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事故的警示作用将会大打折扣，第二，在善后处理上公司将会十分被动，第三，一些安全隐患将会被遮蔽。曹处长说。
我们还是听尹总做决断吧。老徐说。
我注意到尹总一直在很认真地听着他们的争论，或者说，尹总对这种争论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耐心。大家都等着他做决断的时候，他甚至不慌不忙地品着茶，吸着烟，直到把一棵烟吸完了，他才抬起头来说话。我很清楚，在他品茶吸烟的过程中，他的思想斗争一定会很激烈，他的决断不仅将影响一个工人死后的荣辱，还将对公司的未来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如此巨大的重担系于一身，我总觉得有欠科学与公允，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很多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还不都是维系于某一个人的一念之间嘛！
尹总说，这个典型还是不树立的好，以稳妥起见，还是按惯例尽快把事故调査清楚，作出妥善处理吧。
尹总的声音不高，但一点也不影响其一锤定音的效果。大家没有再争论，接下来每个人的发言讲的都是处理事故的细节问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尽快査清刘洪力是否是在高加器解体48小时后进人作业的，如果不是，那事故处理起来就简单多了，明显是刘洪力在违章作业嘛，责任者绝对是死者本人。如果他是在48小时后进入作业的，那还得找其他方面的原因。
散会后，调查工作就将正式开始，曹处长指定我下基层调查取证。散会往外走的时候，曹处长对着我的耳朵说，要依靠群众，要做好有关人员的思想工作。记住，一定不要出乱子。
我点点头，然后看了一下曹处长那张意味深长的脸，感觉肩上的分量一下子重了很多。
三
安全简报（第x期）
章锦电力公司安检处年X月X日
x月X日11时55分，六号炉炉膛变正压，汽包水位下降，运行人员检查炉高温段省煤器时发现有漏泄声，遂向总调申请停炉，15时总调同意，16时58分发电机解列。停炉后发现高温段省煤器乙侧前数42排上教第2根管爆漏，21排上数第6根爆漏。经更换管段后，于x月x日24时发电机并列。事故单位：锅炉分厂……
吃过午饭后，我一个人回办公室休息，令我没想到的是，曲丽正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等我。我的心一刹那提到了嗓眼，怎么面对这种变故后的曲丽，我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我有些慌乱地掏钥匙开门，然后侧身让曲丽进屋。
曲丽落座后，我才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脸。她的面部表情很符合饱受打击的女人所应该有的表情标准，不施粉黛，阴云密布，眼神凝重。
在窗外投进来的强烈阳光中，她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接水杯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我经常臆想到的淡雅的香味。
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我说。
我看见曲丽的眼睛里很自然地流出了泪水，她俊俏的脸因泪水泛滥而变得有些扭曲，在阳光的照射下，腮帮和鼻梁上多出了许多皱褶一般的波纹。我猜得出她此时的心情会有多么悲伤，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用通俗的语言劝一劝她罢了。
你要往开想。我说。
曲丽继续流了一阵泪，然后掏出一块手帕往脸上胡乱一抹。她的那块手帕像是有某种魔力，那么一抹，眼睛就不流泪了。尽管脸上还有明显的湿痕，但我发现她的眼眶里的确没有泪水了，只是眼白处多了一些血丝。
这事出得溪晓。曲丽说。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但对于这句话我却不知怎么接茬才好，我只好默默地听她说下去。
看来，事情真的是有预兆的，出事那天下午我心里一直莫名其妙地烦躁，和你在一起吃饭时，我依然是心不在焉。曲丽说。
也许这的确是预兆。我说。
一个大活人，而且是那么一个有朝气的人，说死就死了。曲丽说。
事故嘛，这在企业里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我说。
听说，是你负责调査事故的原因？曲丽说。
曲丽凝视着我，我看得出她目光里的内容是什么，我也知道我此时的态度将左右今后她对我的态度，我当然不能懈怠。于是，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曲丽从我的桌子上拿起了一份安全简报，然后朝我挥了挥，说，这上面的事故责任者，好像都是死者本人？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吭声。
