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遇到的遗落在草滩上的小藏羚羊大多是幼崽。它们离开了父母的呵护后，根本无法独立活动，苦苦挣扎，非常可怜。其中不少活活饿死或被那些成天在草原上觅食的野兽伤害。为什么总有藏羚羊幼崽遗落荒野？对于这个现象，我们开始并不了解其中的根由，后来经的事多了，见的世面广了，才慢慢地解开了这个谜。原来，偷猎分子每年猎杀的上万只藏羚羊，多半是怀孕或哺乳期的雌羊，它们身体笨拙，行动不便，往往难以逃脱偷猎者的枪口。雌羊死后丢下了幼崽，孤独无助，很容易就被野兽或偷猎者猎获了！
没有母羊呵护的身单力薄的小羊崽呀，你的活路在哪里？我们又一次目睹了你的不幸遭遇。
那天上午，仍然是在楚玛尔河附近的公路边，我们看到了一只被汽车撞伤的小藏羚羊。显然是撞后不久，它的四条腿绷直地躺在地上，嘴角和鼻孔还不时地往外冒血，身体保持着余温。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它就这样半死半活地躺在荒野外等死，就建议把它送到不远处的索南达杰保护站，赶紧抢救，说不定还可以让它活过来。于是我们手忙脚乱地又是抬、又是抱地把受伤的小羊往保护站折腾。谁知还没有等我们进站它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没有救活这只小藏羚羊，我的心里难受了好些日子，一闭上眼睛它那可怜兮兮的惨景就会浮现出来。
据保护站的同志讲，来往于青藏公路上的汽车，常常会压死、撞死藏羚羊。这是很无奈的事。司机无奈还是保护站无奈或者藏羚羊无奈？说不清楚。动物虽然也有灵性，但毕竟不像人那么长心眼，尤其是那些出生不久的小藏羚羊，还真傻里傻气，它们看到公路上跑着的汽车很觉新奇，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会情不自禁地特意停下来，用疑惑的目光看这个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庞然大物。淘气的小东西有时还要和汽车赛跑，比比谁能跑在前面。不少藏羚羊就是在这种“逗你玩”的游戏中不幸丢掉了性命！当然受害的还有其他动物。为此，我们在楚玛尔河一带加强了巡视力度，提醒过路的司机这里是藏羚羊多年来自然形成的一条通道，汽车开到这儿务必减速慢行。大多数司机能听我们的招呼，为藏羚羊让道。却也有个别司机仍然大大咧咧地自行其是，飞车照开不误，以致撞伤撞死藏羚羊之事时有发生。
看来，为了保护藏羚羊的安全，我们志愿者还得下功夫继续做工作，让更多的人自觉地和我们一起成为可可西里的卫士、藏羚羊的保护者。很快我们就在藏羚羊经常通过的道口，用木板制作了一批警示牌，上面分别写着这样的警语：“藏羚羊是人类共同的朋友，你要善待它！”“司机同志，让藏羚羊从你的车前安全通过！”“手把方向盘，心想藏羚羊！”“可可西里是藏羚羊的乐园，作为藏羚羊的朋友，你使它快乐了吗？”等等。
警示牌上的这些字都是出自我的手。我是指牌牌上的字，写的字，而不是内容。你还别说，写得蛮苍劲的，撇似弓，捺如刀，真有那么一点警世醒人的味道哩！在学校里，我的毛笔字是很丑的，这是艳红爱意的评价。她总认为我写的那些字缩手缩脚的，伸展不开，像怕冻着的蚂蚁。所以过去我从来不在人稠广众之中露我的毛笔字，唯有在给艳红写信时才拿起毛笔，我就是要丑她。她呢，也乐于接受这丑。来到可可西里，我是这批志愿者中唯一的大学生，大家眼里正牌的知识分子，平时起草个简报、写个保证书什么的，非我莫属。写标语牌自然也是我的事了。也许是没有可比性了，瘸子里面拔将军。也许是站在世界屋脊上写字的缘故吧，我真的有那么一股无与伦比的自豪感，总之我是放开了手脚去写，提笔洒墨，成行而已。那些毛笔字写得还真有豪气的，好苍劲！我在大家面前绝对地露了一手，过去没有机会施展的书法才华！
好些天没有给艳红写信了，今天一定要写封信，心里有话要说。我很愉快地告诉艳红我写标语牌的事，我说我进步了，毛笔字写得溜儿溜儿的利索。不信吧，你看看这封信，用毛笔写的这封信。这是我来可可西里后第一次用毛笔给艳红写信，我在信的最后写道：你不是说我的字丑吗？现在看看，不但不丑了，还挺美呢！可可西里美！
这仍然是一封发不出去的信。静静的夜晚，可克达拉草原上只留下琴声，可是可可西里却没有琴声。可克达拉——可可西里，都是可字开头，然而情况却是那么的不同！我的耳畔又响起了那首带着伤感心绪的歌：
……
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
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
告别可可西里之前，我和南武还有一次长谈。当然是我读完他的这些手记之后。
我俩静静地坐在志愿者的帐篷里。
