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多久，风停雪止，可可西里又恢复了空远的寂静。我走到屋外想继续享受雪野的景致。天，瓦蓝如洗。地，辽寥无垠。保护站不远处的暸望塔是这块地面上除了那间小屋之外唯一的建筑。我步行至塔下，仰头望塔，忽然觉得我还有与我同行的这些人，都变得渺小了。过去常听人讲，人比山高，好些书上也是这么写着。来到青藏高原这些日子，置身于莽原之中，我才感悟到“人比山高、人定胜天”之类的话显然说得过头了。是的，某些时候在某些事情上，人在发挥了超常的智能后确实可以战天斗地，获得胜利。但是，就总体而言，在大自然面前人还是渺小的。我们只能力争做到天人和谐，保护大自然。当然保护中也有改造，互为改造。改造仍然是为了和谐。而今，我们就是以这样的心情走进可可西里的。
暸望塔下的空地上摆放着大小小一、形状各异的石头，少说也有百十块。大的能卧牛，小的可坐人。几乎每块石头上都或刻或写着字。什么人写的、又是写些什么呢？我好奇，就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石头滩，一一看着那些字，并抄录在随身带的小本本上——
“地球是我家，幸福靠大家——长沙望月湖二小”，“可可两里，神秘的地方，可爱的家乡——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杨灿”，“永远做藏羚羊的保护神——上海李时玉”，“我们不希望只在网上回味大地母亲的温柔——重庆南开中学”，“我们的努力是为了能流向来来——成都西安路小学”，“尽我们所能还母亲河本色——武汉一中”，“把寒冷推远，也许能用上我们的力；把冰雪融化，也许能用上我们的热——北京一作家”……
我的心被这些带着真情实感的文字激动得很久很久都无法平静下来，而同时又感到很温暖，浑身滋生着一种力量。这儿是志愿者的平台，也是进藏路上南来北往的人们抒发心志的地方。我不能袖手旁观，便挑了一块石头写下了一行字：“我的爱与可可西里同在——广西一志愿者”。
我手中没有刀剪，无法镂刻我写的字，也许不需多日，我的字就被风霜荡掉了（我看到已有许多用钢笔或圆珠笔写的字只残留下了一些墨迹），但是我写下的这句话会永远地留在我心里。
我为什么要写下这么一句话？那一刻我想起了艳红。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的爱情放在心头，带着四处游走！
当晚，我在昏昏欲睡的油灯下，给艳红写了我来可可西里后的第一封信。把我在暸望塔下看到的那些题词留言以及我写下的那句话，都抄给了她。我有些伤感，但更多的是期望。曾经的风雨，曾经的阳光，毕竟储存着浪花，留下了涛声。让它在可可西里的蓝天白云下展现，也许是一种解脱和安慰吧！
信写好后，我才意识到可可西里没有邮局，寄信要托人到格尔木去办理。这信只有压在手头了。看着这封一时发不出去的信，我怎能不想起那首从50年代一直流传至今的歌曲《草原之夜》呢？
美丽的夜色多么沉静；
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
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等到千里冰雪消融；
等到草原上送来春风；
可克达拉改变了模样；
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
……
时间过去了五十多年，今天的可可西里仍然没有帮你传情的邮递员。不同的是，可克达拉草原的夜是静静的，有琴声，而此刻的可可西里，却风雪吼吼地吹响，何来琴声？
我手拿着信。隔窗望着外面的风雪世界，望着、望着……
枪声！突然传来枪声！过枪声中不知会有多少藏羚羊倒下！
没有琴声却有枪声，为什么呀？
没有比泪水更干净的水
我们早出晚归，在不平静的可可西里巡山。日子单调，生活苦涩。其实，谁也不在乎这些。每每看到成群结队的藏羚羊从眼前活蹦乱跳地戏闹着跑过，我们心里就兴奋、轻松，自己也好像成了它们之中一员那样乐之不够。有我们在，藏羚羊就有了安宁日子；藏羚羊能安居生活也会使我们单调的生活变得充实。巡山中对我们的情绪刺激最大的，莫过于看到偷猎分子总是贼溜溜地躲着志愿者行凶，我们多次看到他们杀害藏羚羊后留下的罪恶痕迹。有时是一堆剥了皮的藏羚羊的血骨头，有时是带着枪伤艰难逃跑的残疾的藏羚羊，有时是失去母羊无望回家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小羊崽，还有时是偷猎分子码在山洼未来得及运走的藏羚羊皮张……戳人心刺人肺的疼呀！
