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母亲14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后就屡次丢失在东大街,北大街、南大街上失踪,让我心痛不已。我就在最后一次丢失三天后在三桥派出所找到,再将失而复得的母亲从医院接到我的小家庭来,已经整整八年了。这八年,因为母亲的老年痴呆病,我曾与四位乡村保姆玉川、红丫、小禾、养玲相处。我通过她们四人,一直与陕西的乡村息息相通,血脉相连。这种接触,让人感觉自己过去只用单纯的物质用品来对农村扶贫,是相当苍白无力,很皮毛的。在与保姆她们相处的日子里,我感觉,关心她们的心灵苦痛,帮助解决她们在家庭里村庄里的地位甚至更加至关重要。当今的农民和城里人一样,更需要精神扶贫。
我家的第一位保姆是当年战天斗地的妇女队长铁姑娘。她不识字,但是名字叫得很好听,张玉川。她是我家在西安文艺路人劳市场门口,大雪天的路边找来的。那时我母亲胯骨股骨头骨折,在父亲家的小保姆怕母亲排泄麻烦,就将母亲饥饿至昏迷僵死,腰间整出两个拳头大的褥疮,脓血淤淌……那天夜里我和丈夫回家探望发现,即叫来120车将母亲送省医院急救。三天三夜母亲就如去世一般了无生息。医生总问我们儿女,是放弃,还是继续?
哥嫂姐姐们都说,当然是继续急救!我握着那张薄薄的“病危通知书”,仔细倾听医生介绍病情复生的可能性,看着只有一个读数的机器,心里非常难过,眼泪自流自淌无法抑制……人的生命质量要怎么说才是个好?到第四天的夜里,母亲的脚趾头动了一下。一会儿眼睛睁开了。机器上又有了所有的数据。母亲回来了。她醒来看到了我,但是她的舌头如小核桃缩顶在在喉腔里,我用手指去按,硬如龟甲盖。只能用香油不断浸泡,再拿耳勺一点一点挖下来……等着鲜粉的舌头露出来。那是接近年关了,日夜陪护守侯,成为问题。保姆一定要尽快找。小姑娘保姆,坚决不能要。她们是来城里找幸福人生的,而苦难,她们决不想再多吃一口。第五天,文艺路人劳市场,我嫂子看见路边风里雪里立着一位硬朗高大,手提“上海”帆布袋,头发灰白却傲然挺立很自尊的壮年妇女。嫂子她即可拨开唧唧咋咋画眼瞄眉急切渴望在城市淘金的农村姑娘、少妇和壮年妇女们来到她面前问,你想干活吗?头发灰白的壮年妇女她连连点头。嫂子说很麻烦的,80岁了的老太太,老年痴呆症,又不能下床的,骨折了。壮年妇女她居然说,白不咋,咱走?。那些名字,价钱,时间,一切一切条件都还没说呢,她居然就说“白不咋,咱走。”
走?你叫什么呀?我失笑了。她立定从容翻开衣服下摆,从里面掏出一个手绢包,捏出一张身份证。我看到:张玉川,女,56岁,陕西省长武县曹家乡三组。长武在陕西的西北角,在陕甘宁交界处是贫困县。
我问张玉川为什么来西安?她说在家没事呀,农闲就想来看看城里人都咋活着,钱不钱也无所谓的。我说,那就一月300元,吃喝睡觉在家里你随便。不用做饭,看好老太太别摔跤就行。张玉川说,那还是要做饭的,还是要打扫卫生才能成。我说,那你自己自觉干活儿可就是皇帝他妈拾麦穗自己散散心的事了。她别过脸鼓着嘴笑,还说,那谁个做饭清理打扫除呢?我说我呀。她又笑说,乃就僚(方言好的意思)很,咱走着看着咋都能成。保姆你不能要求她太多,自由自在,自觉最好。我们又不老,坐着和干着一样。
在医院,因为张玉川来了,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就不用再12点以后值夜班。在她很有经验地照顾下,母亲病情恢复的很快。首先先是褥疮结巴了。后是导尿管拆除了。张玉川还很会动脑筋,想出很多好办法,帮助母亲锻炼,加强肌肉的力度和强度。不久,医院住院的病人少了?,可以给个单间。但是要重新粉刷一下。冬天屋里渗的很,我们就用电烤炉烘房。一天医生来问我怎么还没有搬进去?我说,新粉了还有点儿渗。医生是我的中学同学很熟,他就甩下一句话说:“渗?那炉子不行!得要人坐那烘,才好。才行!”