他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他说是昨天刚发生的故事，明天他们就要离开可可西里回家了。
他说，他们巡逻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半沙漠半荒滩的丘陵地带。路很难走，很是磨缠人。走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有走出去。却意外地发现了一顶偷猎者的帐篷，但人已不知去向。他们在四周搜寻了半天，也没见到一个人影。看来是偷猎者遗弃的帐篷。当时他们口干舌燥，疲累至极。每个人的水壶都早已空了，拿出压缩饼干。却干得难以下咽。随同的藏胞兄弟阿旺扎西用“挖坑埋饼”的办法为大家解了围，他将饼干分成四摊，每人一份，让各人包在手帕里，然后就地挖坑埋入。他们又去巡山了。两小时后他们返回原地，这时埋在土坑内的饼干已经潮软可咽了。他们填饱肚子又解了渴。
南武的故事讲完了。他不再吭声。我直纳闷，他为什么要讲这么一个故事？
讲完故事的南武若有所思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和艳红的事到底会是什么结果，我当然盼着重归于好。我的等待是诚心的。我总是这样想，我到可可西里闯了这一个月，就像把我俩的爱情埋入湿润的坑内，让那快要干枯的枝叶得以滋养。双方趁这个暂时分别的日子都静下心来认真反思反思，毕竟我们已经相爱了两年，难道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离开了对方？可可西里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我们爱情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南武很在乎艳红，爱得很深。就连可可西里恶劣的自然环境在他们的爱情面前也应该退让三分。当初艳红不让他来可可西里，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不相信当他从可可西里回去站在艳红面前时，她就一定不改变态度。可是他毕竟是个受到爱情伤害的人，以至于心有余悸、举步维艰、三思而后行。问题的实质还是他的心里对艳红没有数。迷茫的人呀，他的前面仍然是一团让他捉摸不透的云雾！
我理解他，也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同样是讲埋在土里的事，只不过埋的不是压缩饼干，而是种子。”我说，“考古学家曾经在汉代古墓中发掘出一罐种子，好几样，有麦、花草等。这些种子竟然保存完好没有退化，科学家试着将其埋进土里，没想到它们奇迹般地发芽了。生命就是如此执著！”
南武显然被我讲的这个故事震惊了，他望着我，却不说话。我说：“泥土不会把种子腐烂，因为泥土里有水分有养料。我想你和艳红的爱情种子也是不会烂掉的，因为你有一颗没有枯萎的心，还有艳红教会你唱的那首《青藏高原》的歌。这些犹如灯盏，让人仰望，终究会有光芒。”
南武用心地听着，但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说：“我实在不情愿看到因为我来可可西里当了一回志愿者，我心中的爱情大厦就轰然倒塌。爱上一个人是不容易的，如果是刻骨铭心的爱就更不容易了。同样，舍掉一个所爱的人也是不容易的。我们要是把爱情中的男女比作左右手，痛心地砍了其中任何一只手，到头来只能安装假肢。但若要这个假肢长出新鲜的嫩肉恐怕是很难了。受伤害的是双方。不要总把爱情说成儿戏，总把婚姻说成坟墓。有感情、有基础的爱情也难免不经过曲曲折折、峰回路转的时候，但只要有爱就应珍惜！”
我咀嚼着南武的话。他来可可西里时带着对艳红难以割舍的深情，离开可可西里带着一沓无法发出的信，同样是难以割舍的深情。“我真的不能相信她会无动于衷！”这还是南武的话。他在爱河里陷得太深了！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想，起码不是什么坏事。因为爱，不正是促使南武走上可可西里和到了可可西里有所为的动力之源吗？他总是在渴望，渴望把一捧雪放在茶炉上煮得滚烫，芳香浓郁地与另一个人分享。可是那苦与香却往往都是他一人独享！
后来，我从可可西里回到了北京，常常想起南武这句话，想起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个叫艳红的可爱而又任性的姑娘。如今，爱情在金钱面前变得廉价了，但我总觉得南武和那个艳红不会这样，也不应该这样。他们的过程已经很苦了，结局为什么还要再苦呢！
今夜，京城的春夜，意外地落雪。除了雪还有风。雪跟风搅在一起，才能飘向远方。
远方，雪山顶有一轮谁都看得见的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