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新不想到村里去解决实际问题了。
他一不想违拗吴景州书记关于不要顾此失彼的指示；第二，也是最主要的：他既受不了乡民的哀怜，也受不了乡民的顽劣。
他暗暗地给自己定了一条工作原则：在做好全乡大的行政作部署的同时，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尽可能照顾到农村群众的利益。即：既不陷入各村的具体矛盾，又能为老百姓做点儿好事。
他以这样的原则开展工作，居然赢得，乡民的好感。
征兵工作，是近年来乡镇工作的难题。京郊农民普遍存在着一种当兵吃亏的思想，青土乡自然不会例外。所以，适龄青年报名不旺，各村也有抵触情绪。其中有一个深层原因，就是优抚款的支付。这笔支出由各村承担，这是由青土乡财政紧张的状况所决定的。也就是说，哪个村入伍的多，哪个村支出的就多：
而上边的征兵任务是必须完成的。
他便召开乡长办公会，集思广益。
主管乡长窦凤琴说，要想既完成任务，又不增加村里的负担，办法是有一个的，就是多争取女兵指标，因为女兵的优抚费少。
女兵复员后，在地方好安置，这是一个不争的现实。另外，农村女孩崇拜女兵，想以此为途径走出黄土地，开阔眼界。所以，这女兵的名额炙手可热，即使不要优抚费，农民也愿意送自己的女孩儿当兵。并且，为了能争得一个指标，农民不惜向县乡两级主管部门送重礼。
陆大新决定，今年这个礼，由乡政府送了。
他认识县武装部的主管副部长钱胖子。钱胖子是县人大常委，每次县人大召开常委会，他的酒量都是举座无双，只有陆大新还能跟他应付一阵，给他未尽的酒性予以抚慰。他们俩便成了酒友。
陆大新专门拜访了钱胖子，顺手给他带去了两箱“蒙古王”酒。
钱胖子见酒眼开，对陆大新热情有加。陆大新也就开门见山，托他调整一下青土乡的征兵指标，多给女兵。问多多少，陆大新说至少得是名额的半致以仁。钱胖子说，照顾你几个指标是可以的，整体调整他就没权力了。陆大新说，钱部长，征兵计划是由你定的，这你瞒不了我。钱胖子说，这倒不假，但大幅度照顾也碍眼，惟恐引起议论。不议论还好，一议论就会引起部长和县委的重视，那样，连有限的照顾都兑现不了了。陆大新说，你就不能想个变通的做法，比如对贫困乡实行特殊优惠；钱胖子说，这可不行，你是要我犯错误，再说，贫困乡又不是光你们一个。陆大新刺激道，钱部长，你是在玩官样文章，你怎么连多年的交情都不讲？钱胖子也很直率，大新啊，甭跟我谈什么交情不交情，一个酒桌上的情谊，至多是给个面子，送一点，我已经做到了。陆大新说，钱部长，你也别绕弯子了，要办成这件事，你有什么条件吧？钱胖子支吾起来。陆大新紧迫不舍，你也甭不好意思，这年头兴这个，又不是你一个。钱胖子见陆大新很通世理，便说，那我就给你冒一次风险。陆大新说，不止一次，最起码你得保我任职期满。钱胖子笑了，陆大新，几天不见，你变贪了。陆大新也开了一句玩笑，这当乡长的，有哪个不贪。钱胖子感到话很投机，便直爽地说，弄两个健身器吧，就我这个身子，也该锻炼锻炼了。不过，两个并不都是我的，横竖得给部长一个，堵堵嘴。陆大新说，行，就办两个健身器，送给你就得了，我不管你送谁。钱胖子说，你这个人可交。不过，这可只是今年的交情，明年再办可另说。陆大新说，这我还不明白，明年给你办一台高级音响。钱胖子坚起两个指头，不，是两台。陆大新一笑，两台就两台。
便把杨文彬找来，去办两台健身器吧，就现在广告正做得欢的那种。他觉得只有杨文彬是能信得过的。
两个健身器竟有八千多块，是十个兵役一年的优抚费数额。
陆大新苦笑了一番。
这怎么入账呢，因为钱胖子叮嘱，要连购物发票一并给他。
杨文彬说，这你甭管了，我自有变通的办法。
钱胖子很够义气，女兵的名额让陆大新满意。
各村争相到乡政府要女兵指标。陆大新决定，指标归乡政府直接掌握，让应征户直接找乡政府办理。
窦凤琴的门坎快要被踢破了。
每年为了要一个女兵指标，农民都要向乡主管送礼。今年窦凤琴不敢收了，她知道陆大新的脾气。
陆大新主动找到窦凤琴，问，这送礼的部送些什么？窦凤琴支吾不语。陆大新说：窦乡长，你也甭瞒我，送礼是人之常情。再说，我是现管，以前的事，我管不着。窦凤琴脸红了，说，今天就来了一户，要送一千块钱，我没敢收。陆大新说，你干嘛不收，咱的指标又不是人家白送的。不过这一千块钱多不多？窦凤琴接过话头就说，这还多，以前……觉得说漏了嘴，脸红若紫。陆大新一笑，甭说了，就照一千块钱收吧，单建一本账，做好登记。
征兵任务顺利完成了，老百姓送女当兵的欲求也被满足了，皆大欢喜。
