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时,吕胜留下辖区派出所六名民警保护现场,次日一大早,便又率雷鸣、林忠等技侦民警,到警匪枪击现场寻找物证。在绑匪伏击民警的三个位置,技侦民警收集到三十多枚微冲和短枪弹壳。他们一枚枚用镊子夹起来,装入塑料袋。此外,还提取足痕若干枚。
林忠经过仔细观察,确定几枚条件较好的,用枯树支一一画圈,让技术员灌石膏提取。
就在现场勘查快要结束的时候,派出所王所长给雷鸣打电话,报告了一个新情况。雷鸣听后答道:“好,好!我这就向吕局汇报,你们先保护好现场。”
雷鸣旋即来到正在埋头专心致志观察一枚足痕的吕胜身旁,汇报道:“吕局,派出所王所长打电话,报称有村民反映,离这儿约五公里处,三圣塔的河湾内,发现一辆被焚烧的抛弃车辆。”
“是绑匪昨晚驾驶的那辆吗?”吕胜精神一振,直起腰杆道:“走,咱们快去看看。”
当吕胜、雷鸣、林忠等赶到抛车现场时,看热闹的群众早已把这辆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见有民警来,人们主动闪开一道缝儿,让吕胜一行过去。
这是一辆黑色普桑,车头扎进路沟,差点没翻过去。车门和前后挡风玻璃全部破碎,左后侧瘪下去个窅窝。两个后轮胎仅剩“铁锅”,车内被焚烧过,所幸由于油箱剩油无几,没有引起爆炸。
吕胜勘查一遍后,让林忠拍照。林忠从不同角度照相、录像后,又小心地将头探进车厢,侧光、逆光用放大镜在方向盘、摇柄、车门等处仔细寻找纹痕,因烟熏火烧,忙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枚指纹。
吕胜让人找几块砖,挡住车前轮,然后仰面拱到车底下,用手抹去车架上的油泥污渍,对林忠说:“林忠,记下车架号。”
马彪眼戴墨镜,刘道光、李海深尾随其两侧,三人说笑着,漫无目的地在颍川市繁华的大街上游逛。
马彪仰视一眼太阳问:“现在几点?”
“差不多快十二点了吧。”刘道光估摸着回答。
“瞅个上档次的饭馆,今儿个晌午咱好好撮一顿,庆贺昨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由于昨晚敲诈得手,且又从公安眼皮底下逃掉,马彪今天的心情显得格外舒畅。
李海深指指不远处一家餐馆,提议道:“彪哥,‘闻香来’。这家馆子里,有几样菜管吃。”
“噢,有何特色,说来听听。”马彪肚里的馋虫被钓出,对李海深的提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别看这个餐馆门面不大,但来的晚点儿,就找不到座了。靠的就是几个门面菜。什么金葱烧鱿鱼、清蒸鲨鱼排、扒海参、盘龙鳝、炒面条、生汆丸子。”李海深如数家珍,一一道来,直讲得刘道光心动嘴痒,着急地嚷叫道:“中中,今儿个咱就尝尝这几样菜。”
说话之间,三人已经来到“闻香来”门前。马彪举目观望,但见门面虽然不大,收拾得倒也干净整洁,尤其是门两边那副“香招云外客,味引洞中仙”的对联,与餐饮业倒也十分的贴切醒目,吊人胃口。
“香招云外客,味引洞中仙。嗯,有点意思。”马彪反复品味着这副对联,饶有兴趣地确定道:“行,今天就这儿了。”
三人进得餐馆,让服务员找个单间,尚未坐定,刘道光往脑后抿一把光头,便冲服务员吆三喝四道:“茶,茶!”
服务员年约十六七岁,从衣着、神态、举止上一看,就知道是个刚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小姑娘。她显然是经验不足,听顾客让“查”,便老实地从正在摘墨镜的马彪开始,“一二三”地数起人数来。刘道光生气地呵斥道:“倒茶!”
小姑娘一愣,心想,这人看着不咋样,还怪难伺候哩。于是又反过来,从李海深跟前:“三二一”地倒查一遍。
刘道光啼笑皆非地问:“你数(属)啥哩?”
小姑娘答:“属狗哩。”
刘道光知道小姑娘没明白他的意思,本不想啰唆地又问:“啥主食?”
“啥主食都有,俺这店里数拉面最好,你们想吃细哩让师傅给你们拉细哩,想吃粗哩让师傅给你们拉粗哩,端上来还都冒着气热乎乎哩。”
李海深知小姑娘因口音不同而误解了,忍俊不禁劝刘道光:“算了,算了!别难为这妞了。”转而对小姑娘道:“报名。”
“小名叫臭妮,大名叫刘讷。”小姑娘腼腆地回答。
李海深“扑哧”笑道:“咳,哪个叫你报自己的名嘛!是让你报菜名的,我们好点菜。”
小姑娘脸一红,有点难为情地赔不是道:“不好意思,我刚上班两天,对这里的规矩不熟,请先生多原谅!”
