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3月20日,铁灰色的天幕阴阴地压在头顶,空气闷热潮湿,好像一把就能攥出水来。无数的乌鸦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栖在鄂克春阵地前沿弹跳呱叫,大地被不祥的气息笼罩。一连的一百多人趴在战壕中段向南一侧,枪械、子弹、手榴弹整齐地排放。黄景升拗不过段剑锋,尖刀连被放到了一线。
“排长,咱团带了多少炮上来?”狗蛋一直盯着南面天空看,地平线上一大片黄色的云团越聚越浓,缓缓地朝阵地方向压过来。狗蛋年纪不大,却是老兵,大部队在迅速移动时才会出现这样颜色的云团。
“不老少,你小子只要把参数报准就成!”马立成是在宽大伙儿的心,别说团里的重炮,就连师里的大部分辎重都远在腊戍,阵地纵深只有几门山炮和迫击炮构筑的炮兵阵地。狗蛋人瘦得跟麻秆似的,观瞄炮火射击参数却是一绝,按狗蛋报回的参数开炮,基本上是指哪儿打哪儿。
“开饭喽——!”伙夫挑着伙食担吆喝一声,牛牯第一个凑了上去,他块头大,早上几碗稀粥几泡尿就撒空了。
“你个吃货!”田永贵半骂半笑地搡开了牛牯。锅盖一揭,肉香蒸腾着热气在战壕里飘开,是土豆炖牛肉,肉比菜多。大战在即,伙夫也不吝,肉罐头开了一大堆。皮尤河前哨几战下来,英军改变了对这些“草鞋兵”的看法,后勤补给比刚开始好了很多。
一连人甩开腮帮子吃,阵地上响起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和弟兄们粗俗的玩笑,食物带来的愉悦感让气氛轻松了很多。岳昆仑端着碗蹲靠在战壕一侧,旁边是吃相狼藉的牛牯。牛牯几下就把海碗扒得底朝天,又蹿到木桶边想再续。一会儿岳昆仑见他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身边蹲着,碗干净得像舔过一遍。
“来。”岳昆仑把碗递到牛牯面前,他吃得慢,碗里还剩大半碗。
“……俺哪能抢你的口粮吃。”牛牯嘴里让,肚子却一阵“咕咕”作响。
岳昆仑拿起牛牯的空碗,把一大半的饭菜扒了进去,“一块儿吃。”
牛牯冲岳昆仑咧嘴一乐,捧起碗扒得风卷残云。岳昆仑唇角扬起一丝笑意,低下头继续吃。扒了几口岳昆仑不动了,长年的捕猎生涯让他对危险的感知异常敏锐。岳昆仑撂下碗,侧头伏上了土壁,远处有大队人马在快速接近。
“准备战斗!”段剑锋也发觉了异样,士兵们唰地趴上战壕。阵地前的乌鸦轰然飞起,在空中盘旋不散。
半袋烟的工夫,地平线上冒出几匹快马和摩托车,正向阵地方向疾驰,是留在皮尤河警戒的骑兵。马和摩托车跑出了全速,土路上一溜黄烟,战壕里的士兵都憋着大气,枪膛顶上了火。马和摩托越来越近,依稀可以看见骑上几人,一身血迹斑斑。几个人嘴唇不停地翕动,好像在喊着什么,声音被大地上卷起的漫天黄沙吹散。
“他们在喊什么?”狗蛋自言自语。
“鬼子来了。”周简面无表情,文气的脸上已经有了坚毅,他在军校学过读唇语。
狗蛋左右看看,已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盯着阵地前方,有恐惧,有怯弱,有仇恨,有怒火。
马和摩托被路障挡住,哨兵和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便拉开了路障放行,自己转身进了哨亭。后来岳昆仑才知道,哨兵是进去往团指打电话,鬼子一个联队的兵力逼近了阵地前沿。
马和摩托离第一道战壕越来越近,400米,300米,200米,那不是一道战壕,那是一道生与死的界河。岳昆仑已经看见他们血污的脸、焦干的嘴唇、充满求生欲望的眼睛。此时大地微微震颤,地平线那头黄沙滚滚,无数的人马在后急追。
“长官,要不要引爆?”工兵握着引爆盒上的铁把,公路上已经埋了炸药。
