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朗的早晨,小雪从睡梦里醒来,心里痒痒的,像是有个小兔在跳,她快速地梳洗完,跑到连部。
“小尤,早上好。”
尤菜根正在擦桌子,看是小雪,忙招呼她落座,给她倒上热茶。“别忙了,小尤,我想……我想再跟青波通一次电话。”“这个……”小尤垂下眼道,“我得去请示连长。”
小雪:“你去吧,我等着。”
副指导员屋中,唐豹盯着夏商周:“你只有再扮一次指导员了。”夏商周脸孔发烧:“连长,我……我们别再搞这种骗人的把戏了!”“什么?!”唐豹勃然大怒,“你以为这是咱们闲着没事干搞把戏取乐?!我告诉你,全连士兵都把这看成是庄严神圣的事情,如果说这是演戏,你就必须给我演到底!”接着,他的口气缓和下来,拍着夏商周的肩膀:“小夏,其实上次你演得挺好,尤其是你说的那句话‘我愿意拉着你走过人世的风雨’,比戏里的词儿都好,把我的眼泪都感动出来了。”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小夏紧张地看着连长。
“还等什么?快给我接呀!”唐豹跺脚,“你有的是书袋子,你就给我往出抖吧!”
小夏拿起电话:“小雪,你这几天都做些什么?”
话筒里传来姑娘清脆的声音:“我在看书。我从夏副指导员NJL借了一本小说,是关于战争和爱情的故事,一个年轻的军人,身负重伤倒在茂密的丛林里,人们把他列入战场失踪者名单,一天,两天,三天,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死了,惟有他心爱的姑娘在执著地等待他,她相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
小夏:“一个有关军人的爱情故事,那本书我也读过。”忽然,小雪的耳畔响起一串低沉浑厚的诵读声: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只是你要苦苦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你的忧伤
满怀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那酷暑难挨
等到那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古脑儿抛开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等到一起等待的人心灰意冷,都已倦怠在炉火旁围坐啜饮着苦酒,把亡魂祭奠……
小雪的心缩紧了:“青波,这是谁的诗?”小夏:“西蒙诺夫的《等着我》。”小雪轻声:“念下去,青波。”于是,小夏以更深情的语调朗诵道: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
就让那不曾等待我的人感到意外
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
亏了你的苦苦等待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我是怎样死里逃生只有你我两人明白——
因为你的等待
把我从死神手中拯救出来
小雪的眼前出现了大战后沉寂的战场,忧伤的夕阳笼罩着烧焦的林木,负伤的勇士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地爬行……
小夏听见话筒里传出小雪呻吟般的低语:“我也会这样等着你的,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下去的……”
夏商周轻轻放下话筒,仍旧沉浸在那激烈的情怀里无法自拔。一边的唐豹揉了一把眼睛:“天下竟还有这样挖心挖肝的诗。”
窗外,很多战士站在那里倾听着,大睁着一双双湿湿的眼睛,动物们也挤在其中。
泼娘自从听了有关军人的这首千古绝唱,不禁万般神往。她回想起自己那一桩桩的恋爱故事,觉得实在是简单庸俗,与那诗中的情景比起来真是乏味极了,不值一提。瞧那些自称是情种的家伙:那野猫提篓如今赖在边防连混吃喝就跟一个小丑叫花子一般;那豹猫被盗猎者塞进鸟笼也英气扫地;俄罗斯大公猫也是个可笑的不堪一击的假骑士。那么,那位来自顿河的哥萨克呢?泼娘已有数日没同他相会了,她的心咚咚地敲起急急的鼓点,她期望他能给她带来如火如荼的爱情,在这场新的恋爱里,最好也有酣热的厮杀,血色黄昏中的战场,负伤的勇士,揪心的思念和等待……
这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泼娘神色端庄地开始精心梳洗自己。
小猫们在身边“喵喵”地闹,甚至拱进她怀里找奶吃。
“去!你们这些讨厌的小家伙!”泼娘不耐烦地甩开孩子们。“泼娘,”阿舅走上前道,“到喂奶的时问了,小猫们饿了。”“饿?”女猫瞪起眼睛,气急败坏地,“他们中午刚饱饱地吃了一顿,瞧他们的肚子还圆鼓鼓的,这会儿又蚬着几张馋嘴来榨我的乳汁。乳汁是什么?是宝贵的血变的,若是由着这三个小吸血鬼的性儿,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把我吸成一具木乃伊!”女猫低下猫头,猫脸逼住阿舅:“从今天起,我决定给小猫们断奶,他们该去吃猫食了。”
阿舅结结巴巴地:“可……他们的牙齿还没有长全……他们嚼不动肉。”
泼娘冷笑:“那就喝粥舔肉末,他们必须自己学会谋生本领,在猫族里,是没有娇生惯养一说的。我已完成了一个母亲的职责,他们应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他们还太小……他们……”
泼娘抬手给了阿舅一个嘴巴:“不要再跟我唠叨了,你就像洛古村的一个碎嘴婆娘,欠揍哩!”
