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业窃功
在吊唁、祭奠李憕等三位拒敌英烈的时候，颜杲卿斩了死不归降的土门贼将高邈，派遣长子颜泉明和军曹贾深，带着他亲笔写就的表章，赴京师长安向朝廷进献叛将李钦凑、高邈的首级和诚恳归顺朝廷的叛将何千年。
颜杲卿帐下有个小吏，名叫张通幽，他的兄长张通儒投了安禄山，很受安禄山器重，成为安禄山身边的心腹近臣。张通幽得知颜泉明将赴京师的消息，痛心疾首地哭求颜杲卿，说自己的兄长陷入叛贼之中，使他们宗族蒙羞受辱，恨不能剜其心、食其肉、寝其皮。他愿随长公子进京，向朝廷表述全家人对张通儒的痛恨，决然与之一刀两断，势不两立！并恳请朝廷治罪，使我们宗族的羞耻得到洗雪、灵魂得到拯救。尽管身边几位贴近官吏都暗自向颜杲卿示意，张通幽一贯狡诈诡谲，言多虚假，但一向宽仁厚德的颜杲卿，看着张通幽捶胸顿足、涕泪滂沱、痛不欲生的样子，恻隐之心勃然升腾，慨然答应了他的请求。
颜泉明一行西赴长安，张通幽一路沉默不语，蹙眉深思。颜泉明以为他果然洗心革面，在琢磨着到了长安如何向朝廷表达自己对张通儒的痛恨之情。哪知张通幽随着他到了太原，心里欣欣然窃喜得计。张家与王承业祖辈有私交，张通幽、王承业二人也素有来往，无话不说。避开颜泉明和贾深，张通幽暗自语激王承业：颜泉明此去长安，其父杲卿必得朝廷厚重封赏、破例拔擢，荣宠备至，大红大紫，大富大贵。可惜的是，王兄你拥兵数万，距土门不过一日路程，如此功勋，却落于他人之手，而自己一无所获！一句话刺中了王承业的心底隐痛。他本来对颜杲卿就很眼红、很嫉妒，又悔恨自己没有践约去包围土门——颜杲卿派遣外甥卢逖请求援助，他本来是答应要派将领带兵去的。如果践约，这破土门的功劳，有一半就该是我王承业的！此刻，张通幽一提功勋二字，王承业便自恨失策，自恨没有先见之明、没有好运气，丢掉了到口的半只肥羊！
张通幽察言观色，看见一针下去正中了王承业的痛处，便接着再刺一针，恐吓道：恐怕不仅是失去了好运气、半只肥羊！将来朝廷平定了叛乱，必然会论功行赏，并惩处那些坐视叛贼作乱、按兵不动的官员的。到那时，颜杲卿升官晋爵、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只要在皇上面前提起你拥兵不动的失约之事，恐怕你非但不能升官，前程堪忧……堪忧啊！王承业不禁毛骨悚然，倒抽冷气，怅然长嗟。张通幽趁机开“方剂”、下“猛药”，提出了据其功为己有的补救之法。王承业思虑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腹中尚存的良心都抛向九霄云外，接受张通幽的谋划，软禁了颜泉明和贾深。颜泉明以为自己在做噩梦，被人从怀中搜去了父亲呈给朝廷的表章。王承业按着张通幽的谋虑，对表章从头至尾做了修改，将功劳尽归于自己，还诬陷颜杲卿窃功、抢功。然后，派出心腹，与张通幽一起，捧着经过偷梁换柱、挖心盗髓的表章，押着何千年，带着高邈、李钦凑的头颅，去长安请功邀赏。所幸，王承业身边有人窥知了自己的上司与张通幽的卑鄙勾当，暗自保护颜泉明、贾深脱逃，才使两条无辜的生命免于屠戮。
