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他们已恋爱了两年,小姐白天和鲁平很亲热,晚上睡觉却常做噩梦,常常通夜亮着灯。窗帘被风掀动也足以使她胆战心惊。半夜总是听到有人在敲她的门,有时她以为这是幻听,下床洗个冷水脸,好让自己清醒清醒,她下床时,敲门声便没有了,脸洗过了,上了床,那声音又响起了。越清醒那敲门声就越听得真切。有一天夜里她惊叫了一声,她在桌子上看到一个人头,有脸、有眼、有鼻子、有头发,镇静下来才发现原来是镜子里映照的自己的头。这越发使她认为那敲门声是幻听、幻觉,可到了夜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敲门声又是那样毋庸置疑。有些夜晚,她壮着胆子把门打开,可除了荒凉的校舍,惨淡的树影,萧瑟的风声,她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有。
白天和夜晚对小姐来说简直是天壤之别,如果说夜晚是地狱,白天则是天堂。夜晚的事小姐却一次也没跟鲁平说过,不是出于掩饰胆小、软弱,是出于对他的深爱。她害怕他听到她的事晚上也害怕起来,睡不安生,怕他失眠、消瘦,每天晚上分手的时候她总是很害怕,想他多呆一会儿,又怕让他撞上敲门的事,所以总是强忍着让他走了。只要他能平安、幸福,死,小姐也愿承受。
这一天,是小姐二十岁生日。在城里一家最有名气的豪华餐厅里,云集着小姐的亲朋好友,绛色的帷幕,嵌花地板,金碧辉煌的天花板中间吊着一丛明灯,餐厅红色圆柱中问围着一层圆桌,其中一个白桌布上放着生日蛋糕、蜡烛和一簇道贺的鲜花,各种金、银、玻璃器皿交相辉映,闪闪发光,生日午宴一切准备就绪,受邀的人中唯独不见鲁平。再盛大、再气派的生日宴会如果没有鲁平又有什么意义呢?要知道,这一切仅仅是为了鲁平呀!昨晚说定了,鲁平在十点钟之前赶到。小姐就此机会把他郑重地介绍给大家。现在都十二点了,仍不见他的影子。小姐自是万般焦急,也万般难堪,因为大家都在等着他。下午一点了,他还没来。于是小姐抱歉地要大家就餐,不等了,他一定被什么意外的事耽搁了。
小姐实在放不下心,不知鲁平遇上什么事,没等午宴结束就出来了,她要去找鲁平。
小姐一次也没去过他上班的工厂,问了一个又一个人,倒了一路又一路车,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位于西郊黄土岗上的鲁平上班的工厂。她气喘吁吁地问传达室一位瘦老头:“老爷爷,鲁平在不在上班?”
“哪个鲁平?”瘦老头好像非常吃惊。
“鲁平,就是……你们这儿有几个鲁平?”
“鲁平不在。”瘦老头生硬地回答,然后只管抹他的桌子,好像再也不愿搭理她了。
“老爷爷,鲁平不就在这里上班吗?”小姐急得要哭,“求您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说着,小姐掏出随身带着的照片递给他,“就是他。”
瘦老头看着照片,看着照片上的鲁平,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你从哪儿来?”
小姐说出了她任教的学校名称。“这么说你就生活在这个城市?”“是的,老爷爷。”
“你最后一次见鲁平是什么时候?”
小姐见瘦老头神情异样,以为鲁平一定是出事了,顿时紧张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哑了:“昨天晚上。”
“什么?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见到了他的鬼魂了?”老人把照片还给小姐,“现在,我们厂子也常闹鬼,半夜里常听到女鬼在‘嘻嘻’地笑,有时也听到女鬼在哭,在喊叫……”
“老爷爷……”
“鲁平在两年前就上吊死了。”“啊,你……说什么?”
“这还有假,他就葬在他家后院里,他家在太平巷116号,不信你去看看。”说着,老人关严了传达室的门。
小姐撞门,还想问点儿什么,老人却不再理她,径直往厂里走去。
已是黄昏时分,天边像一块红布,成群的野雁在黄土岗上的荨麻田里呜叫,小姐孤零零地呆立在厂外,木木地望着紫色暮霭中的护城河、城门、尖塔,望着影子一样穿过城门的人,回不了神儿。无论如何天已黑了,灰蒙蒙的天宇上有星星,也有月亮,四周一片惨白。这时小姐好像恢复了理智,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太平巷116号”,她必须要找到太平巷116号,无论多么疲惫,多么危险,她都要去。即便现在,她还想着鲁平,更加渴望见到他——哪怕是他的鬼魂!