“那些黑了心肝的偷猎分子，巴不得放一枪就把可可西里所有的藏羚羊都变成他们腰包里的钱！我们就是要毫不留情面地打碎他们的美梦！”这是巡山队张队长的话，他讲的这话太能代表我们所有志愿者的心愿了！每次想起他讲话时那咬牙切齿的样子，我就有一种无法抑制的责任感在心头鼓荡、燃烧。我们总是格外用心巡山，巡逻的地面尽量大些，再大一些，不给偷猎分子留一点有机可乘的死角。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我们九个人的分队，一分为二，变成了三个巡山小组，把巡视的范围扩大了两三倍。我和张队长再加上小李为一个组，张队长任命我为组长。我说，这可不行，我怎么好领导队长呢！张队长说，队长管一个队，你只管一个组，严格地说你的手下就小李一个人。当然到了组里队长也是组员，归你领导。他这么一说我就无话可说了。我愉快地挑起了可以管队长的这个组长的重担。
那天，我们三人像往常一样，巡山来到了太阳湖边。这里一直是我们巡逻的重点地段，丝毫不敢懈怠。因为我们很早就知道太阳湖是藏羚羊集中的地方，尤其是到了春夏交接的时节，散在各处的藏羚羊要跋涉到这里完成一年一度产崽的任务。偷猎分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块肥肉，他们常常趁巡山队不留神的空档偷袭、猎杀藏羚羊。现在我们加强了在太阳湖的巡察，偷猎分子不得不收敛他们的罪恶行为。这样，太阳湖就出现了一段时间的平静日子。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那些狡猾万端的家伙也在琢磨着对付巡山队的鬼招数。他们经过多次观察，摸清在通常情况下，巡山队都是下午到太阳湖巡察，于是他们就紧三火四地赶在我们未到太阳湖之前行动，其恶难奈地偷猎一回藏羚羊。我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情况，有意改变了巡视计划，每天先到太阳湖巡察，狼狠惩罚了偷猎分子几回。这天中午，我们出其不意地来到太阳湖边，马上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杂乱，恐慌，地上的草被践踏得千疮百孔，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血腥味。显然有偷猎者猎杀过藏羚羊。我们估计他们走出去不会太遥远，决定乘势追击，追到太阳湖更深的地方，追出去大约三四里地时，我首先瞅见前面的山洼里升腾着一缕青烟，飘荡在蓝天草地之间，格外亮眼。还没等我说话，张队长也看见了，他用手势示意大家别声张。我们站住静观，那烟细细的，显得很孤单，慢慢悠悠地飘散着。烟势时断时有，看样子很可能是炊烟。按照我们以往的调查，这一带从来就没有定居的牧民，游牧的人也很少来过，地老天荒，前后几百里地面上不着村不挨店，常有野狼出没，谁来到这儿找死呀！此时，我们的眼前还不时地升腾着有点死乞白赖、苟延残喘的青烟。张队长提醒我们，这儿很可能是窝藏偷猎分子的黑窝点，让大家做好战斗准备。
我们提高了警惕，握紧猎枪，加快车速地向前赶着。果然发现了偷猎分子，有三四个破农烂衫的人一发现我们追来，立即丢下所有的家当，开起一架破吉普车撒腿就跑了。我们追了一会儿，那车跑得贼快，拐过一个山弯，就消失了。
我们又返回到了升起炊烟的地方。原来偷猎分子刚才正在做午饭。残火暗灰，满地狼藉。一个被火烤烧得黑痂斑斑的铝锅，还歪歪斜斜地架在半死不活的火堆上。火已经快熄灭了，锅里还咕嘟咕嘟地煮沸着藏羚羊肉，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这些刽子手，杀死藏羚羊，还要用羊肉充饥，他们精鬼到家了。我听说，有些偷猎分子打死雌藏羚羊后，除了剥皮，还专吃雌藏羚羊的胚胎。十恶不赦的杀手，杀生养身，残忍至极！
日头偏西，已经是后半晌了，我们还没吃晚饭呢。这会儿每个人的肚子都很饿，眼前就是香喷喷的藏羚羊肉，可是没有谁动心思去吃。我们宁可饿着也不愿吃呀，那是人类的朋友，是我们志愿者保护的对象呀！
我们把铝锅里的藏羚羊肉捞出来，装进一个塑料袋里，就在太阳湖畔挖坑埋了。我还特地堆起一个小土堆，算是这些遇难藏羚羊的坟墓吧！我们三人久久地站在土堆前，心情十分沉重。想着这些可爱的藏羚羊遭如此大难永远地从可可西里消失了，我忍不住地流了泪。张队长最伤心，一直低着头在抹眼泪。