王承业的使者与张通幽一起到了京师，昏昧不堪的玄宗皇帝李隆基只知为破土门惊喜，哪里会想到表章的玄机！于是，王承业果然福从天降，一指未挥、一兵未动，而坐得奇功重酬。不几日，圣旨降临，王承业破土门建树奇功，重赐金银玉帛，擢升为羽林大将军；张通幽以及王承业麾下百余将领，也都得到奖掖。
就在颜泉明奉父亲之命，踏上赴京进献安禄山的得力大将李钦凑、高邈头颅和叛将何千年路途的次日，天宝十五年（756）正月初一日，安禄山志得意满地于洛阳宫中举行登基大典，穿上了衮龙皇袍，戴上了冕旒，坐上了龙位，南面称朕，大封百官，在“皇上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中，接受朝拜，并改国号大燕，改元圣武，自号大燕皇帝。
不过，做了大燕皇帝，安禄山却并不舒心，旋即陷入了懊恼、焦虑、忧惧之中。段子光被腰斩，颜真卿举义于平原，颜杲卿智取土门，李钦凑、高邈被杀，何千年被拘；更可忧者，兵强马壮的大唐朝廷主力之师——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已于二月东出土门，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也即将挥师而来……凡此种种，使安禄山只觉得肩头、心窝被出其不意地连砍了重重的、痛彻心扉的几刀。从土门至平原，颜真卿、颜杲卿兄弟东西横绝，互为掎角之势，洛阳与范阳之间的通道被切断。安禄山首尾难顾，肩背伤痕累累，创痛难愈，西渡黄河、进军长安的脚步无力迈开，岂能不懊丧、不愤怒、不焦躁、不暴跳如雷！烦乱之中，命令最强悍、最骁勇的猛将史思明、蔡希德带领万余精锐，北击常山，先泄心头之恨，再做谋划。
时在岁首，千里雪封，凛冽的西北风裹着漫天沙尘、雪霰，扫过太行山，摇撼着孤城常山。在滴水成冰的刺骨严寒中，颜杲卿一方面指挥全郡兵士修缮城池，磨刀擦枪，运送可做投掷之用的碎石、瓦块，严阵以待，誓死与敌抗争，一方面打发外甥卢逖飞驰太原，向太原尹王承业求援。他知道，常山城垣基础不稳，多处残破，虽然有所修葺，但只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地修修补补而已，很不坚固；全郡满打满算不过三千兵丁，无论如何也难以抵挡史思明、蔡希德的万余精锐。而四周各郡，无不兵力单薄，唯太原尹王承业手握重兵，又路途不远，想来这一次，事关抗贼大势和全城数万人生命，只要一颗忧国忧民的良心尚在，他是不会按兵不动、不来相救的，不会！前次为破土门，曾遣外甥卢逖向王承业求助，王承业明白表示，他会派将领暗自包围土门以防不测的，但后来没有来，可能是遇到什么为难之处；他还说过，常山如有危难，他不会坐视不管的。再说，史思明、蔡希德的兵马不是王承业的对手，王承业来到常山城下，史思明、蔡希德必然难以招架，甚至闻风逃窜的！
