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凉爽的微风带着淡淡的花香,朦胧、柔和与宁静,大自然给我托来一个罩着轻纱似的美妙的梦。我从来也没有想到,也不敢想像您会给我写信,而且这么长。
我被您信中的丰富内容、诗一样的富有哲理的语言、曲折的经历所打动了。我看到一颗纯真的心在向我呼唤,一个端庄、美丽的形象在向我嫣然微笑,阔步走来。当我们即将相撞直面呼吸时,我看到了您那扇敞开的心灵门扉。我久久地凝视着您那双迷人的眼睛,微张微合的嘴唇,清秀的眉梢和红润的面色。
如春雨在敞开的门外洒落,格外清新凉爽。像富丽堂皇的婚礼,盛大丰富的筵席,人世间的美,精神、物质的欲望,以及人所恋及的一切,顷刻间来到了我的眼前。我觉得,真像所爱的如愿以偿,梦寐以求的化作现实,预测的未卜先知,忧虑的化险为夷,祝愿的一帆风顺。人生啊,真是绝妙透顶,几年来,几经摧残,多少悲愤,多少痛苦,多少艰难,我从未有过片刻的欢乐和瞬间的安恬,然而今天我得到了。
亚萍,我也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语言向别人倾吐过自己的心声,我这么沖动地写下这些,对我这样一个处于逆境中的人来说是过分了一些,也是非分之想。但我觉得,这是我另一层次性情的觉醒。在长长的岁月消磨和逐步的泯灭中,一直处于黯淡冥冥之中的我,爆发出一种活力。是您传导给我一股无法形容的激情,我不能让这种激情的流动在汹涌中窒息我的生命,我要痛快一些,如同您一样,也让那些埋藏在心底的、已沉淀、凝因了的感触和情思流动起来,倾泻出来,以一种率真和坦诚向您、向人们见面。尽管现实无情地夺去了我的艺术生命,夺去了我年轻的天真和纯净,施之于我可悲可泣的遭遇。但是我的自我需求、自我意识并没有完全被扼杀,我仍然有足够的热情、足够的勇气。我不会总站在风口浪尖上呼号或发呆,我也不会总在绝望中去虛无地抛弃这个现实世界。我坚信人类的纯真总有一天会感动上帝,我坚信勤奋和智慧会改变人类的愚昧,而天才终会使人跳出困境,寻找到自身的生命价值和在社会中的客观位置。
我虽然经历着人生中最大的艰难,我虽然失去了人生中最宝责的自由,当然也为此悲现和沮丧过。但我很早就认为,自由在人类的词典上从来就没有一致的解释。我不会为一种苟且而生存。我深知朋友和敌人是辩证的,我不知在昨天的朋友中是否藏有明天的敌人,但是在一连串的诬陷中,我理解了一个道理:人们往往会朝秦暮楚,今天他们崇敬你,明天会诅咒你,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改变态度。我无心去考究这些,我只有一个信念,人应当快活,只有这样才能克服一切,承担一切。我经常在晨曦朦胧、曙光微红中观察自然,仿佛那里有一座天堂,我经常在繁星似海、苍穹如洗、宛如梦幻的天际中寻找着光明,试图寻找到春的丽日、夏的欢乐,还有那成熟的秋天,金色的收获。今天我终于找到了。我真像迷途中的飞鸟找到了投林,我在心里默默地高喊:永别了可怕的伙伴——黑暗。此时我人性的奇珍终于发亮了,我心中的大海泛动起甜蜜的笑的波纹,捧出那透明的玫瑰色的曙光。与此同时,一轮火红的太阳,带着纯洁、辉煌、壮美被缓缓地托起来了。看着它那钟情于大海,依恋于大海,就是在跃出大海一瞬间的时刻,仍然恋恋不舍地亲吻着大海的样子,一个鲜红的希望升起在我的心间。我哭了,哭得泪流满面。我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就是在我受到伤害时,也未流过一滴眼泪。然而在今天,当我心海中的太阳征服了我的时候,我哭了,哭得格外的钟情和真切。
紧握你的双手
云生
6月12日深夜
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囿于传统的藩篱,总是不敢越前人的雷池半步,因此,往往不能了解事物的内部奥秘。事实上,这种奥秘很可能仅与你隔着一层薄纸,当你勇敢地点破这层纸时,它便宛然显现了。于是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们终于相爱了,尽管这种相爰经历了感情的折磨,见识了世态的炎凉,遭来了白眼、议论,甚至攻击和诽谤,但他们还是倾心地相爱了。他们相互地倾吐着衷肠,彼此形影不离。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爱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首先要和政治挂钩,真正为了追求爱情,不惜牺牲自己政治生命,拿自己的命运和前途做陪嫁的人,实在是少得很。但是,她的理解却不同。