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不满意这静得使人几乎窒息的氛围,将望远镜的镜头迅速移开。明明昔日车来人往,喧闹非凡,事隔几日,便这般容光,怎能使人承受呢?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股少有的沮丧,总感觉这意识里似乎缺了点什么。
一位年轻女子出现在镜头的视角。她看上去很美,很端庄,高高的鼻梁镶嵌在那副清秀的脸上,一双蓝色的极具柔顺的眼睛,衬着两道弯弯的眉,茫然在注视着江面,那长长的拖在身后的满头金发,被一块黑色的绸带紧扎着,适中的个头使她丰润而颇显窈窕,看上去娴静、娇好、温柔,透着一股俄罗斯女性的成熟之美。她面对江水伫立着,很久很久,保持着同一姿势,无有那种平日里的活泼和风趣,像在远眺,又像在凝思。她两腿裸露着,灰色的衣裙随风飘拂,一起一落,保持着一种固定的节拍。江水轻轻撞击着沙滩,泛着细碎的泡沫,不时地打击在她的脚下。她丝毫未动,定定地,像是一尊永久的雕像。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但被厚厚的云层隐去了,好久未露头,偶尔看到一个殷殷的像血一样的影子,也是似有非有。她悄然地离开了沙滩,向着远处那片越来越昏暗的天幕走去,朦胧中,依稀可见她那长长的金发一甩一甩,像是诉说着什么。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怔怔地立在江堤上。不知怎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真想哭一场。整整一个早晨,情绪都处在压抑中,全然无了那份初时的游兴,只想着那被江水冲刷着的沙滩,还有那位俄罗斯女子。她何故如此?
良久的怅惘,我终于来到了俄罗斯。或许就是印象太深刻,虽然尚无一次交流,却被一种精神支配着,除去瞻仰列宁,就只想着去寻找那位女子了。从博物馆出来,匆匆扫视了一番街景,趁着人们大包小包地“发财”,便踏着落叶,独自向江边走来,总觉得凭着一种诚心,会觅着那位女子的。谁知,没走多远,却撞上了一位醉汉,他衣衫褴褛,头上戴着一个用树条扎成的圈,一枝用麻绳和木棍做成的枪,歪歪斜斜地挎在胸前,满脸酒气,他睃起一双血红的眼睛不住地望着我,然后踉跄着,断断续续地哼起了歌曲。我先是一惊,紧张的神经根本未顾及他哼着什么,待他簸荡似的身影消失在桦树林中,我的思维才忽然像扯开的蚕丝,远远传来一个渐曳渐细的声响,好动听呀,竟是那般熟悉,那般感人,袅袅地在空中回荡……
我放任地顺着那个声音追了过去。那片桦林是临江的,虽黄叶萧萧而下,纷纷扬扬中呈着万般凄凉,林边却有一块青草地,显然那草还绿着,草地上有木凳、木桌,一座桦木搭成的小屋悄悄地处在沉思中,周围空无一人,一片冷寂。我停下脚步,喘息着,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看来,老郭说得很对,这俄罗斯大人孩子都做生意,否则,见了中国人,像我这个略显温雅的“老外”,为何也会穷追不舍呢?
江边有一位老人,我看清了,那是一位垂钓者。他两鬓白霜,高大而稍稍伛偻的身上,披一件浅色的风衣,面迎着缓缓流淌的一江绿水,有如光明与深沉的对照。老人全神贯注,那双因饱经风霜而布满皱纹的手,紧紧地攥着钓竿。他使我一下子想起了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尽管前者为江,后者为海。老人未因来人而稍有怠惰,当他发现身边是一名异国客,竟是一位中国人时,表现出一丝友善。他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打了招呼,往后话就很少了。
老人始终未钓到鱼,也没换过地方。他那矢志不移,没有沮丧,没有抱怨的劲头,独独一根钓竿,无任何器皿,想必从一开始,就没寄希望于任何收获。难道他真是为躲着那嘈杂,寻找那失落而来?我禁不住猜测着。也只有这一块净地了,看看四周,杂杂乱乱,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将这惟一的一片安宁夺去。
老人两眼痴痴地望着远方。当江上一声长长的汽笛,一艘飘扬着五星红旗的游船飞速地驶去,那一刻,我发现他那苍老的脸颊上,滚动着晶莹的泪花,那布满胡须的嘴唇,微微地抖动着……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一日千里,梦思悠悠,难道老人还要再遭那般境遇吗?
