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躲过了一个早晨，但他没法在屋中躲过整个北极冬天。他是军人，必须与冰雪和寒冷打照面儿，若是一味腻腻歪歪地在屋子里装病，他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中午，他在连部接到省军区一位朋友挂来的电话，心顿时凉到底。朋友说调动的事实在不好办，别说小夏你没大靠山，就是你有一个将军老爸撑腰，要想从基层连队跳到省城，也比登天还难，你们这些分到下面的陆校学员，板上钉钉，谁也别想逃。你们必须为边防做上十年八年贡献，把青春交给深山老林狼熊虎豹，等到老脸一张胡子一把身边拖着个病军嫂脚边跟着个黑泥鳅孩子时，上级才会考虑到回调的事。
他放下电话，推开房门，自己站在寒风中，让刺骨的北极严寒遍体抽打着，他真想大喊大叫，将自己也变成大风在这北方的尽头吹来滚去。第二天早晨，他第一个站到院子里等候出操，罗青波看见他就说：“副指导员，你病好了吗？再休息几天嘛。”
夏商周简短地说：“我没病。”
上午的训练和下午的巡逻，他都格外投入，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发狠地干着自己分内的事，所有的官兵都看出他其实是在发泄着什么。傍晚，上级来了紧急电话通知：三个持枪杀人的歹徒窜入洛古河地区的密林中，他们的意图肯定是要从冰封的石勒珂河上偷越国境。上级命令边防连马上派出一支小分队把歹徒抓获归案，考虑到歹徒持有枪支，若生擒困难，就地枪决。
这是一个危险的任务！连长唐豹又不在家，他带几个人去北极村拉过冬的给养，明天才能回来。指导员罗青波立即挑选出精干的人员，由自己亲自带领，在准备出发时，夏商周急火火地冲来，要求加入小分队。罗青波看看阴云低垂的天空，对他说：“今晚要有一场大风雪，我们要在风雪中过夜，副指导员，你就不要去了。”
夏商周红着眼睛：“指导员，我是军人，既然你们能在北极生存，为什么我要惧怕北极的风雪呢？让我参加吧！你要是不让我参加，我就认为你在侮辱我，把我当成孬种！”
指导员看着他，在他的肩上捶了一下：“好吧，算你一个。”这一队全副武装的边防军在黑森森的夜晚出发了。两只雄赳赳的军犬走在前面，风陡然问加紧了，气温大概降至零下30摄氏度，天变得奇冷，军人身上的羊皮袄一下就被严寒打透。他们走不多久，空中开始飘舞起大雪片，大地仿佛带着一定重量的雪片砸向地面，这就是北极的雪，而不是城市人眼里诗意般浪漫的雪，它生硬粗暴，携带着征服者的强蛮，人在它的面前顿时变得渺小且微不足道。漫天的大雪在吼叫的狂风中摔落，军犬和军人们的步履变得艰难起来，他们向河边走去。罗青波的方案是在河边设伏，而不是去密林深处追踪歹徒，这片林子太大了，谁知道歹徒藏身何处？即使两个团的官兵进去搜索，也难觅踪迹，所以指导员决定埋伏在歹徒必经之路上，以守为攻。
他们来到设伏地，天地已经被大雪占据，你分辨不出哪里是河岸哪里是冰封的河面。他们在雪中埋伏起来。夏商周此时才明白自己的头脑发热，带来的是怎样的痛苦，要不，他现在该躺在热被窝里搂着猫，房中的火墙烧得暖烘烘的。可此时他卧在雪堆里冻得上牙打下牙，而头上的雪瀑仍在起劲地下，好像非把他埋葬不可。
“冷吧，小夏？”指导员就卧在他身旁，不觉对他使用了这个亲切的称呼。
夏商周：“冷得透心凉！”
“拿着，喝两口。”指导员塞给他一个水壶，他拧开盖，一股浓烈的气息直冲鼻子。是酒。他猛喝了两大口，滴酒不沾的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起来，同时也觉得凝固的血液奇妙地融化开来，身子从里到外热乎乎的。
“好多了吧？”指导员问。
夏商周：“是的，这酒真烈，好像把我的肚肠给点着了。”罗青波：“60度的老白干嘛，北极的男人都离不开它。”夏商周：“战士们也喝了吗？”
罗青波：“当然，他们都是北极老兵，知道用老白干来抵御严寒。”“指导员，”夏商周忽然觉得有很多话想对指导员说，他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融人到这个北极集体中，虽然他在这里生活这么多时口，但他一直是恍惚的，仿佛是一个夜游症患者，眼前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他甚至还叫不全班长们的名字。“指导员，我这个大学生一定让你们很失望。”
“坦率地说，小夏，是这样的。可我们理解了你，一个城里的高才生到这深山老林也许真是一种浪费，你应该到真正的野战军去，到机械化部队去施展本事。”