找到太平巷116号,已是快半夜了。小姐是跌跌撞撞地找来的,头发散了,脸色铁青。她面对着的是一扇沉重森严的黑漆大门,她一次也没到鲁平家来过,每次她提出想到他家去时,他的反应总是很迟钝,小姐也就一次次打消了这个念头。
鼓足勇气敲了门之后,一个头发花白,脸色阴沉的老女人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门。老女人问:“你找谁?”
“我是人……”慌乱中小姐第一句竟说了这样的话,迟疑了片刻,她说:“我找鲁平。”
老女人“啊”地叫了一声,“鬼,鬼……”连忙把门关上。“这是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小姐在心里绝望地喊着,抖成一团,眼前晃着一个金色的片片——她快要晕过去。
当一辆马车把她拉到学校,已是半夜时分。校园里一片沉寂,只有落叶在地面上瑟瑟地响,瑟瑟地响……
当她打开自己宿舍的门,突然,她看到……
“啊!”我不禁轻叫了一声,一下子不敢知道小姐看到了什么。“你,怕了?怕我就不讲了。”
“不,不,”我连忙说:“不怕,我不怕。”
月亮躲进了乌云里,四周漆黑,村子上不时传来狺狺狗叫,猫头鹰在坟茔上空凄厉地嘶号,风更大了,呜呜地掠过黑沉沉的夜空。方霞姐姐屋子里的油灯越来越暗,就像一个垂暮者的眼睛,随时就要熄灭。
“你要怕,我们就到屋里去吧。我冷。”我们从地上爬起来,朝小屋走去了。
推开门,灯油已耗尽了,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风把窗纸扯得塞塞率率,有老鼠在“吱吱”也,我划着了火柴,方霞姐姐给灯里倒满油,油灯亮了。我看到桌子上有一个练习簿,纸装订的本子,本子上写着“少女的心”。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本在当年的知青中一度非法流传名为《少女的心》的手抄小说。我俩靠在床上,头挨着火,被子,大衣全盖在身上,外面是呜呜的风声,呜呜的风声……
推开门,小姐发现自己屋子里坐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鲁平。小姐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当真以为见到了鬼,不敢走近他,甚至连话也不敢说。
“你怎么啦?”鲁平奇怪地问。
过了好久,小姐才试探地问了一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噢,你是说今天我没有参加你生日午宴?”“不,不……”小姐站在原地,吃力地说道,“有人说……说你两年前就死了。”
鲁平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我死了,还能在这里和你说话?这不是太荒唐了吗!”
“那……”小姐说,“那你把手伸过来让我摸摸。”小姐听人说过,鬼的手是冰冷的。
小姐触电似的碰了一下他的手,刹那问也感觉到了一股温热。蓦地,小姐觉得自己太可笑,太荒唐了,竟然怀疑和自己耳鬓厮磨了两年的人是鬼。小姐一下子扑进鲁平怀里,边哭边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们都疯了,包括我妈在内都疯了。”鲁平温柔地搂着她,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并对她解释了今天没有赴约的原因。“忘掉这些,忘掉今天的噩梦,”小姐一边说,一边在他脸上狂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亲爱的,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快活,一样幸福。啊,亲爱的,你从今以后不要离开我,一步也不要离开我,你是鬼我也会跟你一辈子,你死我死,你活我活,亲爱的,最最亲爱的……”
鲁平整个脸都被小姐吻湿了。他心事重重地轻轻推开小姐,说:“我们还得暂时分离一段时间,我们厂里要派我到外地学习一个月。亲爱的,只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们就结婚,再也不分离了,永远永远在一起。”
小姐听说要分开一个月,隐隐地又感到不安。“只是一个月!”鲁平咬着嘴唇,坚定地重复道。不管怎么说,一个月总会过去的,想到一个月之后就和鲁平结
婚,小姐幸福得简直要眩晕了。她默默地拿下小提琴递给鲁平,又从皮箱里拿出一条珍贵的绛纱围巾,替他围上。
“这两样东西送给你,”小姐说,“想我的时候就拉拉小提琴,是琴声使我们相识相爱的。这围巾早就买好放在这1,准备在一个有意义的日子里送给你,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又是你要出远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