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功为罪
渡过黄河，颜真卿才松了一口气。他们在一个小镇上略事打尖，便踏上漫漫征途。当时，汴、洛一带尽被乱兵占据，道路艰险，只好经由江淮，自荆襄沿汉水西北而上。当来到广陵90、丹阳等地，曾想得到兵马援助，再图恢复河北大计。颜真卿虽殚精竭虑，与身边官员反复探讨、磋商，运筹谋划，纵横捭阖，向当地采访使屡次游说、恳求，得到的却只是怅惘和失望。正月间，得知安禄山之子安庆绪于洛阳宫中谋杀其父而即其位的消息，又心生几分欣慰，几分希望。
颜真卿在怅惘与失望、欣慰与希望交织中，途经襄阳。当时，北面的南阳节度使鲁炅被叛军将领田承嗣围困日久，南阳城中的粮食消耗殆尽。肃宗李亨差遣宦官将军曹日升去“宣慰”，却无法进入城内。曹日升打算单骑冲入南阳城中传旨，襄阳太守畏惧于叛军的强大，极力劝阻。颜真卿却忠魂一颗、正气一腔，诚切、果决地支持曹日升，认为：即使被捉，只是失掉一位朝廷使者；如能入城，城中数千将士的抗敌之心便将受到激励而坚定起来。曹日升觉得颜真卿说得有理，带领十余骑奋勇直前，直冲进城，敌兵看见来骑势头凶猛，竟不敢阻拦。原已绝望的城中将士，见有中使前来传达朝廷的关怀和慰问，一个个精神振奋，士气焕发，斗志陡添。
从初冬，到仲春，经过了三个月顶风踏雪、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忍饥挨饿的长途跋涉，颜真卿一行于出逃平原次年——至德二年（757）二月，行至武当，得到诏令，授以宪部尚书，于四月间到达凤翔。
已是暮春，虽然时有料峭寒风，终南山阴坡下仍有残雪，但和煦的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渭河里春水融融，树梢的淡淡鹅黄变得深绿，道旁的小草开放着粉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野花。显然由于水肥不足，田间的麦苗绿中泛黄，却仍在春阳沐浴下顽强地拔节、成长。
颜真卿自接到诏命后一直诚惶诚恐，惴惴不安。他原以为自己是有败军、弃城之罪的。出逃前，他曾说过：“若朝廷一定惩罚我的败军之罪，以警示天下，那么，大唐的纲纪可以振作，我又有何憾恨呢？”如今，朝廷对他的罪过却不追究、不惩处，还拜以宪部尚书之要职！颜真卿抚胸自问，昼思夜想，提笔写就《让宪部尚书表》，扼要叙述安禄山叛乱后朝廷给予自己的“殒身碎首，无以上报”的恩惠和拔擢，慨然承担罪责，并阐述自己出逃的真实动机。颜真卿沉痛地说，河北诸郡的陷没，“皆由臣孱懦无谋，致此颠沛，诚合殉命危难，死守孤城。以为归罪阙庭，愈于受擒贼手。所以俛偷生过河”，径至行在。他把平原及附近诸郡陷没的罪责都归于自己一身，都归根于自己的软弱和缺乏谋略，认为自己本来应该坚守，殉命于这场危难之中，只是觉得这将使人们把罪过归于朝廷，还不如我自己被敌人活捉一死，所以最终选择了渡过黄河，奋力逃生。然后，颜真卿恳切地辞谢、请罪：
……陛下纵含宏善贷，不忍明刑，在臣腼冒至深，胡颜自处？臣忝为大臣，系国休戚。损臣益国，臣受其益；损国益臣，臣受其损。若受任失守，还朝屡迁，示国无刑，于臣大损。非敢外饰，实披至诚。又，臣名节虽微，任位颇重，为政之体，必在律人，恩先逮下，罚当从上。今罪一人，则万人惧。若怙于宠，四海何瞻？伏愿陛下重贬臣一官，以示天宪，使天下知有必行之法，则知有必赏之令，宠荣过于尚书远矣。无任恳悃之至。
颜真卿本来是安史之乱爆发后河北一带首先起兵举义，凛然正气，呼唤四方，与敌抗争，力挽狂澜的一面大旗；是忠心耿耿，与官军相配合，屡屡重创叛军，断其首尾，掣其侧背，使其不敢贸然西犯的义军领袖；是逆流滚滚、恶浪滔天的大河的中流砥柱；是大唐天下功不可没的忠直、义正之臣。然而，颜真卿却毫不以为自己有功可恃。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在不得已的情势下弃城出逃，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洗去的罪过，自己则是无可宽恕的戴罪之身。