“我本来是被分到机械化师的，在我去报到的前一天，一个成绩很糟糕的干部子弟抢去了这个名额，于是北极边防连就成了我人生的第一个落脚点。相爱三年的女友提出跟我分手，我的许多热望和梦想也彻底落空！你知道，我的确是想到机械化集团军去大干一番，未来学家阿尔温·托夫勒说过：‘以后发生的战争，决不会同已经发生的相同’，未来战争将是纯粹的立体化战争，是各种高精尖武器的较量，更是人的心智而不仅仅是肉体的一种搏击，我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进入一支最优秀的集团军，获得走上搏击台面对强敌的资格，可是现在，我却只能卧在北极的冰雪中，面对呼啸的寒风等着去抓几个刑事犯！”“小夏，我真不知该对你说什么，我理解你的苦衷。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感到了你的不同凡响，如果我是普通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你就是精密仪器上一枚齿轮，相对来说，你对于军队无疑是更重要的人才。但是小夏，我始终相信任何艰苦环境中的磨炼、心灵的孤独和煎熬对于军人来说，都不是坏事，为什么你不把这些看做是一种考验呢？想想那段古代先哲留下的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夏商周长长地叹了口气：“指导员，这一切道理我都懂，我可以吃苦受累，但属于我的机会已经与我失之交臂，永不再来。”“别那么悲观，小夏。”
“指导员，梦想和爱情都离我远去了。我真的很羡慕你，我们同在北极，至少你还有小雪，一个奇妙的女孩，她的诗和她本人就是北极的一个童话。”
提起小雪，指导员的眼中亮起两盏小灯笼，温暖的笑容浮在他冻得青紫的脸颊上，他一定是看到小雪正从漫天的雪花中娉娉婷婷地向他走来。
设伏是漫长而痛苦的，你不知道对方何时或是否出现，你必须拿出极大的耐心和意志在痛苦中长久地等待着。
子夜过去时，风雪仍没有停息的意思，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里，你已辨不出哪儿是天，哪儿是地，军人机警的眼睛大睁着，在风雪中扫视。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夏商周耐不住了，他低声问罗青波：“指导员，歹徒也许不会在这种鬼天气里偷越国境，他们肯定躲在哪个暖和的山洞里睡大觉呢，我们算是白挨了一夜冻。”
“不，我想歹徒正利用这种鬼天气实现他们的计划，狂风大雪正好迟滞追捕者的脚步，又能将他们出逃的脚印不留痕迹地掩埋掉，假如你我是这伙强盗，我们难道不会这么思考吗？”指导员说得对，可夏商周感到自己实在受不了这种雪中的潜伏。这哪里是潜伏，简直就是被大雪埋掉，他们的身上压着厚厚的白雪，而狂吼着的雪片还在不停地落下，为了避免冻僵，他们不时地往嘴里灌一口老白干。
凌晨四时左右，黄左和巴特尔最先捕捉到目标，他俩同时抬起了头。刘一丁顺着军犬的视线，在弥漫的风雪中发现了三个走动的黑影，他立刻用手捅捅指导员。那三个黑影走过被雪覆盖的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冰河，他们停下来，似乎在辨认方向，用手向对岸指点着。
军人们从埋伏地悄悄弓起身，呈扇面向歹徒包抄过去，指导员的方案是出其不意地将歹徒扑倒在地，尽可能将他们活捉。这本来不是难事，九个军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三个歹徒吗？事情就坏在那个满脑子是热望和梦想的夏商周身上，面对歹徒，他倒是没有退缩，相反，他的血液烧灼起来，心底腾起那股深埋已久的激情。在这方搏击台上，我夏商周早已获得了去搏击强敌的资格，而你们这三个歹徒算什么东西？你们不过是亡命的小贼而已，你们根本不配被称作我的对手，不配来同我较量！热血沸腾之中，他向着歹徒大喝：“站住！举起手来！”
他的洪亮的声音压过了狂吼的风雪，令歹徒浑身一颤，但并没有令他们呆若木鸡。他们决非他想象的小贼，他们的反应快如闪电，回身之际，手中的枪口已经指向了他，三枚子弹冲出枪膛直扑这位未来战场上的搏击者，若不是一个比子弹更快的身体扑倒他，他是肯定要带着他的热望和梦想血溅北极的。
他躺在白雪中，被一个身躯重重地压着，耳边响彻着激烈的枪声和犬吠声。
等他从那人的身下费力地爬起时，一切声音都停止了，狂呼的风雪似乎也消失了，天地变得一片沉寂，士兵们提着枪俯看着被击毙的歹徒。是黄左第一个奔到夏商周这边，扑抱住那个倒下的身躯，悲哀地呜咽着，士兵们猛地反应过来，“天哪！指导员！指导员！……”