曲丽突然站起身来，面向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把我吓了一跳。她说，看在我的面上，我求你能秉公办事。我慌忙把她扶了起来，说你别这样，就是不看你的面，我也会秉公办事的。这个时候，午后上班的铃声响了，曲丽没有再说什么，她抹了一把脸，转身就走了。
我要找的第一个人是汽机分厂厂长老楮，事故发生在他的分厂，他的看法以及他提供的材料将是至关重要的。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发呆，厂房里的噪声轻易地渗过墙壁，使他的办公室像是行进中的车厢。在这样的屋子里，我总有一种行进中的感觉，变小了无数倍的噪声与车轮的声音十分相仿，很配合地支持了我的这种错觉。
我说，褚厂长你好，请你谈一谈这起事故的一些情况吧。
老褚示意我坐下，然后掏出一支烟给我，我说不会，他就自己叼在嘴里，点燃了，很有派头地吸一口，然后说，事故过程其实简单得很，你也知道的，没什么可说，我还是先说一说刘洪力其人吧。
我找出纸和笔，很认真地做出了一副记录状。
老褚讲：
刘洪力的死的确令人悲痛而又可惜，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年轻人，他的那股上进好学、助人为乐的劲儿，几乎无人能比。六年前，他裹在一群新人厂的大专生中间并不显眼，我到人事处领人的时候几乎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长得又瘦又小，人多时又不善言谈，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种人。往回走时，他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是我领回来的六个新职工中的一个。路上几个年轻人抢着和我搭讪，都想用简单的语言博得个最好的第一印象。他们都知道，分厂办公室要留两个人，其他四个人则会被分配到班组里去，所以我对他们的第一印象至关重要。这之前，已经有人把关系托到我这里，但都被我拒绝了，在没有见到具体人之前，我不会拍板定人的。我把人领回来后并没有急于分配，而是叫他们六个人先都留在分厂，随着分厂里的一名技术员先熟悉情况。我这样做，就是想对他们一一进行考察，现在企业都在减人，能破例进人，就是要输入新鲜血液，让有学历有能力的年轻人来充实我们的职工队伍。我对用人是很慎重的，经过一个星期的考察，刘洪力逐渐浮出水面，成为我颇喜欢的年轻人之一。为什么？因为我发现这个年轻人既聪明又踏实，我带他们下现场，给他们讲各种设备的原理，理解最快的总会是刘洪力，只要我提出问题，每一次答对的都是他。有一次下地沟，因为地沟里有不少淤泥，那几个人都向后靠不愿下，只有刘洪力毫不犹豫，率先跳了下去。我还让他们每个人都写一篇下现场的体会文章，那几个人写得要么辞藻华丽空洞无物，要么写得词不达意颠三倒四，只有刘洪力写得既文笔通顺又言而有物，叫我没法不另眼相看。
我本来巳经决定把刘洪力留在分厂办公室了，令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要公布这个决定的前一天晚上，刘洪力到我家登门拜访。我问他是否愿意留在分厂办公室，他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而是态度十分诚恳地反问我一个问题，他说一个人要想在企业里最终有大的发展，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呢？我最初对他提出的问题有些疑惑，迟疑片刻，我还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说一个人要想有大的发展，首先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学好生产技术，掌握公司的每一个环节，然后再得到领导的器重，你就会踏上一条成功之路。我的回答令刘洪力很振奋，他说谢谢厂长点拨，我来找您，其实是想提一个请求，我不请求留在办公室，而是请求到一线班组去，检修工、运行工、起重工、焊工我都想做一做。等我把工人做好了，您再考虑提拔我吧。我同意了他的请求，对于一个要强上进的年轻人，我没理由阻止他的选择。刘洪力就是这样做了两年的起重工，又做了两年的运行工，两年前，我又把他调入了焊工班。
应该说刘洪力是干一行爱一行的那种人，更为可贵的是，他干一行并不局限于这一行，而是把与这一行有关的设备和技术都搞通搞懂。另外，他还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他的热心肠不体现在嘴上，而是体现在行动上，永远都是说得少做得多。有一次我在生产现场指挥机组大修，由于一连加了好几个班，疲劳过度，一下子晕倒了。现场那么多五大三粗的汉子，把我背出现场的却是瘦瘦小小的他。咱公司的住宅区没有煤气，换液化气罐一直是令我比较头痛的一件事，可自从他进了厂，我家换罐的活就由他包了。用不着我通知他，只要是液化气快用光了，他准.会按时出现。我老婆喜欢吃野菜，他说市场上的野菜都是人种的，并不是真正的绿色食品，利用休息日，他亲自进山采来了一大兜子新鲜的野菜。
