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古就有的通感蔓延在现代人的身上,一个人在南疆漆黑的洞天里消失了。从猫耳洞折射出来的新闻告诉人们,那是一次响亮的雪崩,那是一阵从容的塞风。你的“八一”军徽很醒目。棕红色的面部,冷藏过十月山城的街井。当一把焦土埋藏了一个悲壮的故事时,你的身边却是一片寂静。该有些许年头了吧?那片坟茔缠绕上许多情思般的蔓藤。或许,豪壮烈举每个人都可以尝试,但你的人生却永远无法读懂。而你被人遗忘与我被冷落,那是我们都逃不脱的结局。都会省略许多语言,而让心灵的沟沟壑壑流淌出一股股痛苦的甘甜。
现在,你依旧残忍地把我的寂寞挂在枝条上呻吟。现在,你依旧向我展望着北中国的兴奋。你把列车开进北方灼热的章节。在狼烟烽火的古疆场,在商号林立的正沟街,在茫茫无垠的张库大道,在巍巍大境门视野里勾画山城张家口的黎明。你开始庄严地旋转,超越无数代生与死的痛苦,旋转成一团辉煌的民族魂。我的眩晕终于被你的自信你的静默你的爆发你的渴慕融和。
让我从古长城跺口望你吧!全部山峦都翻转成为透明的砾石,全部莽原都轰击成蔚蓝色的天空。那谷底飘曳的青烟最终化为一方景色。你就悬于旷野,嵌于谷口,运行在恢恢苍穹,交奏光与声的圣歌。那以山峰为背景,以莽原为依托的列车,便凸现在属于你也属于我的悍烈的人生。我们无牵无挂,我们来往无踪。在被轰鸣震撼的桥栏下?我们的心胸鼓胀出全部的情感,形成宏大的胆魄。让黎明时分如泣如诉的寒冬来吧,我们还会选择。
遥远的诱惑是梦的诱惑,梦的诱惑就是呼啸的太阳,我们一块这么说。
从暗蓝的天幕上,渐渐隆起一首震颤的歌,蜿蜒起伏,从我的胸前横贯而过。
雪落在北方
我就要走了。你把我军衣上覆盖着的胸针再抚摸一次吧。也许这是最后的一次,你的手为什么颤抖?从你低沉的头,我看到那张阴郁的面孔竟是那样的苍白。但,目光的热浪却将桥栏上的积雪融化。
……
这是你吗?我的骑士。还记得那个清明,我们一起踏青吗?四野一片寂静,连落日也变得深沉。荒山上渐渐没了人影,也没了喧嚣的人声。在一座孤坟面前,我们停住了脚步,我执意要看看这座无名墓墓碑上的文字。突然,几只硕大的乌鸦从乱石背后拔地而起。你紧张地环顾四周,虚张声势地大吼一声,扔下我便跑。你知道我是学医的,相信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鬼全是人自己弄出来吓唬别人的。但蓦然间,还是头皮发麻,滋生出一阵凄凉。后来,我们下山,你假腥腥地安慰我,要吻我,被我推开了。看到你局促不安的样子,我的心终于软了下来。你毕竟是一介羸弱书生呵。
这是你吗?我的朋友。我常常沉浸在无边的遐想之中。想昨天,想未来。常常想起在梦境中忘却了的一切。当初,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便转入军医学校。可我知道,你绝对不敢生我的气。战争,使我们的心肠变得好硬,也使我们庄重地选择了自己。尽管从步入军校那天起,就失去了流云般的卷发,狠狠心把粉红色连衣裙,留给了小妹。可我还是用甜甜的笑靥,接受人们潮湿了的惊慕。谁让我是军人的女儿呢?是呵,信念是不会轻易动摇的。而你也明白,我绝不是那种满足于百褶裙的浅薄姑娘。可你会时常翻读那张展示一个女兵风姿的照片吗?在你面前,我知道自己穿着军装的样子肯定很美、很帅。这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和谐、更新潮的服装了。它的颜色涨满春绿。其实,若不是你的高度近视,也许我们不会分开。你会和我一起毫不胆怯地走向动荡、迎接死亡吗?你会和我一起唱出生命交响曲中最光彩、最悲壮的一章吗?