短暂的俄罗斯之行,忧心忡忡。
1992年9月写于布拉戈维申斯克归来获中国新闻奖副刊铜奖(1993年)发表于《青年文学》,《海内海外》转载
还我故乡一湖清水
那是个无有落日和晚霞的黄昏,天阴沉沉的,使人窒息。坐上南去的列车,穿行在雨雾中,我仿佛回到了失落了多年的一个梦境。30年来,我从未忘记,每次见到故乡那一湖清水,我总会轻轻地喊一声,故乡你真美,偶或还要献上一支最动听的歌,以表达我的一片虔诚。
有些年,我从军在边塞的戈壁,也许是由于长期缺水的原因,或者是故乡那特定的历史和那些传说中故事的引诱,还是血缘和遗传因素的作用,我总觉得故乡那一湖清水是最美最美的,因而在一次次甜蜜的梦醒后,总会有一种深深的向往。
如今,我真的要来到故乡那一湖清水边,无边无沿的清水,天连水水连天。一种近乎重逢的狂喜强烈地激荡着我。没有做作,不是模仿。然而,我几乎要情不自禁地双膝跪地,双手捧起那甜甜的清水,眼望铺向云端、朦胧缥缈的水面,贪婪地狂饮,仿佛要把这里的清水全部吸进胃去,以补我饥渴了几十年的生命。
半个多世纪以前,地处平原的故乡还是一片贫瘠,遍地是干裂的土地,穿梭般来往的人们挣扎在死亡线上,而那一湖清水的出现,伴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维系着黄河母亲的功绩,和祖先那富于反抗和斗争的民族传统,从此,这里便成为一个圣洁的领域,谁也不敢亵渎,谁也不曾亵渎,它以其无法解释的神话般的足迹,默默地写就了一段不同以往任何时期的崭新历史。从那个时候开始,它便成为故乡的母亲湖。
所以,当我从母体降落到人世的那一瞬间,首先触到的便是故乡那一湖清水。湖水在故乡的土地上闪闪烁烁。它不仅用光灿灿的金波将我抚摸洗涤得干干净净,而且用那甘甜的乳汁哺育了我,历经十几个春秋,我徜徉在它的怀抱。以后,尽管时过境迁,几经辗转和周折,生活的磨难,事业的坎坷,历经贫困、痛苦、几度沧桑,人间的冰冷,但一经触到与母体里相似的温馨的故乡那湖清水,任何忧郁,几多彷徨,些许苦闷便会顷刻消失,生命就像重又回到了母体,一片悄然,一片静谧,一片安恬。
我长到十来岁光景,成天在湖水里厮混。有一年,故乡又遭了灾,颗粒不收,因缺食所致,母亲极度缺奶,出世刚刚7个月的妹妹被饿得哇哇直叫,一连几天母亲愁容不展。记得那天,晚霞血红血红地,我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等我从湖水边归来时,已是满载。
要知道,数千年的生活习惯,故乡人一般是不食鱼类的,尽管一条黄河曾撒下了遍地鱼虾,却少有人食。
然而,当人世间再没有什么可采,当人们一旦进入连树皮草根都几乎食尽的年代,还有什么习惯可言呢?自然,民以食为天的古训又要成为生活的惟一追求。
母亲重又绽开了笑容,小妹则越发活泼可爱,或许正是这一特殊的缘故,如今在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中,惟小妹和我的关系最亲密。当然更让人欣慰的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仅我的一家,几乎所有故乡的人都改掉了千年的生活习惯。从而使那一湖清水更紧密地维系着故乡的兴衰、发展、贫富和未来。
我当然晓得,故乡的许多人也晓得,连湖边的小鸟,華塘边的耕牛也知道用清清的湖水来清洗自己,以便有一身美丽的羽毛和一副结实的骨骼,它们无一不感恩于那一湖清水。几十年来,正是那一湖清水,养育了故乡的天,故乡的地和故乡的人。我深知,那是天上降下的净水,是上帝对故乡人的额外恩赐。
我终于又要踏上故乡的土地。当我伏在列车的小桌上久久地沉思,百感交集中,悠悠然恍惚已经回到了故乡的清水湖,看到了母体一样使我降生的那一片湖水。我真想再次亲身感受一下母亲湖所给予我的安慰、飘逸、轻盈,一派生机,一片明媚,一幕万物争荣的景象。
但是,我终究还是没有得到。
我好像承受了人间最深的怒怨。尤其面对那横冲直撞的来来往往、任意在湖面宣泄的机帆船,还有那一声又一声的水面爆炸和附近工厂一根根粗大的排污管道,乃至湖边上随便要价的小贩,都使我感到了一种陌生。是沉重,是忧虑,还是刚刚还存在的那种对故乡那一湖清水的纯情,使我的感觉出现了大跨度的很难连贯的跳跃?无疑故乡是发展了,可为什么它的进化和文明要含着这么多的灾难,而那一片永远迷人的清清的湖水,却偏偏又要遭到如此的蹂躏,变得那样脆弱,脆弱得使人格外压抑,让人忧心忡忡呢?