这时,马彪早已不耐烦地催促李海深道:“算了,算了,老瘦牛摆尾,净瞎磨水门,你赶快点几个菜算了。”
“行行!”李海深慌忙俯首听命地对小姑娘说:“快记,来个蒜焖鲶鱼、金葱烧鱿鱼、椒盐乳鸽、红烧蹄筋。另外,再点两个素的,菠菜豆饼、水煮花生米,主食要一大盘炒面条,一盆儿生汆丸子。”
“够了,够了,咱人少。”刘道光阻拦道:“这些能吃完就不错了,一个人再抿二两哩。”
“哎,对了,再来两瓶‘闷倒驴’酒。这个酒劲大,喝了还不上头,不闹胃。”刘道光一句话提醒了马彪。
一杯水没喝完,服务员已把酒、菜陆续端上,礼貌地把每人面前的酒盅斟满,然后彬彬有礼地退出房间,守候在门外。
马彪、刘道光、李海深每人三盅酒下肚,各人抄起筷子,取菜就嘴。
“嗯,菜味儿还行。”马彪吧唧着嘴解开上衣扣儿,袒胸露臂上劲道:“喝闷酒没劲儿,道光,咱来几个响枚。”
刘道光见马彪叫阵,秤砣过河,一点不浮(服)地咧嘴一笑道:“嘿嘿!就你那臭枚……两口子打铁,这回你可找着对手了。不过,咱丑话可得先说到前头,快声快叫,一枚一,桃木的要现钱,小本生意不赊账,不攀不挑不等不替,输了赶紧撂窑里,中不中?”
“中!你说来啥?”马彪本来就心高气傲,被刘道光一激,登时也掳袖揎拳,跃跃欲试地问。
刘道光见问,毫不给马彪脸面,要饭的抱个扁嘴子,穷嘴呱拉舌地又数白道:“是来枚,是猜宝,杠子老虎大压小,尽你挑。”
“行行,就来响枚。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我看你吃亏就吃到嘴上。”马彪以老大自居,当真不当假地熊刘道光几句。二人捋袖出拳:“宝一个,鸳鸯对;巧七枚,八大仙;快九州,满堂红。”大呼小叫几个回合,刘道光连赢数枚,马彪一喝再喝,刘道光仍不依不饶,在一旁说风凉话,故意气马彪道:“口朝下,底朝天,滴一滴,翻一番。”直气得平素颐指气使惯了的马彪脸色铁青。欲发作吧,自己是输了枚该喝,只好心字头上一把刀,捏着鼻子忍了。
李海深见二人相互不服,都拉硬弓,担心他们猫脸狗屁股的闹翻了,为缓和尴尬气氛,忙和稀泥地把手伸到桌子底下,轻轻照刘道光大腿上拧了一下又晃晃,暗示他少赢几个:“光棍打九九,不能打加一;该喝酒时便喝酒,得饶人时且饶人。”按下这头,李海深转而呲牙一笑,充当和事佬,意在阻止二人再上别劲,又给马彪打岔道:“彪哥,昨天那事儿,不是你指挥有方,咋着也干不了恁板正。”
马彪乜斜李海深一眼,越说他胖他越喘地自鸣得意道:“哥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不是吹,喝的酒比恁喝的水都多,过的桥比恁走的路都多。哥不是窝囊废,哥吃过大把荆芥。听哥的,错不了……昨天要是听你的话,把车找个地方藏起来,瞅机会再卖掉。做梦娶媳妇,你想得倒美,今天别说在这儿喝酒喷空了,恐怕不死也得脱层皮。”
“有这么严重吗?怎么会呢?”李海深不解地问。
“咋会这样!你是不懂还是装迷啊?你以为老公们会睡大觉?今天全市的老公就会倾巢而出,旮旯缝道地寻找那辆破车,然后以车找人,你说我们能安生得了吗?我们把车扔掉,轻装而逃,呈凶化吉,与毛泽东当年四渡赤水,扔掉盆盆罐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眼下,老公们可能正在围着那辆破车拍照、检查,狗咬尿泡瞎喜欢呢!”