正当王承业沉浸在鸿运天降、恩宠突来、平步青云的无限喜悦和欣幸之中的时候，卢逖风急火燎地飞马来到太原，向王承业递上了舅父颜杲卿的亲笔书信。王承业神情漠然，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遍，随手撇在案上，心中暗自发笑：哼！求我？找错了门儿！他觉得颜杲卿终是心头之患，若常山得救，颜杲卿以其守城之功，日后自然仍会青云直上，岂不威胁到了自己？再说，颜泉明脱逃，将来必然会向其父说明赴京途中在太原的遭遇，那时，他们父子岂能与我善罢甘休？何况，我王承业今非昔比，已被皇上擢升为羽林大将军，职责是护卫京畿、宫阙，是不管地方的。我不日即赴京上任，若救援失败，岂不弄巧成拙，自毁前程，断了青云之梯？我不是傻瓜，怎么能做这等引火烧身、自招祸患的事？但他又觉得明确拒绝的话，很难出口，冷冷地向卢逖撂了一句：信看过了，回去吧。
卢逖看见王承业拿板作势，态度冷淡，急忙申述常山的危急情势：史思明、蔡希德率领万余精锐之师合围常山。今天，最晚明日一早就将兵临城下。仆记得，前次为破土门，曾向大人请援，大人曾说过……
王承业很不耐烦，摇着手，示意卢逖不必再说：常山不是很有实力，干得很漂亮吗？怎么这一次听到史思明发兵的消息，就变成草包、豆腐兵，慌乱成这个样子了？你们先抵挡抵挡，容我安排调遣，行不行？太原虽然兵马比常山多些，但更难防守啊。太原不是常山，是大唐北京，懂不懂？叛贼虎视眈眈，说到就到，我不能撇下太原不管啊！再说，我不日就要离开……他想炫耀自己就要载誉前赴京师，晋升羽林大将军要职。话到嘴边，觉得此时在卢逖面前说这个话，有失妥当，急忙咬住了嘴唇。
卢逖含泪请求：王大人，太原举足轻重，卢逖心里明白。但常山兵马不过三千，且多老弱，寡不敌众，怎能对付得了万余精锐大军哪！常山危在旦夕，一旦失守，恐唇亡齿寒，也将危及太原，危及整个河朔一带。请大人速速发兵，万万不可迟疑啊！
王承业仗着自己身居高位，以上凌下，神情矜持，不屑地瞥着卢逖：什么时候发兵，我已说过，总得让我安排、调遣停当吧。
卢逖只好告退。心里焦躁不安，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第二天一早来到留守衙门，却被拒于大门之外。卢逖寸步不离，在刺骨严寒中一直等在门口，直至第三天中午时分，才获准与王承业见面。说到发兵，王承业仍然那么神情矜持，那么面色漠然，悠悠然稳坐钓鱼台，慢条斯理地道：不是说过了吗？何时发兵，本官自有考虑。既然常山危急，你就该速回常山与敌鏖战啊！待在这里唠叨，有什么用？
卢逖忍无可忍，心想：我原来只当你是大唐忠臣、顶天立地的将军，没想到你原来是个无心无肝、见死不救的独夫！常山百姓处在危难之中，我不能为他们搬来救兵，已没脸回去了，干脆死给你看！卢逖愤然拔剑自刎，鲜血喷在了王承业的脸上、身上……
正月初三日，叛军分三路到达常山城下。颜杲卿与袁履谦一起率兵士拒战三昼夜，弹尽枪折，瓦石一空，筋疲力尽，势孤援绝，寡不敌众。墙垣坍塌，叛敌破城而入。颜杲卿浑身伤痕累累，飞跃而起，牙关咬得咯嘣嘣响，挥刀号令兵士，和袁履谦一起与敌巷战肉搏多时，终于为敌相继所拘，解送洛阳。
安禄山煞有介事地坐在金銮殿的龙位上，以其“大燕天子”之尊，怒责颜杲卿忘恩负义，背叛自己。颜杲卿怒骂安禄山“臊羯狗”，公然背逆反叛、另立伪朝！我颜杲卿身为唐臣，奉忠守义。我是在为国家抵御叛乱，剿灭逆贼，怎么能说是背叛！我恨不能食尔之肉、喝尔之血、寝尔之皮！要杀便杀，无须多言！颜杲卿越骂越恨，咯嘣嘣地咬碎了几颗牙齿，扑向龙位，只听“呸”的一声，碎牙与血水一起向安禄山脸上喷去。安禄山满脸是血，且被飞迸而来的碎牙打得又麻又疼，顿时羞愤交加，怒火上蹿，暴跳如雷，喝令左右将颜杲卿、袁履谦等捆在天津桥柱上凌迟处死。