“炸个鸡巴!想把自己弟兄炸死是吧?等鬼子走近!”段剑锋抽了工兵的脑袋一下。
“快!快跑呀!”已经有弟兄喊出了声。岳昆仑握着枪把的指节逐渐发白,他也在心里喊着同一句话,他又听见天空中传来尖利的马达声。
几架战斗机突然从云层中穿出,箭一样俯冲向阵地前沿,机身上的膏药图案瞬间逼到眼前。机翼上的机关炮甩出两条弯曲的弹道,犁着地追逐着公路上的几名骑兵。几辆摩托车霎时被弹道切过,轰然爆出一团火光,人车被撕成碎片。几匹战马一个急转窜下公路,在坑洼不平的田野上嘶叫狂奔。战斗机斜着翅膀盘旋半圈儿,又是一个俯冲,机腹几乎是贴着地面掠过。日军飞行员没有开枪,闪着炫目银光的机翼从后面横切过两名骑兵的脑袋,骑兵的身体居然还夹着马腹一路奔跑,脖子里喷出的鲜血触目惊心。
面对日军飞行员轻蔑的挑衅,战壕里响起一片枪声,子弹溅在机身上连痕迹都没有留下。段剑锋没有制止弟兄们,虽然他知道步枪和机枪对鬼子的战斗机毫无用处。
阵地前沿只剩一匹马在夺路狂奔,马上的骑兵脸色白得像纸。
“快过来——!”已经有战士站起来大声地呼喊,骑兵拼命地抽着马鞭,战马已经跑得口吐白沫,鼻孔向两侧喷出团团白气。
战马冲岳昆仑的方向正冲过来,一架战斗机撵在后边。机翼上两架机关炮突突地喷着火舌,胡萝卜般粗的子弹在地面上犁出两条深沟。岳昆仑双眼圆瞪,看着越变越大的马头迎面而来。马上的骑兵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稚嫩的脸已被恐惧扭曲。就在战马腾空跃过战壕的刹那,机关炮的子弹从后切过,人和马在空中爆开。子弹破开骑兵身体的瞬间,岳昆仑清晰地听见小战士逼出了一声膛音,用尽他生命的所有力量:“娘——”
人和马的血肉从岳昆仑头顶飞过,俯冲紧追的战斗机正处在俯冲曲线的最低点。日军飞行员冷笑着一拉操纵杆,准备拉高飞机再来几次俯冲扫射,已经晚了。战壕里突然站起一条标杆般挺直的身体,黝黑瘦削的脸庞、紧绷的唇角、烈焰般的眼神,当然,还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那个瞬间,飞行员与岳昆仑的枪管成40度角,岳昆仑离他只有几十米。飞行员一声“天皇万岁”还没有喊出,对面的枪口火光一闪,舱罩上一个枪眼呈蛛网状扩散,再然后,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一个罪恶的灵魂消散在异国他乡。
舱罩里血光一闪,鬼子飞行员脑袋里一团东西扑了出来。战斗机高速地撞向岳昆仑,已没时间躲避,岳昆仑瞪着迎面而来的机头,脑中闪过两张脸,一张是爷爷的,另一张居然是那个抛给他嫁鞋的妮子——苹果一样甘甜的脸,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岳昆仑脸上绽起微笑,他为保护他们,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岳昆仑没有死成,大刀猛地把他撞翻在地,战斗机贴着两人身体的上方掠过,巨大的气流将两人刮了几个跟头。战斗机掠过战壕后,在一个土堆上撞出冲天巨响,一团火光爆出朵蘑菇云冉冉升向空中。士兵们沸腾了,无数个身影在阵地上欢呼雀跃,无数顶帽子抛向空中。大刀啐出一嘴泥,岳昆仑的脸上还定格着刚才的傻乐。
“想什么美事呐?”大刀抽了岳昆仑脑袋一下,铁水浇铸一样的脸上,居然也牵出了笑意。
阵地上响起尖利的哨子声,随着一架战斗机的爆炸,鬼子其余几架战斗机在阵地上空来回俯冲,开始报复性的扫射,远处也传来隆隆的机器声。大刀和岳昆仑一骨碌趴回了战壕,两眼紧盯着南面,空中的事情他们管不了。阵地纵深的几挺防空机关炮正在往空中狂扫,逼迫敌机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