你来信说,你开始学会了喝酒,是那种能抵御西伯利亚寒流和粗烈塞风的烈酒吗?你说你也能解开衣襟,粗声大气地张开大嘴狂笑了。你说你也敢独自在荒草丛生的古长城丰飞跑了。嘿,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呵。这一切,我深信不疑。不过,最使我开心的是,你考上了研究生,还是你的“训导”:“不是所有的军人都有上战场的荣幸,女性的温柔也不能感动上帝,而女兵的刚毅和勇敢却能喝退战神。”嗬,你居然作诗。我把信公开给那些还没有“他”的白兰鸽们,却在心底埋下了深情。哦,朋友,谢谢你告诉我,现在北方下雪了。我默默地说,雪总是要落的,雪落在北方……
这是你吗?我的恋人。战斗间隙,总会想起你—一个温厚的男人,总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幸福时刻,那时,我们躺在草滩上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地支充满神奇色彩的童谣。仿佛儿时纯洁晶莹的梦境,能够慰藉忧伤,铺平坎坷,带来幸福。那个没星没月的小城之夜,我们是怎样地悲歌,为茫茫大地令人窒息的寂寞;我们又是怎样地欢歌,为青春的血总是这样的热。夜深沉了。黎明的曙光即将四射。
是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堑壕围起来的夜,使一切变得迷茫、空旷而遥远。就像那次我们从西太平山眺望山城,看马群般的红云在头顶蠕动,听风和草木隐隐约约地私吟。是呵,弹孔贯通的矮墙,使我想起了我们的新居。硝烟弥漫的天空,使我看见了变幻色彩的霓虹。当战争伸长了火舌,死神挥刀而立,我们这些男性化了的女性,懂得了怎么样把仇恨装进枪膛,怎么样把温情留给战友。我们与他们一起迅速聚集在一起,雪白纤细的手挽扶着黝黑粗壮的手。然而,他们一个个倒下去,这些年轻的士兵,从从容容地走进殷红的血泊……
最使我难忘的是那个“大胡子”连长。在开辟通道的争夺中,被一个久攻不下的暗堡激怒了。他开始跃进、翻滚。漂亮而有力的挥臂,准确地将一束手雷,投进罪恶的暗堡。就在他起身返回时,却踏上了松发雷。肠子坠落在堑壕,两腿血肉模糊,却挣扎着不肯倒下。背靠风尾竹,把脸转向了北方,似乎想说些什么……
在生与死诀别的时刻,我发现他的脸上竟弥留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指指胸前,从他渗血的衣袋里,我找到一封信。那是参战前,那位不愿做新寡妇的姑娘写给他的绝情信。我的心紧缩着。“大胡子”可是想起了她?可她已经远去了。也许,他还奢望着从遥远的南疆回到北方;也许,他想对家乡的亲人说,我们没有愧对生活……可他不行了。他终于支撑不住了。突然他狠狠地抓紧我的胳膊,大口喘着粗气,放大了的瞳孔射出最后一丝顾盼。我强忍住喷涌的泪水,俯下身在他干裂的唇上,轻轻一吻。而他在我的怀里,却安静了下来。稍许,头一歪,便重重地倒下了。也许,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女性的温柔呢?也许,他还以为这是他曾经深深爱恋过的那个姑娘的亲吻呢?呵哈,朋友,我不能在他临去之际,让他留下太多的遗憾。他应该得到满足,他应该死而无憾。
这是你吗?我的爱人。在死神眼皮底下钻来钻去,在战火硝烟中奠基我们的人生厦宇,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而我们又该有多么沉重的负荷呵?要知道每一个伤员都是一头硕大无比的牛呵。护送他们又要付出几倍的坚毅呵。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这些“战争之子”会向人们讲起这些,可有人信吗?但现在我们顾不上叹息。也许,那些酒足饭饱的公子小姐们会说我们“小子命大”,可我们不在乎。我们不会因为有人说三道四,而退缩前进的脚步。
