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的小女儿、奇兰偏不信这些鬼话,迄今未按“白胡子”所讲的在门楣上钉一个画着三叉剑的圆镜,贴一个大符箫予以回击。而大琴子却硬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和张贵吵得天翻地覆,还曾从婆家邀来了十几个怒目金钢的汉子,带着镢头、锹要上张贵家屋拆烟囱,无根无由地又是打滚又是哭:“只顾自己赚钱买瘟药,不顾我妈死话。烂肝烂肺的,死儿子绝后代的。”一半原因是西街人的撺掇、编造、起哄,但若应了他们隐隐的期望果真要拆张贵家烟囱时,他们又一个个都出来斡旋、拉架。狠人一把攥住要蹬梯子上房的大琴子小叔手上的锹,并把锹递回家。大琴子的丈夫,也是她“孙子”——一个地地道道怕老婆的男人赶紧端一盆水,拧好手巾给大琴子抹脸上的汗。“哗”的一声,手中连脸盆一下给她掀翻在地。这个小学教师只得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一出“虎穴”他顿时神气起来了,举止雍容地出来“打是不对的嘛,怎么能上房呢?”他如此这般若让大琴子听到晚上不把他罚跪在地板上才怪呢。在西街的人一半出于愧疚,一半出于假心假意的解围之中,有的说:“怎么能拆人家烟囱呢?张贵一瓢水一瓢汗的劳动,也没偷没抢。打出人命来话不好说。”还有的说:“哪有这些怪事,人家说床沿不能对北,我床沿对北到现在,有十几年了,我三个儿子也没有一个缺胳膀少腿嘛!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迷信,不开化。”有的也确实感到对不起张贵,看他那任人拖拉撕拽的可怜样儿,似乎觉得1己有罪,欠了他什么似的不安,守护神似的围住他,安慰他。这就是我的乡亲,好起来不会最好,坏起来又不彻底。
里板镇不是迷信愚昧猖獗之所在。那位戴着圆框眼镜、拉着黎木拐杖,整天念叨着“八卦六爻”、“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白胡子的阴阳先生,早已没人问津,在街上遇到也不过拿他开开玩笑取取乐而已,可这位“白胡子”却从不含糊,一直坚持把人们纯属取笑他,为难他的问题回答得有板有眼,千方百计牵扯到他的“乾坎艮震巽离”什么的上来,给大多数人带来的是噱头、滑稽,一点儿联想也不会产生。对张贵的围攻,当然是因为人的天敌——嫉妒心所使。何必隐瞒呢?——即使是作者想竭力讴歌的小奇兰再看张贵——“张大哥”也没以前顺眼了,虽然她对眼前的纷扰干戈不知所措。
多一个铁匠对她的希望就多增了一层挫阻——小奇兰的嫉妒是因为她客观上的太穷,而大琴子——一个受尽了嫉妒的折磨又尝尽了嫉妒的乐趣的人,和小奇兰的嫉妒性质不同。现在真正是八仙过海——能行风的行风,能下雨的下雨;而大琴子既不能行风又不能下雨,守着两亩田急得发疯,忙五月一过——菜籽、早稻收家来之后,在家要歇到第二年春上壅土施肥、浑身关节都发霉长锈,只能眼巴巴瞅别人大把大把的钱往家赚。丈夫曾乘她兴头上动员她开爿商店,“赚不到钱,怎么一家接着一家开呢?一块钱,不,五毛钱一天总能赚到吧?”可简单一算也要两千块钱资金押上。大琴子舌头一伸,一个又一个“怎么办”连珠炮般地放了出来:“香烟要是发霉了怎么办?盐化了怎么办?一百块钱的买卖只能赚五块钱,还要缴税,亏了本儿怎么办?两千块钱捞不回来怎么办?拖你跳江去呀?”丈夫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建议她像孙海霞学,贩鱼贩虾到城里卖,并赶紧加一句:“我把你送到车站。”大琴子早就知道孙海霞贩鱼贩虾是来钱,经丈夫这么一提醒,还果真到城里贩了一趟鱼虾。第二天拖着借来的空篼子,赚了四元钱回到家,长长地“啊——”了一声之后,瘫在睡椅上半天翻不了身,哼哼唧唧地说骨头都要断了。她养精蓄锐之后,丈夫可倒霉了:“你在家挺快活,让我出去受这等罪,上车下车,上船下船,背着几十斤重的篼子跟人挤、跟人跑,我老命丢在外面你就快活了!