我并不想过多地表白点什么,或者发泄点什么,但是,难道这就是我走出那繁华的都市,走出那林立的高楼大厦,走出拥挤,走出嘈杂,走出污浊的空气,去追逐母亲湖的纯真的最终结果吗?我疑虑重重,甚而心灰意冷。悻悻中,我问起了几个打鱼的乡人。然而,他们没有回答,匆忙中伸出的竟然是几双贪婪的手。气愤之极,我将身上所有的钱扔了过去。他们去了,更多的人却如海潮般涌来。那欲望、那急迫、那妄动,几乎就像一条条毒蛇要将我顷刻间吞噬。
我极度地彷徨和不安,在这样一个严峻的事实面前,在一片狼藉和破败中,我纳闷自己为什么依然沉浸在一种美好的氛围里难以自拔,沉浸在一种神圣的情感里难以自抑呢?我的内心交织着无限的矛盾。这使我首先想到了人,想到了那些善于创造美也善于制造恶的人。看到母亲湖在流血,我的心也在流血。有良心的人们,请归还我故乡一湖清水。
写于1988年夏携文友江涛共赴洞庭之时获中国人口文化奖二等奖发表于《民族文学》,《中国环境报》转栽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文学节目配乐播出并发行录音带(1989年)
中国的月亮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轮月亮,伴其终生。国人爱月,洋人也爱月,自古就有“月是故乡明”之理。
我很明了“月亮”的含义。1990年亚运会,我写了《补天的彩虹》、《亚运村——不朽的丰碑》、《月魂》,文中描写亚运和月亮,刊出后收到近百封来信。人们倾倒于亚运村五洲大酒店六根雕满图纹的大柱摇荡出的曲曲幽古之歌,青睐月坛体育馆门前的那尊拱月久面对那绝妙的艺术和宏大的场面,何止是一种赞美,或平添出几分繁荣来,即便有人在留恋中,也呈着一种激动。就有一位老华侨两眼含泪跪倒在那尊“月”下,说是终于找到了梦中的故乡月,便抱着那尊“月”整整守候了一个通宵。而一位法国大艺术家初见那尊“月”时,也呆呆地停了下来,似乎想表达点什么,自言自语着:这是东方艺术,是中国月亮?
当然,那位法国大艺术家已处于一种恍惚和若有所思的心态中。他怀疑这些艺术能否出自今天的中国人,会来自中央美院一个年轻的残疾人副教授李林琢之手,他显然不屑一顾。但是,可以肯定,他确实见到了中国月亮,而且与许多外国人一样,有一种感觉,即:这轮月亮虽取材远古的历史和不朽的主题,却表现着当今中国,因而是极具新意、蓬勃其中的。不过,他很难接受一个事实,就是几个月之后,李林琢随同恩师李化吉老教授踏上法兰西土地,站在他昔日驰骋的讲台,在巴黎塞纳河畔国际艺术城,与澳大利亚、捷克等国的艺术名家同时举办画展,产生了轰动。他没想到,挑剔的法国观众会如此厚爰这东方艺术、中国月亮,展厅里会吸引如此众多的法国艺术家、收藏家。一个春末的黄昏,那尊“月”下,“云”、“水”、“山”、“树”前,驻足着一位庄重美丽的法国女画家。她是一名绘画世家的后裔,此时,她正漫步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神奇世界,远山叠翠,晴川历历,碧波层层,浩月千里。她如醉如痴,完全忘记了闭馆时间。她一连来了三次。她说连做梦都想着这里。她买下了那尊“月”和“山”,恳求收下她这名异国弟子,企盼到中国去,接受中国月亮的沐浴。
也许是受到女画家的感染,或是接受了上帝教诲,那位法国大艺术家竟然希望用高额得到这轮月亮。但他失望了。他发现,不管阴晴雨雪,这轮月亮,始终向着东方,向着中国,且感情丰富,信心十足。于是,他不无感慨:月亮,这中国的月亮。
获北京丰收杯优秀文学作品二等奖(1991年)发表于《北京日报》
月魂
我是热爱那月的,更追寻着月魂。
“你是从那月的世界中走来吗?”在柔和的月色和融融波光中,我似听到一个古老的声音,带着幽远,带着深沉。
那声音是庄严的,透着昨天的雄宏,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一泻千里,动人心魄。
我禁不住想到了历史,想到我们这个具有百折不挠精神的民族,自然也想到那些世世代代写月、赞月、为月献身的人们。
那里曾写就过一段辉煌,虽然一度囿于权力的桎梏,然而,透过悠悠岁月之神秘,维系它的首先是月的智慧、月的牺牲和崇高;于是,有了文明,有了歌颂和骄傲。
我深知,那月如同一个硕大无朋的艺术家,时而在蔚蓝的天空里,向地面铺开一片光明的涟漪,时而在那黄色院落的殿堂间,悄悄地立在露台上,高悬着,无私地施放着水银般的光,有时,她会被灰白色的云块掩去,虽满月,也难朗照。然而,她是勇敢的,终会冲破层层的幔,露出一副皎洁的玉面。于是,有人会说,明镜高悬,皓月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