那是正月十一日，时在上午，天上没有太阳，阴沉、晦暗得如同傍晚。朔风呼号，严寒刺骨，颜杲卿、袁履谦被绑在洛阳天津桥桥柱上，安禄山亲自到场督促行刑。颜杲卿骂不绝口，安禄山命令刽子手割颜杲卿之肉以食，颜杲卿双眼喷火，斥骂不已；在震天撼地的斥骂声中，被割去舌头。安禄山问：还敢骂吗？杲卿没有了舌头的口齿，虽然模糊不清，却仍气冲牛斗，狠狠地、嗷嗷地吼叫着，发射着满腔愤怒。刽子手一刀一刀地剐骨剜肉、肢解身体，殷红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桥面，惨不忍睹，观看的人没有不垂首痛心的。
安禄山看着颜杲卿、袁履谦那冒火的双眼、嚅动着的两腮，听着那虽然含糊却铿然作响的声音，不禁不寒而栗，灰溜溜地离开了刑场。
朔风停息了呼号，大雪纷纷扬扬。无比忠贞、伟岸、坚强、刚正的爱国豪杰，他们那炯炯闪亮、照耀天地的生命之灯，终于在大地皆白、山河戴孝的无声怆痛中，油尽而熄……
颜杲卿、袁履谦慷慨就义之后，颜杲卿全家与亲属三十余口，包括做人质的二子季明，也相继遭到残酷杀害。
清河借兵
颜真卿没有过多地为常山担忧。他万万没有想到，王承业居然拒绝救援，按兵不动，忍看常山城破人亡。消息传来，他不敢相信，以为必是误传。当他得知确凿无疑之后，五内俱焚，痛不欲生，几乎晕倒了过去。他恨王承业的天良丧尽、人性泯灭，更捶打着胸膛，恨自己思虑不周，害了杲卿兄全家，害了常山无数官员、百姓！
颜真卿吩咐家人在郡衙后院古槐下设了灵堂。时在天宝十五年（756）早春，严寒未退，春意未萌，天地冷凝，彤云密布，漆黑一片，不见月光，只有挂在古槐侧枝上的白色灵帐的光、灰白色的蜡烛和香炉里线香燃烧的光。古槐似乎悲痛欲绝，愤怒欲绝，黑褐色的枝干已经麻木、僵硬，没有了一点儿声音。颜真卿与家人一起，颤抖着双手，许久才点燃了香烛，点燃了纸钱。
大雪纷飞，一时铺白了大地，铺白了屋顶，铺白了古槐。铺天盖地的银白中，颜真卿伏地痛哭了许久许久，在家人和闻声而来的郡衙官员的反复劝说下，擦干了泪水，站了起来。
是的，他不能消沉，不能沉陷于悲痛之中，必须站起来，挺起胸膛，与叛贼周旋！颜真卿立即来到书房，命衙役找来李择交等将领前来议事。衙役领命出了书房门，即有判官进来禀报：哥舒翰据守潼关，打退了奉安禄山之命前去攻关的安庆绪。安庆绪是安禄山的次子，虽寡廉鲜耻、凶狠无德，却是安禄山的得力猛将之一。安禄山听到安庆绪败北的消息，又气又忧，听说当时就两眼昏黑，冕旒歪斜，趔趔趄趄，几乎跌倒在地。
这时，又有军吏入报，饶阳太守卢全诚派来军使，有重要军情通报。
原来，史思明那贼与蔡希德攻取常山之后，接着攻打附近各郡，邺、广平、赵、上谷、博陵、文安、魏、信都等郡，先后陷落贼手。那贼又引兵包围了饶阳。贼兵数倍于我，气势汹汹，卢全诚担心寡不敌众，趁深夜天黑，敌军不备，打发军使向颜真卿告急求援。
颜真卿当即命平原邻近的河间、景城各出兵两千，平原出兵三千，火速驰援；三支援军呼应饶阳兵士，内外夹击史思明军。又命饶阳军使火速返回，告诉卢太守，援军即到，务必坚守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