“嘿嘿!”刘道光、李海深阿谀逢迎道:“彪哥智勇双全,技高一筹,分析得太到位了。”
马彪“咕咚”往嘴里灌一杯酒,告诫二人道:“两位老弟,记住了,干我们这行的,一要心狠手毒,尽量不留活口;二是千万不能因小失大,丢了西瓜捡个芝麻。”
“是是,彪哥言之有理。不过……”刘道光吞吞吐吐地沉吟道:“不过咱那两支……”他担心再遭没趣,欲言又止,用手比划个微型冲锋枪的动作。
马彪倾过身,神秘地低声道出自己的想法说:“恁想过没有?老公们发现咱扔的车后,杀死那个司机的事,也可能被牵扯出来。眼下,咱不能吹鼓手赶集,没事找事儿了。先埋在那儿,既缩小了目标,又沤不坏,等过去这阵风头再说。”
“哦,彪哥虑事周全,真不愧在特警混过,我算服了。”刘道光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差没跪下磕头了。
“唉——”马彪举杯长叹:“话虽是这样说,但是,弟兄们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对手,毕竟不是乌合之众,而是一个高举执掌法律大旗、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武装集团。这个集团小到一个派出所,大到全中国,都能像一个人一样调动自如,动用成千上万的人同时为一个案件而行动。一个人、几个人、一伙人,和这样一个集团斗法,终极惨败的必然是一个人、几个人和一伙人。这就好像耗子戏猫一样,耗子虽然敢戏猫,但最终变成佳肴的一定不是猫而是耗子。况且,久做必犯。人有失手,马有漏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定哪一天,在哪个细微的环节上没玩好,我们就可能把小命给玩进去了。恁看看张子强、白宝山、魏振海、张君,哪个不是智谋过人,机关算尽;盛名鼎鼎,横行一时,而最后没有一个能逃脱身败名裂的可悲下场。他们有的被生擒活捉,有的挨枪饮弹,死无葬身之地……”
马彪一席话,直听得刘道光、李海深骨寒毛竖,心寒胆碎。刘道光下意识地捞摸一下自己的光头,咂吧几下厚嘴唇,怅惘问道:“彪哥,那咱往后咋办?”
“咋办!”马彪怪异地一笑,桀骜难驯地答:“到了这步田地,我们还能怎么办?就好像卖淫者明知丢人现眼,吸毒者明知倾家荡产,高官明知贪污受贿违法违纪,怀揣自杀炸弹者明知要粉身碎骨一样,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再想拔腿也晚了。为了钱,我们只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条道儿走到黑。反正杀一个人是死,杀一百个人也是死。人生大难,无非一死。”大概是刚才与刘道光来枚时喝的急了,马彪瞪着因酒精刺激而血红的眼珠,说话舌头有点打卷地接着长叹道:“唉!人贵有自知之明,自从我们杀死姓文的那一刻起,社会就已经把我们打入了另册。我们实际上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魔鬼、毒蛇、杀人狂、社会渣滓、害群之马、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之类的妖魔鬼魅。你们说,不这样,我们又能怎样……”
“彪哥醉了吧,本来是高兴事儿,怎么突然说起这些扫兴话来!”李海深打断马彪的话,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醉,真醉了倒好了,怕只怕没醉、似醉非醉。今日有酒今日醉,管它明日刀割头……快吃,吃完咱找个地方洗洗澡,泡泡妞,再设法干一把,然后远走高飞,躲得远远的,让老公们分析、推理、排查、悬赏去吧……嘿,嘿嘿!”
夜阑更深,繁星闪烁。颍川市公安局会议室里。吕胜、雷鸣、吴国发、林忠及大队长冷一飞、王海涛、胡长生及各县局、分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刑警大队长班班到齐,一个个面色凝重,正襟危坐。
等约片刻,贺国庆端着保温杯,腋下夹着一个笔记本,稳步走进会议室。贺国庆在他习惯坐的位置上落座后,放下保温杯和笔记本,从口袋内摸出一个小塑料袋来,不紧不慢地从袋里一样捏一撮,放进保温杯里。
雷鸣眼里有活儿,起身掂起水瓶,往贺国庆杯中沏水并好奇地问:“贺局,泡的啥好茶呀?这么金贵。”
“谢谢!”贺国庆礼貌地以手扶杯,风趣地答:“哪里是什么好茶,绞股蓝、丹参、枸杞子、决明子还有山楂片。降脂降压,以茶代药。”说完,示意吕胜,“开始吧!”
“行!”吕胜轻咳一下,清清嗓子宣布道:“现在开会。议题只有一个,分析高小宝绑架、敲诈、武装袭警案案情,集思广益,把脉问诊,研究制订侦破方案。”他扭头问林忠:“准备好了吗?”
林忠点点头,应声摁下录音机的放声键,绑匪与高仲贤的对话旋即响起:“听说过香港的张子强吗?”
“听说过,听说过。”
“听说过就好。你的儿子高小宝,现在我们的手中,赶快准备五十万,我们保证他毫发无损,否则,你就准备收尸!”
林忠摁下暂停键,解释说:“刚才放的是高仲贤报案时的录音。下面请听我们的监录:”
“爸——哇——爸,快把钱给这些叔叔送来吧,我回去后会还你的,儿子求您了……”
“好孩子,你一定要坚持住,听他们的话,爸就是砸锅卖铁,押袜子卖鞋,也一定筹钱救你……”
“哈哈哈哈——”
林忠“啪”地按下停止键,录音机戛然无声。瞬间,偌大的会议室一片沉寂,沉寂得每个人似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脏跳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