看呵,东方的曙光像血一样鲜红。硝烟已经散入灌木丛。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履归来。偶尔一两声从遥远山村传来的犬吠鸡鸣,划过南国的天空。凯旋门上缀满鲜花,多富有诗意。然而,我们的心却好沉。世界上最悲壮、最有气魄的葬礼,要算是我们鸣枪为走了的他们送行了。枪声之后的平静,足以抚慰我的一生。但现在,仍旧怀念着。那散发着焦灼味道的泥土,那阴暗潮湿的猫耳洞,那与弹片一起吟唱的吉他,那蚊蝇小咬疯狂的袭击……我们神色庄重地注视着那稔熟而陌生的灌木、草丛。在这块生长力与正义的土地上,在这个撑起共和国和平与幸福的支点上,耸立着千百万忠诚的耻卫士,耸立着我们年轻的士兵。
超越和平
我们曾不止一次地有过这样的体验:今天无论自己的生存状态多么甘苦,多么艰难,都无法磨灭我们对未来的坚定信念。但是,偏偏有人用谎言、用炮火和硝烟为你设置出许多令人无法用现今的逻辑来解释和破译的谜。
我们常常会在这样的情节面前震惊,人和钢铁都没有忘记昨天的火光,弹片和屠刀正流溢出温柔的目光。那时,强盗和流氓在主权与民主的旗帜下,用赤裸裸的霸权和侵略,让世界知道了冷战经过加热,依旧会制造罪恶,豢养贪婪,燃烧欲望。
于是,沿着世界上最沉重的履历前行,我看到了科索沃与我们血肉相关的年轻血液,我们的兄弟,进入到生命最明媚季节的时候,有一把利剑突然袭击到了胸前。
那一刻,所有的阳光,都在为天空的黑暗难过。和平鸽在残阳如血,瓦砾遍地的余辉里颤抖。我们可以在命运的尽头包容死亡,但是,我们却无法轻易地忘记,恶魔导演的战争和战争留给我们的创伤。而在那一刻之前,谁都相信,我们的夜空已经常常会有流星划出一道美丽的弧。但却忽略了我们生存的天空并不太理想,血液也会溅满天空。
我们当然知道,我们的肌体里有一种钢质的东西深深切入骨髓,我们会在每一个八月,倾听两万五千里的绝唱;我们会从故事的源头,重新咀嚼饱含一个世纪的盐和沉重的泪水。我们从一页历史进化到另一页历史,感受我们神奇的往事令世界难以置信的自信。我们的民族之树,已经成长为莽林。在中国历史断裂的峡谷中,我们的骨质里分明是长征浇铸出的伟岸。我们队伍里的许多英雄给予我们的那份崇敬,已经长成了我们的坚硬的伤痕,永远是折不断的脊梁。
这种感觉使人类完美,也使我们的年代变得极具光采。正义点燃了永恒的灯,照亮了一个又一个世纪生存与发展的道路。20世纪无疑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为灿烂辉煌,也最为野蛮的一页。人类在物质和精神文化领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尽管历史也目睹了这个世纪所经历的苦难、曲折甚至灾难。过去许多世纪堆积起来的热望、梦想,在20世纪变成了现实。
半个世纪前,所有的日子都在流血;半个世纪后,封存的枪刺依旧闪亮。士兵成为一座跨世纪的丰碑。人类用战争赢得了和平之后,会更加珍惜和平,渴望和平,祈褥和平。那些忠诚的战士,跨过残垣断壁,丢下疲惫的头颅和喋血的刀枪,放下许多放不下的东西,让天簌之音,从我们脆弱的灵魂穿过,在云层停留,接近我们的心。我们会在大静之时,去看我们头顶那片最灿烂的天空。我们会让呼啸的长风掠过湛蓝的天空,让颤抖的惊悸划过旷野的宁静。在秋日的苍凉下寻找往事,在机翼的律动中还原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