即使皇上宽宏大度，不愿降罪，自己却无限愧疚，有何面目活着，面对他人？自己跻身于朝廷大臣之中，其职责关涉国家的休戚安危。如果对国家有益却有害于自己，自己仍将受益于国家。如果受命于国家而有失职守，回到朝廷还被多次提拔，便显得国家没有法度、没有刑律，对自己的人品也是很大的伤害。这不是虚伪的谦让话、漂亮话，而是最难得的、真诚的、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语。他认为，自己的德行、声名十分低下，但担任的职责很重要、很重大；当官从政，重要的是给人以明确的要求、法则，把恩惠给予下面，把处罚留给上面。现在，治我一人之罪，千万人都会惊惧；如果因为宠爱而宽恕我，四面八方的人们将会怎样看待呢？诚恳地希望陛下贬我的官位，昭示国家律令的尊严，使天下人都知道朝廷的法律必当执行，明白执行圣旨、命令会受到褒奖。那么，圣上给予我的宠爱和荣耀，便远过于尚书的官职了！
这番责己、罪己、克己，不言功而只谈过，甚至以功为过、请求贬官治罪的话，剖肝沥胆，金声玉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令人不胜钦敬，不胜折服，感动至深，唏嘘慨叹。真不知道拥兵太原，眼见常山城破人亡而不救，却窃据破取土门功绩于己的太原尹王承业，未参与棠邑、魏郡之捷，而据其功为己有的北海太守贺兰进明之流，如果站在颜真卿面前，谛听了这一番忠贞刚直、肝胆正气的话，还能有脸活在人世吗？
加官大夫
颜真卿责己、罪己、克己以让宪部尚书的请求，并未为肃宗李亨批准。肃宗在给颜真卿“让表”的“批答”中说：颜真卿才华出众于文苑，声望倚重于朝廷。虽然没有据守住平原城，但功劳、政绩很高，影响深广。从平原远远地回归朝廷，很符合朕的希望。他甚至写下了这样谦恭、恳切的词句：“允膺曳履之命，无至免冠之请。”91——请答应我迫不及待的命令，不要让我再次脱帽向你恳求。肃宗李亨的“批答”并非溢美之词、虚伪的敬重之语，而是中肯的，符合实际的，显现着几分天子少有的谦恭和“圣明”的。
这正是日朗景明、万木蓊郁、旷野翠绿的暮春四月，颜真卿看到肃宗的批答，感激涕零，精神抖擞地来到凤翔赴任。从平原出逃前他就曾说过：“如果朝廷还让我做官，担负责任，观察我以后的作为，那么，大唐的千秋大业将旺盛而不朽矣！”他重新为大唐千秋大业的兴旺和不朽而竭忠尽智的日月就要开始了！
凤翔行在远不可与西京长安的大明宫相比。大明宫坐落在龙首原上，殿阁重重，鳞次栉比；殿前无不玉阶重重，翔龙栩栩，丹墀阔大，白玉砌栏；殿内无不浮光耀金，备极奢华，巨柱根根，盘龙如生；香炉喷吐着烟霭，冕旒展示着神圣。郎官执戟，侍卫于外；太监挥拂，护驾于侧；大臣持笏，待命于前。不但庄严，而且森严；不但威严，而且神秘。而这里的情形截然不同。矮小、狭窄的平房，算是殿堂，君臣共同局促一起，面面相对，缺少了“龙威”，消减了尊卑。皇位新“即”，朝廷新立，而官员却都是前朝老臣，大都曾很受玄宗赏识、宠爱和器重。在山河破碎、叛贼肆虐、君忧臣辱的时刻，许多人仗恃着昔日的尊贵和荣耀，在年轻的新皇帝李亨面前肆无忌惮，对大唐帝国往日的纲纪、条律、制度弃之如敝屣，不管不顾，言所欲言，行所欲行，信口开河，纵情恣肆。有的官员身兼数职，却尸位素餐，坐享尊荣，而置所应管、该管之事如儿戏。
颜真卿却正气、正派、正道直行，一如既往。中书舍人崔漪酒醉入朝，举止趔趄、蹒跚，言语颠三倒四；谏议大夫李何忌像他的名字那样行为无忌，在家不孝敬父母，入朝行为缺乏检点，言语放肆，了无对同僚、特别是对皇上应有的尊重和敬重。他们都受到颜真卿的弹劾而被贬官。