窦凤琴掖着一个账本向陆大新汇报。
陆大新说，这笔钱不要另外动用，就用在征兵工作上：一是用于明年再争取女兵指标；二是用于增加女兵的优抚费款额。跟男的一样当兵，却得不到相同的待遇，是不合理的。
他把杨文彬给他的两张票据交给她，一张是四千元的饭费发票，一张是四千元的食品发票，都是杨文彬变通来的。说，这是为争取女兵名额所花的开销，理应在这儿报销。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让窦凤琴签字，她有些迟疑。陆大新不禁有些不悦，脸色严肃起来。窦凤琴识趣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陆大新在票据上写下了“同意报销”四字，说，当乡长的为老百姓办点好事，是很不容易的。
窦凤琴点点头。她有问感。
紧接着，是义务献血。
县血站给青土乡的任务比较大，因为青土乡虽然是穷乡，人口却多。
血是可以义务献的，但营养补助却发得高，一些富裕乡镇每人达到一千二。青土乡虽穷，但也应随行就市，少说也得一千为好。营养补助的发放还是由村里承担，所以，一到献血的年份，村干部就叫苦连天：“要是这样，这个支部书记我不当了！”
活该陆大新命运不济，他这任居然就赶上了。
献血属卫生方面的工作，主管正是杨文彬。杨文彬主持过一次献血工作，知道下边的疾苦。“不能硬性摊派，否则准炸锅。”
不能炸锅。
这关系到书生乡长的执政声誉。
陆大新叫杨文彬要认真动动脑筋，找一条既完成任务，又不让基层伤筋动骨的“双赢”方案。
杨文彬很快就作出了答复：办法倒是有一个，就看你敢使不敢使。
陆大新说，黄县长我都敢得罪，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杨文彬说不能简单类比，因为这项工作政策性太强，弄不好就出政治问题。
陆大新说文彬呀文彬，你就别卖关子了，说深说透，完了咱好决策。
杨文彬的那招其实不太新鲜，以前有人用过，但是出了事故，受到了处分，便没人敢用了。是这样的——
总有一帮外地血头，在各地游走着，一有动静，他们不请自到。说青土乡贫困，比青土乡贫困的外省乡村有的是，总有一支献血大军等待着发财的机会。他们要价很低，二三百、三五百便感到很知足了。这支大军的身体状况是很过硬的，因为穷人赖以生存的惟一资本，便是身体结实。但是容易出事故的地方，是重复献血的人多：在甲地刚抽完血，就又到乙地，如果把关不严就会出问题。为此，本县不敢用外地血头，献血时要检查两证：身份证，献血登记卡，验明正身后才可上站。
陆大新感到起用外地血头，是减轻各村经济负担的惟一选择。虽然有危险，但只要组织严密，还是可以行得通的。因为他是涉世未深的书生，血性未被僵滞，便大胆地拍了板。
他让杨文彬亲自跟血头谈判，讲好价钱，讲好集合的地点，然后让各村的支部书记按本村的献血人数亲自把替换者接到村里，逐一进行检查，严格筛选。之后，再找出本村与之相貌相近者，与之对位，并由这个村民跟定了这个替身——这叫人盯人的战术。这些村民是可靠的，一是由支书晓以利害，二是予以利益，完成任务可以领到二十元的工作补助。
到献血那天，陆大新与血站的人进行了极为艺术的“磋商”，把验证权交给了主管乡长杨文彬。陆大新叮嘱说，文彬呀，你的责任重大啊！杨文彬苦笑一下，这你放心吧，我不会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的。
抽血任务顺利完成了，杨文彬也病倒了。他说，陆乡长，这次，虽然我没喝酒，但胃疼得比喝酒之后还厉害，我得输点液去了。陆大新知道，杨文彬为了把好关卡，寸步不离，胃里早没食了。便说，你还是吃点东西吧。杨文彬开玩笑地说，不行啊不行，我自己知道，这时千万不能吃东西，一吃还不把胃吃漏了。你这不叫关心，是卸磨杀驴。陆大新捶了他一拳，别耍贫嘴了，快去输液吧，完了事之后，我去看你。
为了怕血头盘剥血民引起纠纷，陆大新把支付献血费放到了最后，他把血民召集在一起，把钱亲自送到每一个血民手里。临了，他请血头吃了一顿饭，额外给了他一笔补助。血头说，我跑了这么多地方，没一处的领导像您这么体贴人，我虽然少挣了一些，但也明白了许多做人的道理，我不会再去向血民们发难，他们挣点儿钱也不容易。陆大新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算是彻底落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