这天，我们回到保护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身上虽然很疲倦，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我沉重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中，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没有做完？噢，想起来了，应该给艳红写封信。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习惯了，来可可西里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会不由自主地给她写信，哪怕只写几句话呢。我凭借烛光写着，告诉她我们白天在太阳湖边遇到的那些偷猎分子吃藏羚羊肉的那种惨不忍睹的情景，我说我们巡山的志愿者都哭了，就像哭死去的亲人那样伤心。实在不忍心呀！我在信的末尾写道：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泪水更纯净的水了！儿女的眼泪是哭父母的，爹妈的眼泪是哭儿女的，我们的眼泪是哭藏羚羊的！
由于我们加强了在太阳湖的巡逻，偷猎者逃逸了。太阳湖畔又恢复了平静，从四处赶来的藏羚羊在这里无忧无虑地欢度它们的“情人节”。这一天，我有幸看到了雌雄藏羚羊在情场上的“恋爱”，真没想到，它们的交配实在奇特，耐人寻味。那些雄藏羚羊们使出积蓄了大半年的所有锐气和精力，去占有雌藏羚羊。它们要决斗，胜者才是王子。只是它们不是与雌藏羚羊决斗，而是在雄藏羚羊之间进行。这种决斗太残酷了，少见的残酷！每只雄藏羚羊都毫不例外地长着一对长长的刀刃般的角，双方先是用长角抵着毫不退让，僵持许久。这时一方眼看就抵挡不住了，要输了，它突然松开长角，选择了逃跑，而且是撒腿猛跑，另一只雄藏羚羊则紧追不放。待追者与逃者拉开一段距离时，逃者突然就势往地上一趴，这时它的那两只长而尖的刀刃般的角自然是弯向后方的。乘势而追的雄藏羚羊则猝不及防，仍在猛扑向前，正好那两只利刀般的尖角就刺进它的胸部，结果自然是一命呜呼！
胜者得意地走向早就等候在一旁的雌藏羚羊。雌藏羚羊只接纳这样英雄的雄藏羚羊。
这种血淋淋的择偶，实在惨不忍睹，我只看过一次，就再也不愿去看了！但那就是藏羚羊寻欢作乐的“情人节”呀！
袖珍录音机里的遗言
上午，来了一位后补队员，他叫李良。为什么叫后补？他是去西藏旅游的途中，临时起意拐到可可西里加入了志愿者队伍。也许三天五日就走人。对这样热情的人，哪怕只在可可西里待一个小时，冷淡他也是罪过。那就叫后补吧。李良是海南省的青年学生，他利用暑假来西藏旅游，顺便给他们的校刊写点文章。他路经可可西里采访我们时受了感动，心潮一涌动就改变了旅程，要为保护藏羚羊做点事出把力。之后，他还要去拉萨，跑新疆，在可可西里的时间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管理局（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笔者注）本来要他留在不冻泉保护站，那儿海拔相对低一些，自然条件稍好点。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将要度过的志愿者时间太短，没有太大必要分配到更远的站上。可是这个李良太要强了，也是逞能吧，他死活不听安排，生生地越过不冻泉，到了可可西里最远、最艰苦的月亮湖保护站。他说：“苦无所谓，我从海南大老远来到高原，就差一步了，为什么不到最值得去的地方去考验自己！这样的机会我这一生恐怕就这一次了，我要过得淋漓尽致的壮美。”李良感动了所有的人，我们都不把他当后补队员看待了。他是那天午后到月亮湖的，他连行李都不用落肩，就跟着我们把保护站两个小时才能走完的区域跑了一遍。可问题偏偏就出在这两个小时里。时间那么短，李良总想多跑一些地方，他甚至说他一定要设法碰到一个或几个偷猎者，给他们点厉害看看。我们没有取笑他，完全能理解他这种完全不同于我们心情的想法。所以我们就迁就了他，领着他到处巡视，到处搜寻偷猎者，不知疲倦地赶着路，以至于忘了休息。超负荷了，还能不出问题！当时我们四个人为一个小组，个个都是全副武装，分坐两辆车。李良看着车上装的那些包包罐罐的，觉得很奇怪，便问：“这是要干吗？带上干粮还不行，为啥还有背包、手电筒、帐篷？”我给他作了解释：“这是咱们巡山队的老规矩，每次行动时吃、住、用、行的家伙都要一应俱全，少了哪条腿也要栽跟斗的。我们出发后，撒在荒野里，好像大海里的一叶孤帆，什么样想象小到的情况都有可能遇上。我们就得从最坏处打算。比如碰上突降的暴风雪、在泥沼地里陷了车、被狼群包围等等。在顺利的时候就得想到这些逆境，事到临头才不会手忙脚乱吃大亏。”李良好像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又好像没大明白，一脸的茫然。也难怪，可可西里志愿者的生活，他还没体验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