刘洪力做起重工时就是分厂里的先进生产者，做检修工时是全公司的先进生产者，做了焊工后是全省电力系统的劳动模范。连尹总都非常器重他，前些日子还专门和我说起要提拔他呢，我当即推荐他做分厂的副厂长，尹总同意了。谁曾想会出事故呢！
至于他是不是在高加器解体后48小时进去作业的，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我敢肯定，即使他是提前进去的，他也是立功心切，动机不容置疑呀！
四
安全简报（第x期）
章锦电力公司安检处年X月X日
x月x日16时30分，化学分厂检修工人王玉华与另一名工人受班长指派，在班组门前做工具箱，二人欲将工具箱转体时，箱门角铁边突然反弹与工具箱铁边相撞，将王玉华扶在工具箱边的左手小指挤伤，经医院诊断为小指末节外伤，指骨骨折。责任者：伤者本人……
我穿好工作服，戴上进厂房必须要戴的安全帽，去找焊工班班长老说心里话，走进焊工班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从老褚的讲述中摆脱出来，老褚的讲述虽然好像与这起事故没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我还是被其中的一些细节所吸引，不由联想了许多事情。焊工班的屋子光线幽暗，里面抽烟的几个工人脸上浮现出一种与之匹配的铁灰色。我问他们老陈在哪，他们说可能是在现场干活吧。我很想和他们多说几句话，但他们像是在有意回避，都瞪着一双警惕的眼睛躲出屋去。
面对没有人只有烟雾的屋子，我发了片刻的呆，然后才转身去了现场。机器的噪声像一阵阵滚过的闷雷令我绷紧了全身。我打听了好几个干活的工人，才在他们的指点下找到了老陈。当时老陈正骑在一根粗管上焊一根细管，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大腿，刺眼的焊花立即熄灭了，我很快看见了一双惊讶而又无奈的眼睛。
得知我的来意后，老陈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叫上另一个焊工替他干，他跟在我的身后，无精打采地往外走。我知道哪个班组长摊上这种事都不会轻松，但没有办法，事情已经把他推到了一个他极不情愿领受的位置。他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弄不好，他不但班组长当不成了，就是饭碗也将受到威胁。
我们没有回焊工班的休息室去谈，只是就近找了个门走出厂房。我们背倚在厂房的大墙上，席地而坐。我依然掏出一个笔记本，做出了一副记录状。
老陈讲：
刘洪力的确是在高加器解体48小时后进去作业的，有工作票为证，按理说，此时进入应该是安全的，谁曾想他只焊了一下就触电了。往外抬他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半个膀子都被电流打焦了，肋骨都露了出来。我看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其实人是最经不起什么的，就这么一下，命就没了。
说实话，两年前刘洪力刚调入焊工班的时候我是采取抵制态度的，要不是楮厂长发了火，硬把他塞给我，我是不会退让的。假如我当初不退让，这起事故就不能发生了，但事实是没有假如的，即使有假如，我也不敢和褚厂长硬抗呀！我的班长位置是他给的，就像他能给我一样，他也能轻松地让我离开这个位置。这个位置虽然不怎么显眼，不过工头而已，但对于我的意义却要多重要有多重要。你知道班长要比一般工人多得几百元奖金呢，我老婆下岗没工作，我的儿子已读初三了，这几百元钱在我家的分量你一想就知道了。
我为什么不想接纳刘洪力，因为刘洪力是个特殊的工人，是全公司的先进生产者，还是褚厂长的红人，如果你是个班组长，你也不会愿意接纳这样一个人的。你怎么管他呀？管深了得罪了他，他到上边说你几句坏话，你受得了吗？不管吧也不行，他毕竟在你手下干活嘛！其实他的出现本身对我就是一个威胁，只要他愿意，他随时有能力对我取而代之。但话说回来，刘洪力确实是个能人，小伙子既有心计又聪明能干，学焊工用了几个月，手艺就相当出色了。干了两年，他巳经掌握了别人要干五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够掌握的技术。
有一次，我们班组去兄弟厂支援大修，结束后得了一笔不菲的报酬。这笔钱本来上边是不知道的，我也没打算上报。我把这笔钱按出力多少分成三六九等分给大家，我怕刘洪力有意见，还特意给他加了厚。但问题还是出在了他身上，他居然把钱退给我。我问他是不是嫌少，他说不是嫌少，他只是不想要。我问为什么不想要，他说不符合规定的钱他是不会拿的。他不要我的心里就没底，尽管他并没有打小报告，但我还是说服大家把钱都退了回来，乖乖地上交了分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