她认为,爱情是男女双方最纯真的感情交流,既包含着男女双方的倾心和爱慕,也包含着各自的付出和牺牲精神,真正的爱,在爱对方的同时,早已勾销了“自我”。因此,她对他的爱,从一开始那天就献出了黄金一般晶亮宝贵的光焰,在她爱的圣光下,冰川融为清泉,沙漠耸起绿洲,迷雾中的船只扬起了洁白的风帆。她像当年的普罗米修斯那样,慷慨无私地奉献给他以幸福、智慧、力量、欢乐和青春的闪光。她那纤尘不染、秀丽脱俗、坦率、温柔的性格,使他醉心和飘飘然。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夜晚,他们相会了。走在京城后海的岸边,月亮已经升起了老高,微风轻轻地拍打着他们的脸额和衣襟。此时,她的心里油然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是兴奋、幸福?还是胆怯、惶恐?她分不清。但她意识到,她是在向爱情的更高层次步步逼近。她坐在了湖边的长椅上,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正在微笑着、远眺那月光下湖波中的云生。
宽宽的湖面在荡动着,像海潮一样,偶尔从水里跃起几条挺大的鲤鱼,随着它击起的水花和几声此起彼伏的扑通,在这寂静无声的午夜中传得很远很远。一轮带着银辉的明月无私地洒在湖面上,在被夜风吹皱的后海光波上浮浮沉沉,那深黑的斜长的树影,染上了幽辉的湖边建筑,天空中那几颗发亮的星星,寥寥的几片白云,那奇妙的景色,简直美极了。然而,此时此刻,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的心完全被爱情所占有了,她眼前这个英俊的、多才多艺的云生,像一座高大的丰碑,巍然屹立在她的身旁。
她爱云生,如在玄冥之外探求天意,寻觅上帝恩宠的深度、广度和高度,已达到了灵魂的极处;她爱云生,愿意付出、给予、乃至青春和生命。她别无抉择,尽管为此遭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特别是家庭的压力。母亲那扭曲的脸,姐姐愤怒的面孔,父亲的无可奈何、连声的长叹,但她执意舍弃那无可挽回的以往的家庭和谐,为了追求新的理想,新的和谐,她作出了痛苦的抉择,明知前程暗淡,也决定朝前走下去。
她紧紧地握住了云生的手,尽管手指被初夏的夜风吹得冷冰冰的,但她还是感觉到,她的手被云生送到了唇边。她只觉得有一股暖流立即传遍了全身,她周身颤动起来,眼光定定地停在他的脸上。于是,她一言不发地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云生用他那美男子的嘴唇压在难的唇上,她本能地反应着,他们的舌尖碰在了一起。她的心被爱和欢乐涨满了,被喜悦充溢了,她静静地躺在他的怀抱里,任凭他的狂吻和激烈的拥抱。她真如一朵含情的白莲,刚从水中钻出,宛如一位白衣少女,羞涩地卧在琼枝翠盖与波光水影之间。
过了很久,她才睁开了眼睛。她显得有些羞涩。的确,长这么大,只有爸爸、妈妈吻过她,可那是不同的。今天,生平第一次为一个男人献出了她的吻,她感觉特别的愉快,因为她爱他,也是她生平惟一爱上的人。她用双手紧紧地钩住他的脖颈。他再次吻她,这吻细腻、温柔、热情、辗转,直吻得她脸发热,心评评跳动,一种喜悦和惊颤、激动和热情遍布她的全身。
但是,今天这一切都变了,变得翻天覆地。除了片刻的回忆,剩下的只有痛苦、悲凉和一种难以形容、更难以理解的情绪。十几年来,她从来也没有感觉像今天这样孤独过。她木木地躺在沙发上。起风了,这是多年来不见的狂风,风卷着云,夹着雨从遥远的天际扑来,偶或间听到几声雷响,也看到了几道闪光,风卷起了满地的泥沙。
亚萍的天资和聪慧是人所共知的,在这个以工艺美术品出口为主的企业里,由于她的努力和钻研,练就了一套非常过硬的本领。许多外商都陶醉于她的气质和那双灵巧的手,一个日本大客商曾向她求爱,但被她拒绝了。英、法、德三国的客户曾邀请她去表演,本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领导和上级没有批准,因为她即将成为一个“反革命艺术家”的儿媳妇。在那个时代,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有人羡慕她,也有人骂她自讨苦吃,本来她凭自己的才能可以青云直上的,但她全部放弃了。为此她也曾有过淡淡的哀伤,也曾反复思考过,在精神与物质,名誉、前程和爱情的天平上称量过,然而,这些想法一闪念就过去了,因为她的确爱云生。
