁也不肯光顾它了,所谓的“水晶”,其实是荤油加白糖,虽有青红丝和桂花做点缀,那高脂高糖高淀粉还是让以健康为第一的城里人不敢问津。在这里,在大山深处的紫木川,在成苗子、何老汉们的生活中,水晶饼仍保留着它的鲜活,保留着它的魅力,这是让我没有想到的。

水晶饼到底被何老汉收到了匣子里,放到了柜子高处。但是成苗子不答应,非要搁在她的床头,用被子严严地捂了,说是怕老鼠偷窃。何老汉抱歉地对我一笑说,老了,小孩子一样……

最终还是把点心匣子搁到了柜顶上。

我问英文《圣经》的事,何老汉说大概是校长当年留下的,校长走时给紫木川留下了一大批书,都是开了单子让何玉琨从外头买来的,“文革”时候都烧了,可惜死了。

我说成苗子说她是太真坪人……何老汉说成苗子的家在山外,谁也不知道她的娘家在哪儿,也未听她说起过。我说她说的一口当地话。何老汉说那是因为她在此地待的时间长,又不跟山外人来往,把自己全忘了。我说成苗子是个挺可怜的老太太。何老汉说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从成苗子屋出来,我看见三娃子打着手电朝井里照,问他照什么,他说没照什么。何老汉不屑地哼了一声,三娃子不再言语了,收了手电退到了暗处。

山口没日没夜地调查傥骆道,他在紫木川地区确是搜集到了不少文物,有汉代的箭镞、陶罐,唐代的铜镜、三彩,还有一尊明代的瓷佛像,在招待所摆弄来摆弄去,看看哪个都是珍贵,弄得他的房间老是一股生土腥气。山口是性情中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掩饰自己的得意,他说他这回下来收获大大的有,傥骆道的脉络在他的心里逐渐地清晰了,杨贵妃东渡路线也大有进展,这是他在日本国永远无法搞清楚的。我却没有他乐观,我常到桥头去,在玉兰树底下呆坐,河水哗啦哗啦地从脚底下流过去,不舍昼夜,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河当间几块石头冒出水面,溅起一片浪花。我想程立雪,可总是想不明白。我到紫木川来找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反而离我越来越远,烟一样地抓不住了。下落不明的女校长谢静仪,糊涂老迈的土匪夫人成苗子,模糊不清的世代农民何老汉……人物并不复杂,却是这样的费人思量。才几十年啊,何玉琨时代的当事人大部分还活着,竟然理不出一点儿头绪,山口调查的一千三百年前的事儿……却是“大有进展”。

不可思议!

李天河在下头检查农业税,几天没有照面,打电话来说有困难就找干事张宾。那个张宾已经成了日本鬼子的忠实“汉奸”,不但对杨贵妃来过紫木川深信不疑,还跑前跑后帮着“鬼子”找证据,召开座谈会,过早进入了走火入魔的状态。何老汉的心全操在他的山萸苗子上,整天围着那些小树转游,好像明天就能结出果来似的。红头发的小青年走了又来了,这回他是坐公共汽车进来的,依旧背了那个蛇皮口袋。他在桥头停下来问我,你们还要住多久啊?

我说不知道。

何玉琨的资料几乎让我翻烂了,那些资料基本上是何玉琨杀人越货的恶行,都是他亲自按了手印划了押的,这成为他被人民政府镇压的依据。资料对何玉琨的四位太太,用的词汇是“霸占”、“强娶”,或许是土匪本人对内眷的一种开脱。至于镇上有巴洛克浮雕的中学,带风雨廊的柏木桥,却只字未提,它们大概不属于“罪证”。

回到招待所,见山口还坐在廊子上擦抹他的唐朝铜镜,锃光瓦亮的镜子跟山口的眼神很是相得益彰。我招呼他去吃饭,他说在等人,说有个农民家里存了一个青铜的衣带钩,马上就送过来,说不定会和杨贵妃有什么联结,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搞科学研究的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线索,都会铸成大错,要知道,历史的变化全在偶然之中。

我说,那你就等着杨贵妃的衣带钩吧,要是能在你们山口油谷町再偶然找出一个,配上对,您就大功告成啦!

山口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说,什么衣带钩,全是扯淡!这个破铜镜,让你擦得贼光四射,假的!

山口说,我知道你这几天心情不好,其实也没什么,社会调查麽,花出代价,没有结果是太正常的啦,要是连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趁早鸣金收兵,打道回长安。

我说,山口你不要得便宜卖乖,再说,你得的不一定就是便宜。把你美的……

山口说,我是很美,要不是照顾你的情绪,我就更美啦!

我说,这些东西哪样你也带不走。

山口说,我压根没想带走,这是信息,是历史通过它在对我说话,我要的是历史,不是东西……我不是国际文物贩子,我是学者。

有衣带钩的农民来了,鬼鬼祟祟地把山口拉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报纸的包的小包。打开报纸,里面是一层棉花,剥开棉花,是层油纸,农民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亮出一个生满绿锈,琵琶形状的铜钩,两手捧着,递到山口跟前。山口眼睛立刻亮了,用手摩挲那锈,农民死盯着山口的手,连连说,你小心些,不要把它搞坏!

衣带钩的确很精致,造型流畅而漂亮,锈的间隙中露出鎏金线刻花纹。山口告诉我,花纹的图案是唐草,典型的盛唐风格,他说这样精美的衣带钩民间不可能制造,老百姓更不可能佩戴,它出白宫廷是必然的。

我觉得来人有些眼熟,后来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让何老汉踹了一脚的三娃子。

一个衣带钩,三娃子张口要一万,这让山口也傻了眼,两人正在讨价还价,何老汉挑着水筲急匆匆从门口过。我喊住何老汉,老汉朝院里探探身子,把水筲放下了。三娃子一见老汉,赶紧抓过他的宝贝,揣进兜里就要溜。何老汉堵住门口训斥道,你再不要丢紫木川的人哩,弄那些假玩艺,哄谁嘛!

三娃子说,怎的是假的?我祖上传下来的。

何老汉说,你祖上传个鬼哟,从你爹那会儿就偷鸡摸狗拔蒜苗,吃喝嫖赌,没有正形,是紫木川有名的闲打浪,你们家房无一间,地无一拢,会有这遗传?你往井里放东西,都是红头发从外头背来的,哄的就是外头来淘宝的人,在深山老林比文物市场更能骗人,社会打假,打的就是你们这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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