夏商周喘息着，愣愣地看着军人们摇撼着指导员变软的身躯，沸腾的血液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白雪中的新娘
雪后的上午，空气和阳光格外清爽明净，天空呈现出一种瓦蓝的色泽。阳光、蓝天、白雪，大自然可爱得就像一个蓝莹莹的明媚的童话，可这又能怎样呢？怎能去除压在边防军人心上的阴云呢？悲伤的气氛笼罩着边防连。指导员，我们亲爱的战友再也不能醒过来！一切是那么突然，如同在做梦。从北极村拉给养回来的唐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抱住脑袋大放悲声，天哪！死的为什么不是我？我是连长！抓逃犯本该是我的事！可我在哪里？我他妈的在哪儿啊？
两名排长拉住他，说：“节哀吧连长，指导员牺牲了，我们总算也给他报了仇，三名歹徒已被就地击毙。”
唐豹红着眼睛大叫：“三只禽兽能抵指导员的性命吗？”他扑到罗青波的遗体旁嚷道：“老罗！你给我活过来呀！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呀！”
“连长，”夏商周垂着两条胳膊站在唐豹身边，“都怪我没用，指导员若不是为了我……”
“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唐豹的一腔怒火终于找到了发泄对象，他一把揪住夏商周的脖领，“你他妈的陆校高才的新兵蛋子！却尾巴翘上了天，瞧不起我们这些北极的大兵，亍诉你，我这些冻土上摔打出来的大头兵，个个都比你强百倍！还想当指挥作战的大将军，你连基本的战术动作还没掌握！你这混蛋真不配让指导员用命来换！……”
夏商周流着泪默默承受连长的一通吼骂，他的愚蠢和逞强于胜让指导员付出了最宝贵的生命，他想连长此刻最好劈头盖盒地揍他一顿，这样他的心或许会好受一些。
尤菜根匆匆走来：“连长，你从北极村捎来的一堆信件中，有一封小雪发给指导员的电报。”
唐豹松开夏商周，转向小尤，军人们这时才一同想起小雪，斤有的心都猛地一跳，然后深深地疼起来。天呀！那个美丽的姑良，那个童话中的天使可怎么办呀？我们该怎么告诉她这可怕的肖息？
“电文是……是什么？”唐豹的声音哆嗦着。
尤菜根慢慢地展开电报稿，所有的眼睛一同注视他，所有的乎吸一起屏住。
小尤抬起头，满脸惊恐：“连长，电文就一行，‘小雪四天后抵各古河’。”
老天！小雪要来？
若是在昨天接到这封电报，这无疑是全连的大喜讯，可此时一时问鸦雀无声，良久，唐豹才冲过来一把抓过电报，他看旨上面的邮戳。“电报是从黑河拍发的，日期是三天前，从黑河到这里正好巳四天的路程，这么说，小雪明天就要来了！”
“没错，否则团首长一定会想办法留住她的。”
“要是姑娘知道在这里她再也见不到罗指导员了，她该多绝望啊！”
“我真不敢想那种情景，她一定是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假期，然后兴致勃勃地上路，说不定是来同指导员结婚的，他们的婚期原本定在明年这时候，可她提前获得了假期，就赶来做她的白雪中的新娘。我记得有一封信里，她是这样说的，她的名字叫小雪，所以她的婚礼一定要在北国的冬天举行，她要做一个白雪中的新娘。”
“她的梦想就这样打碎了，我想不出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揪心的事。”
“都住口”唐豹一声大喝，他圆睁着豹眼扫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都给我听好！你们谁也不许把指导员牺牲的消息透露给小雪！姑娘来后，你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让她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完她的假期！”“可……她要问起指导员，我们怎么回答？”有人道。
唐豹鼓着嘴巴想了想，手一挥：“说他去巡逻了，大雪封山被辑到某个地方了，这点小谎还不会撒吗？骗一个没有军事常识的瞄娘还是件难事吗？！”
“可是……”有人嘟囔着。
唐豹卡着腰，气势汹汹地：“可是什么？听着，没有可是、但已、然而、也许，现在是我连长唐豹在向你们发布命令！没有任何鑫地可讲，你们必须严格地去执行！谁要是嘴巴打滑，说漏了，让娘伤心欲绝，我就处分谁，关谁的禁闭，包括我自己！下面，我要发布我今天的第二道命令：去白桦林，为小雪姑娘盖一座白桦树小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