那天夜里我回去的晚,把母亲的褥子拆洗完回到病房,妈妈睡着了。张玉川却不见了人影。我是左等不见,右等不见,看书等还不见。到暖气片上翻腾褥里褥面时逢人就问。才有人用嘴向我们的新病房一努说,你家保姆在那儿烘房呢。我还被她扽住说话,烘了一阵子呢。
新病房里,40瓦的老式黄灯泡下,张玉川孤零零端端地在方凳上左手压右手地坐着发呆。我看到她,张玉川顿时立起问,老太太没事吧?你回!我再烘一下,明天老太太住这就有人气了。我过去拉她,握起凳子腿说,你也回。一个人的气息还能烘成多大个气象?她说,也是,人多些就好了。在我们农村讲究烘新房。我夸奖她,感激她,说她真的对老太太很有心很有义。然后一路指指暖气片上已经半干的褥里褥面,交代明天上午查房前就一定要收回来。以免影响医院整洁。我们俩儿又说了一会儿话,玉川她也很困地睡着了。我半夜回家走到暖气前一摸,褥里褥面都干了。我就干脆收好叠起放进橱柜。
第二天来,可不得了。我9点半钟一进病房,陪护们和医生都在向我告状叫屈,她们说,你家的保姆怎么那么死犟脾气呀!原来,张玉川起床后去暖气片上收我交代的褥里褥面,结果没见了。她就急得挨门挨床地寻找。大家就很不高兴。这不是人品问题吗?被怀疑偷摸了。还是被一位农村保姆怀疑了,这是什么事呀?嘈嘈嚷嚷要找不让找的还影响了上午惯例的医生查房。张玉川不管她们的叫苦冤枉和查房秩序。她就是要找到我对她的一个交代,等我来时她好交代。
一位病友一路跟进着我边走边叫屈。病友说得很中肯。她说,你家保姆也不想想,我都不知道你家老太太抢救了几天是得的啥大病,怎么会偷拿个褥子回来找死呢?我立定看病友,她住嘴知道说错话了,低头溜墙根回房子了。
我很后悔今天来迟了。但是对着张玉川,我还是露出了由衷的微笑。张玉川见我面色窘迫难过地下牙紧咬着上嘴唇喃喃地说,褥子不见了。我查了上下楼三层的房间没张床,还是没有的!
我笑。我打开母亲的橱柜对她说。昨天你睡了,我没忍心叫醒你。褥子是我偷摸回来的。啊!这就对。张玉川她双手一拍,两眼放光地叫出声来,表情松弛了,一下就放心了。我知道,张玉川讲过她在西安大城市来寻找工作的每个夜里,在城中村夜里盖的被子床铺都是与人和租的。每夜只花1.5元还嫌贵呢。这个褥子,在城里人眼里“有病菌”。而在张玉川的眼里就是挺好的生活用品。而且她还要为我家负责任。所以,她会很固执地搜查所有病房,强行翻腾打开别人的床边橱柜……真是有点儿搞笑。
不久,我们就带母亲回家了。出院时,我对哥哥嫂子和姐姐说,妈妈从此由我养老送终,你们不必再操心。张玉川很平静地站在我身后。我知道,从此有她有我在,我80岁母亲的生活就再也没有困难。
2002年,我要去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四个月。我在想要不要带母亲进京?张玉川看出了我的为难,一口接下母亲说,我把老太太带回我家。有俩个儿媳妇,五个孙子孙女,还有我家老汉。会好照顾好老太太的。我去了她家,才知道她是村里家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大红的门,青砖院,整整齐齐一家人,各个模样端正,各就各位,有规有矩。菜地茄子辣椒西红柿豇豆南瓜韭菜满满当当的,窟里粮食成垛,窖里有萝卜苹果……我忽然眼前浮出第一次见到张玉川她眉眼之间的神闲气定。我很放心地走了,一走是小半年。这小半年,母亲很好,壮实了许多。新鲜的苹果蔬菜和粮食,新鲜的羊奶,新鲜的空气和热情友善的乡亲们,热炕头对母亲的身体都多多有益。我回家来看母亲,张玉川只看我。我笑的开心,她也笑得畅快。
在张玉川60岁的一天,她穿戴整齐地向我告别。说她这几天头很晕。怕可能是家族遗传的高血压了。她说她父母都是高血压摔了一跤就走的。所以,她要回家。我们相处了四年。这四年,她还是工资300元。母亲在她家时是600元。每次给张玉川工资,她都让我放在她住的那间屋里的桌子上,等没人看见时才收拾起来。丈夫说,如果每月去看望母亲时多带了大米,油和食品,张玉川总要从每月该给的工资里抽出一百元还给丈夫说,你从城里带来了老太太想念的食物,合适的服装,娃们好奇的玩具和书本,劳繁你了。这一百元也不值估,那只能就是个意思。丈夫当然不能接。现在张玉川要回家,她女儿提出能否给妈妈在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是女儿的我当然同意,连费用全部由我来出,还出的很铺张阔绰。
对张玉川我是从没有给过她一天节假日。我母亲老太太离不开人,张玉川她的大手就家里家外一直牢牢靠靠地握住老太太。闲来就在院子里窗户上听闲话,看闲人,观闲事,无言地镇定。回来了晚上只对我一人讨论。丈夫在她都无多余的言语。有一次,张玉川问我,你楼上那家人是不是势大的很呀?我说,你都看出来了?你怎么看出来的?张玉川说,唉——,你城里势大那人,连走路有风劲地很呢。过人跟前来一走去,风大的呀,都能将人面掀倒。
看电视的时候,母亲会很习惯地靠在张玉川的肩膀上,像个孩子那样总对着张玉川嘿嘿地憨笑。笑的很依赖,笑的很天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