阿舅默默退到一边,搂住哭闹的小猫,不再说话。泼娘收拾打扮好后,妖妖娆娆地走出去。
“泼娘们儿去会顿河哥萨克了。”提篓笑嘻嘻地凑近阿舅,“走啊,她这出戏没有咱俩,怎么唱得成呢?”
阿舅:“咱们不能再骗她了,这跟军人们骗小雪不一样,那的确是一件庄严神圣的事,而咱们完全是胡闹。”
提篓:“对,咱们就是胡闹取乐子,谁叫泼娘不守妇道,不好好做母亲。你听她方才说的那些冷酷的话,她居然把自己的孩子叫做‘小吸血鬼’,硬生生地给他们断奶,咱们就是要教训她一下。”野猫不由分说地给阿舅换上那套哥萨克娃娃的服装,“走,阿舅,我已把胖花、美妮儿、八蛋和奥杰塔都唤到江边那片林子里去瞧乐子,当然,我没叫黄左和巴特尔,那两个一本正经的家伙会破坏咱们的好戏。”
江边,残阳映红一排披雪的树冠,那以奔腾的姿态被冻结的江水如同古战场的大群奔马,在夕照中莽苍而雄劲,令人心生无限的情怀。泼娘蹲在一座雪坡上,极目远眺着。她已经沉浸在这种情怀和意境里,她的心中正在编织着与顿河哥萨克的浪漫故事,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泪水涟涟。
“唔,亲爱的葛利高里,激战的枪声远去了,燃烧的烈焰熄灭了,残破的旗帜裹住幸存者流血的伤口,夕阳正带着她最后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线上,黑夜如乌云一般翻卷着聋来,掩埋了希望……不!”女猫跳起来,伸开两只前爪,嘶声道,“不!我亲爱的,我的葛利高里,你是不会死的,谁也不可能夺去你高贵的生命,在这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你一定会活着回来!”
一旁的灌木丛里,动物们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
八蛋低声道:“这泼娘们儿把自己当成小说中的纯情少女哩。”胖花道:“快瞧,她的葛利高里出场了,好戏还在后头呢。”冰封的江面上,一只哥萨克雄猫在费力地爬行。
泼娘:“啊,我看见了什么?在冰天雪地里艰难爬动的可是我的勇士?噢,黑夜已经到来,这可恨的夜的帷幕正在蒙住我的视线。是你吗?我亲爱的,你可是我用整个生命来等待的情郎?”“是我是我就是我呀!”一串衰弱的声音飘来,“美丽的娇娘,含羞的处女,我终于在流尽最后一滴血之前回到了你的身边。”“葛利高里!”女猫姿态优美地飞跑过去,哥萨克雄猫则跌跌撞撞地奔来,二猫紧紧地拥在一起。
“亲爱的,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一直在等你,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勾起我的忧伤满怀,等到那大雪纷飞,等到那酷暑难挨……”女猫把雄猫的猫头搂在柔软的胸前,痴迷地诉说着。
“我知道,我的爱人儿,因为你的等待,死神才一次次被我挫败。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我死里逃生,我突破重围,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爬向你,是你的等待,把我从死神手中拯救出来。”女猫的眼泪滴在雄猫的脸上,雄猫低低地吟道:“啊,这爱的泪滴,世上最晶莹最灿烂的宝石。等一等,让我再看看你,当相爱的夜晚不再来,风儿不再对小树喃喃低语,当秋雨粉碎最后一片绿叶的梦想,当大雪把冬天埋葬,当黎明的鸽哨不再吹响,天空不再对折断翅膀的小鸟感兴趣,亲爱的,让我再看看你!”
女猫:“爱人儿,难道你要离开我?不,我们再也不能分开了,这天底下再没有能分开我们的力量了!”