不是人养的东西,净在家想馊主意磨老娘。你妈坟上冒了气养了你这个没心没肝的东西,我死在外面好让你找大姑娘,找你们班上的女学生去。”——他们班上的女学生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你不能用扁担挑着去吗?”“挑着去就不累了??”她眼睛瞪得像一双小电灯泡。丈夫从此再也不敢出什么“馊主意”了。大琴子仍旧做完几亩田就靠在那吱吱嘎嘎的椅子上晃着扇子——冬天就像婴孩一样窝在火桶里,嗑着瓜子花生——而无论春夏秋冬,她都张家长李家短的嚼嘴饶舌。她只知道背着篼子挤上挤下累人,却不知道,嫉妒,一种毫无指望、凝心专注的嫉妒比这更累人。张贵家水铺开张那阵子,她端着饭碗串东走西,说人家一天至少赚五十块钱,十年下去,乖乖,金镏子也要成箱装。张贵却慢条斯理地说:“你不讲别的,我水炉子让你烧,赔上门面,收你四十块钱一月,如何?”不能实现的话他说得比真话更自然、坚决。不把他家一天赚多少钱弄清楚,大琴子心里像着了火一样难熬。一天夜里,她像鬼一样借助一棵大树翻进了张贵家的院子——她知道张贵总是这时候点钱——躲在窗下偷听张贵和他女人点钱,只听张贵说:“这里是五块,碎钱合计是十块,中午你拿了十块还李德海的肉钱。”果然不出所料,一天不赚五十也要赚一半。明明存在着成本一事,她却硬是不承认,翻回家时,她头上满是冷汗,不过总算扳倒大瓮扣小米,摸了个底儿,但紧接着——因不明张贵底细而心里堵着一麻袋粗糠一样的难受还没有消散完,张贵一天赚二三十块钱都是实实在在,不可变更的事实,她还是无法安宁下来。于是她到处煽风点火,造谣说县里要派人下来调查他家了,没有交税,一下要罚几千元,还要进学习班,弄不好进公安局坐大牢也有可能。由自行欺骗产生的幸灾乐祸之情溢于全身每一个细胞。所谓县里派来的人原来是县广播站记者,特来采访张贵发家致富的经验,张贵的大照片还被张贴在县文化馆橱窗的“光荣榜”里,大琴子如坐针毡,寝食不安自不必说,一招儿落空又来一招儿,她拼命地,丧心病狂地怂恿狠人开水铺和他争。而等狠人水铺开张之后,她便又开始嫉妒狠人了。
他在最后一次(但愿是)誊改此稿的1986年初春已经知道了所谓“东方嫉妒”与“西方嫉妒”这样的新名词,新概念,如果用于小奇兰与大琴子姐妹俩,也许是合适的。小奇兰的嫉妒是为了摆脱贫困,赶上别人,大琴子做梦都想别人全像她一样一事无成。那时,她丈夫每月六十多块钱的固定工资给她带来的依然是无比优越;而现在这骄傲、优越与日见发迹的西街相比其可怜和羞于表露之处有目共睹“偏殿上供奉着的散仙,没有香火了”——大琴子黯然神伤。她妹妹小奇兰嫉恨是因为实在太穷了。否则她连“西方嫉妒”也不会有。她丈夫长年瘫痪在床上,一个老妈和她一起过(日子),最大的孩子——十七岁的大头刚刚学成铁匠手艺,底下叮叮当当还有四个儿子,都还没有锹把长,农家稼穑一件不能做。能挑一担麦捆的大儿子忙于铁器买卖,一个妇女撕成两半也做不了十亩田庄稼活,农忙时可以请人帮忙,可你请了人家就得去还工。思前想后,小奇兰终于抛了八亩给村人做,自己只留两亩田,把希望全押在大头的铁匠铺里。为了儿子在外把手艺学成,小奇兰几乎把家里仅有的钱财都花在他身上,连买两块豆腐乳都跟缪师傅赊账,田里收的庄稼一卖即把钱寄给儿子。吃饭时她光给丈夫和妈盛好,然后站在锅旁按岁数大小发饭给小三、小四们,不准多吃,她常常安慰他们也是自我安慰道:“大头手艺学成就不怕吃不饱了,到那时,妈不但让你们吃饱,还能让你们吃鱼吃肉。大头一天赚五块钱,妈保证一天拿一块钱买菜,买鱼买肉给你们吃,剩下的钱存起来给大头哥哥定亲。”这希望鼓舞着他们全家,床上半身不遂的丈夫,穿得筋筋吊吊的孩子,叨叨唠唠的母亲无不指望大头满师归来。现在大头满师归来了。家里顿时升起一轮太阳,大头一天赚五块钱不在话下,狠人只得眼巴巴地瞅大头忙得挥汗如雨,不过她觑着张贵的水铺而无心卖力于铁匠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