肃宗李亨对颜真卿受任宪部尚书后的正气、正派、正直，十分满意，于是两个月后——六月间，又加任颜真卿以御史大夫。宪部，以前称刑部，掌管国家法律、刑狱，宪部尚书是主持宪部的长官；御史大夫是御史台的长官，御史台责在监察百官，审判诉讼。宪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即将司法与监察集于一身。面对朝廷加授自己以高位要职，颜真卿不但高兴不起来，而且惶惧有加，即上表辞谢，请求停去一职。他在“表”文中仍对自己在平原的弃城出逃耿耿于怀。他惭愧自己长期以来的孱弱，行事耿直而不为人知。他说，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自己担当平原郡守，被叛贼所困，未能与城共存亡，而违背大义，脱逃回朝。当时，甘愿让斧钺加身，为自己身居高位的罪责而负疚于心，念念不忘。孟夏五月，刚刚开始于宪部任上接触刑狱，过了不过几个旬日，全面执掌宪部职责。回想起来，这段时日尚有不少不足之处，而现在加予我的新官职——御史大夫——品级那么高、职责又那么重！我将怎样向天下彰显我朝刑律的严明，树立、提振朝纲呢？昨天，接到制书，我就表示辞让——当时的话绝不是装腔作势的虚伪之言。只是唯恐皇上厌烦，仍小心谨慎地跻身朝班，想找个皇上问话的机会，再坚决辞让。我图的不是荣耀和宠幸；自己虽然卑微，却受到皇上恩惠的频繁赐予。所以，我当即表达、陈述了自己的辞让之意；却未得准许，更加惶愧忧惧，难以自立。
接着，颜真卿写道：
又臣窃见近日朝列之内，或有身兼数官，苟贪利权，多致颠覆，害政非一，妨贤实多。臣尝忿之，其忍自冒……恩送停臣一职，别授忠贤，则虽死犹生，期于必力。92
他无惧于触伤达官要员，率直诤谏，说他看到朝列中的一些人，身兼多个官职，只贪图其权力、利益，不但不顾忌对国家造成重大失误和严重损害，而且妨碍了贤明高才之士的进用。这种现象，使他十分气愤，他怎么能与他们一样，也犯他们的罪过呢？他所希望的是皇帝给予恩惠，停自己一个官职，让给别的忠贞贤明的人。如能这样，能够为国家竭忠尽智，倾尽全力，即使一死而犹如活着。
这番话里，颜真卿以远远超越一般人的博大心胸，以免去一个官职为给予自己的恩惠，以做官而不称其职、不尽其责、尸位素餐为耻，以居官营私，贪取权力、利益为罪，对身负其责而办错事、办坏事、危害国家、妨害进用贤明高才的官员深恶痛绝。他的话，犹如一柄锋利的快刃，戳开了朝堂黑幕，揭穿了一些贪官、赃官、祸国殃民的黑心之官的画皮，对其罪责给予了狠狠的、触及灵魂的鞭笞。其所彰显的忠贞与正气，与他在《让宪部尚书表》中那番“损臣益国，臣受其益；损国益臣，臣受其损”的话一样，绝非虚伪的谦让话、漂亮话，而是最真诚的披肝沥胆的真心话、肺腑话、掏心窝子话，一番洞达国与我、损与益关系的明哲之言。剖肝沥胆，金声玉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令人不胜钦敬、折服，唏嘘慨叹，感动至深。
然而，那些“身兼数官，苟贪利权”的官员，能不对他切齿痛恨、耿耿于怀吗？能为他们所容吗？颜真卿此后屡遭诬陷而仕途竭蹶，正是他的这种唯国家损益为念，而不计一己祸福的忠贞、耿介、清正操守的必然命运。这是封建帝国时代的一个无法扭转的潜在定律！
肃宗李亨没有同意他“停臣一职”的请求，批答曰：“卿德重才博，久而弥彰，深竭忠贞，克著名节。乃今再造区夏，藉卿以振朝纲。……”93告诉颜真卿，我是看重你的德行和才能，希望在此重建华夏天下之际，借重你的忠贞和才能，振作朝纲。
肃宗的“批答”，有赞扬，有鼓励，也有期望。赞美是恰切的，鼓励是恳切的，期望是发自内心的。当时，朝堂之上，文武官员不足三十人，其中鲜有德才卓著的突出人才，而朝纲的混乱，令肃宗李亨忧心如焚。颜真卿忠贞刚正，曾任职于御史台，秉条律，忤权臣，人所称许的桩桩事迹，当年身为太子、朝夕伴驾父皇玄宗身侧的太子李亨，不能不耳闻目睹；而安史之乱以来的忠贞和大义，更令他不能不敬重和信赖。因此，选择颜真卿做宪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也正显示着这位迫不及待地登上天子宝座的新皇帝的“天子”之才和“圣明”。他怎么能准予颜真卿的请辞，而停其一职呢！
皇上如此信赖自己，颜真卿只有“遵旨”受命，两副担子一肩挑，既履职宪部，又竭力于御史台。
执法无私
颜真卿刚一身兼宪部尚书和御史大夫二职，开始新的为官生涯，就被纠缠于房琯的大案、要案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