雄猫:“理智些,美貌的姑娘。我是浪迹天涯的勇士,我是长天阔地的伴侣,我是土壤的歌手,我是黑夜的哨兵,温室不是我的家,我生来就属于利剑长刀,属于荒野的风沙。亲爱的,我要走了,远方的战斗在呼唤勇敢的哥萨克,让我带着你的爱和思念上路去。”
“葛利高里!”女猫踉跄着去追自己的哥萨克情人,“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雄猫:“我会回来看你!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他的身影淹没进黑夜。
泼娘站了好久,才抽泣着离去。
动物们终于可以放声大笑,八蛋笑得满地打滚,小猪也用小蹄子按住笑疼了的腰,美妮儿用“嘎嘎”的鸭声笑着,两只短脚跳来跳去,只有天鹅奥杰塔微笑着,优雅的模样很合乎她那高贵的身份。
笑罢,胖花说:“提篓和阿舅真行,这双簧演得精彩极了。”八蛋:“泼娘们儿完全给弄蒙了,她还真以为有个什么哥萨克在死去活来地爱她。唷,当大雪把冬天埋葬,黎明的鸽哨不再吹响,亲爱的,让我再看看你,还挺诗意的,野猫怎么也会抖书袋子?他这一手是打喔学来的?”美妮儿:“当然是从副指导员那儿,提篓就跟个鬼怪精灵似的,悄无声息地溜来溜去,把该学的全学会了。瞧你八蛋,从小生在边防连,与军犬一起长大,军犬的本事和那一身训练有素的架势,你一样没学会,你怎么能指望有黄姑娘小白娃那样的美女儿爱上你。”
“去!鸭娘们儿,怎么绕到了我身上,嘲笑起我来了?告诉你,村里的女狗一直都在为我八蛋争风吃醋哩。”
美妮儿撇着扁扁的鸭嘴:“鬼才相信。”
“好了。”胖花站在他俩中问,“别争了,不要用争吵破坏了我们的欢笑。大家听好,一定要严守今晚的秘密,若是让泼娘捉到风声,这戏就没法儿演下去了。”
入夜,胖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失眠了。想到泼娘,她不再觉得好笑,她感到自己内心深处也在渴念着什么,“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一个浑厚的声音好像在遥远处飘荡着,一双深沉的眼睛似乎穿过夜的迷雾正凝视着她,可这个“我”是谁呢?“我”又在哪里?
胖花坐起来,扭亮床头的一盏小台灯,两只小蹄子托着香腮,睁着那对水汪汪的美目。自打冬天到来后,连长就指示战士们在自己屋外,紧贴着火墙的地方给小美猪搭了一间舒适的小窝,里面有铺着厚草垫的软床,有床头小桌和一把小木椅,胖花还把自己平日收集来的雪花膏瓶、半截眉笔、香水瓶和口红之类的化妆用品在桌上一一铺摆开,姑娘的闺房怎么可以没有这些物什呢?而且它们不仅仅是装饰,还真的充满内容哩,比方说香水瓶,里面的确盛着香水,那是胖花在春天的林中采集了一篮子野玫瑰花,然后挤出花汁封存在小瓶里,她还从未舍得用过一滴。她总是在等待着某一个重要的令人心动的时刻,现在,她隐隐地觉得那个时刻就快来了,快了……
小鸭子在这个躁动的夜里也失眠了,她干脆起身,呆呆地立在两只鸭掌上,“那位让我苦苦等待的勇士在哪里啊?一只鸭子的生命是那样短暂,在我短短的一生中何时才能遇见让我心动的情郎呀?”
美妮儿的叹息声弄醒了奥杰塔,天鹅优雅地抬起长长的脖子,亲切地绕住美妮儿小小的身子:“怎么了,小鸭子?”
“晤,奥杰塔,”美妮儿道,“在你遇见齐格弗里德以前,你的心有没有过长久的期待和渴望?”
白天鹅宁静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我和齐格弗里德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生活在美丽的贝加尔湖畔,我和他分属于两个天鹅家族,但我们拥有共同的觅食地,在寒冬到来前一起飞往南方,彼此和睦相处,从没有过战争和抢掠。有一年春天,在天鹅群返回贝加尔湖不久,我和他站在水草地相互凝视,忽然发觉爱情来到了我们心问,忽然感到我们原来是那样强烈地爱着对方,接着我们就慢慢地走近,脖子缠绕到一起。你瞧,我们的爱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平凡,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
“多美!奥杰塔,这是最美的爱情,让我看到一幅最动人的画:春天的水草地,蓝色的天空和阳光,英俊的天鹅王子和洁白的天鹅公主,多么迷人!可我永远也不会有这样醉人的爱情,与我一同长大的是洛古村粗野低俗的大公鸭,他们最终的命运都是被送到人类的餐桌,你怎么能指望他们能在有生之年培养出高贵的气质和优秀的品质呢?他们只会不知羞耻地争食、斗殴、追逐母鸭,我决不会把纯洁的爱情献给他们中的某个家伙。”天鹅:“美妮儿,我一直想说,在边防连,军人把你看成朋友,而不是家禽,你又拥有美丽、勇敢和纯洁,你的目光应该看得很高远,这北方大山林里有的是矫健的雄野鸭。”
美妮儿:“是的,我曾经遇到过许多雄野鸭,他们个个有一副高飞蓝天的好翅膀,但灰灰的外貌太丑陋,目光粗野,叫声沙哑,他们怎能拨动我的心弦呢?”
天鹅:“小鸭子,你错了,野鸭们是搏击长空的勇士,是挑战风雪的剑手。他们与北国大山林相依相守,从不躲避最狂烈的风雪;他们是少数不到南方越冬的飞禽之一;他们小小身子里蕴藏着胆略和勇气,令我们天鹅钦佩不已。”
美妮儿看着天鹅喃喃道:“可是……野鸭们不是被看做愚蠢的猎物吗?在雄鹰们的利爪中发抖,他们鲜美的肉质世世代代养育着猛禽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