她对周围的议论、诽滂、种种压力无心顾及,在一种超凡脱俗的爱情境界之中,她与云生尽情地享受着天伦之乐。她愿为他献出一切。此时,对爱情的追求,已成为她精神追求的一种永恒的东西。她爱云生是一种时刻不可缺少的需要;她爱云生如朝圣者在佛袓前倾吐真言;她爱云生如心灵中一种忠诚的信仰。他是她心中的天空、大地、高山和海洋,她愿以呼吸、微笑、泪水以至生命,纵使每分每秒都能给予他无限的温柔、最甜蜜的亲吻和最热烈的拥抱她也心甘情愿。她已逾越出动物王国与本能适应的圈子,超越了自然,尽管她知道绝不可能完全摆脱自然,且将永远是它的一部分,但她坚决要摆脱。她不想退缩,在追求人生的真谙,寻找人性的合一,爱的境界,高层次的艰难中,她决心走下去。
她不像有些女孩子,从来就没有从一而终的思想,发誓这辈子跟定一个人,即使就是结了婚,地位、环境变了,也不会变成另一个人。她认为,爱情是圣洁的,爱情犹如一个遍地奇花异草的大花园,而决不应该丧失理智,违背道德,走上充满荆棘的邪路。有理智的爱情,应诙引导人们攀花扶柳,穿园而过,领略其中各种瑰丽的风光,一直到达那至高无上的殿堂。
她要嫁给云生,这个决心已下定,而且一刻也不能等待了。她觉得,他是天才,不能再荒废他的大好年华,她应该分担他的忧愁,应辅助他在事业的道路上拼搏、勤奋、上进,为了他,她决心牺牲自己。
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昔日的天真、活泼、幼稚都不见了。她那种孤高的性格逐渐变得温顺起来,在他面前,她既像一个十分温柔贤惠的妻子,也像一个年轻的母亲。她像一头可敬的母牛,只知奉献,不知索取。她愿意把自己化作一股暖流,给他以温暖;她愿像一支蜡烛,照亮云生,毁灭自己。
1977年,云生平反了,随着父亲的问题更正,云生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歌舞团,那些天,她不知有多高兴,她总觉得,聚集在心头的黑云终于驱散了,今后肯定是朗朗的晴空。她鼓励云生去考舞蹈学院,并一再嘱咐,家中的事情她一人包了,只要他上进、肯学,她情愿做一块铺路石。
多么伟大的女性,多么高尚的爱情和无私的心境,它不仅闪示出我们中华民族整体意念的可贵,而且展示了一个当代女性的情操。女人啊,你的确是最可爱最可敬的,你不仅以母性的温柔孕育了人类,而且以最纯真的牺牲精神和付出养育了整个人类,难怪人们世世代代都牢记一句话:女性是最崇高的。
1978年3月,是她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有人说,女人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就是生孩子。那些天,她总是心事重重,大夫检查说她是漏斗骨盆,孩子又是横位。她总担心孩子万一有个好歹,对不住云生。这是他的血肉,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她应该尽一个妻子的义务,给他生一个白白胖胖聪明伶俐的孩子,最好是儿子,像云生一样。数月来,孩子经常在她腹内乱动,每动一次都牵动一次她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动的次数越来越多,动的劲头也越来越大。有时就像是揪着她的心,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那高高鼓起的肚子,一种幸福的情感涌上心头。她似乎看到,一个可爱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随着几声啼哭,接着是一声甜甜的叫声“妈妈”。她醉了,醉得两眼挂满了泪花。她本想叫云生回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再也见不着他了,云生不能没有她,她更不能没有云生,她好一阵心酸。但她转而又想,云生应该属于事业,艺术需要他,事业需要他,正赶上期末考试,不打搅他了。
她挺着个大肚子来到医院,开始,医院要求云生来签字,经她反复说明,大夫终于被感动了,同意了她的请求,请母亲签字做的侧切手术。孩子取出来了,整整七斤,可惜是个女孩子,她深知云生是喜336欢男孩子的,为了表示对云生的歉意,她给孩子起名叫云倩。
手术后三天,她的奶涌泉般来了,孩子远远吃不了,那可恨的吸奶器根本不管用,本来伤口就钻心地疼,加之两个乳房被分泌出来的奶汁涨得鼓鼓的,一阵阵地涨痛。同室的产妇们基本是由爱人嘬吃的,看到那20多岁的小伙子当着众人面,毫无顾忌地吮着妻子的奶,她脸上泛起了一片片红云,心中也思念着自己的丈夫。可惜丈夫始终未看到这个场面,也未帮上忙,直到10个月以后,探亲假他才回来,那时,孩子都在咿呀学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