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佳没有马上回答我，眼尾环视了内寝一周，徐徐开口：“遍眼整个后宫，就属嬛妃娘娘的品味最佳。无论是采撷宫，还是未央宫处处布置的颇为精心。就连娘娘头上的银饰，也别具匠心，到底是与珍制司送来的不同。”
我眯起眼，微微一笑，心中已然明了。今日银佳前来，必是有所寄望。“银贵人有何话不妨直说，只不过如今荣宠如你都未必能办妥，我这个落寞的妃子恐怕更是力有不及。”
“娘娘果然快人快语。”银佳稍稍再扫一眼立在殿上的一众粗婢，有所顾虑的挑了挑眉。我笑道：“正好我后苑的山茶树花开得娇艳，不若就请银贵人移玉步随我去瞧瞧可好？”
银佳轻巧的点一下头，难得的顺从。只是下巴这一点一抬的短暂动作，尽显了她妩媚而娇嫩的一面。到底是年轻的女子，看起来如斯清新，就连我看到也觉得自己被她感染了一般，很是舒心。
顺着朱漆回廊，我们默默无言的缓步慢行，唯有木槿跟在我们身后。银佳屡次见过木槿陪伴在我身侧，心知是能够信任之人，也就不再避忌。
“银佳与娘娘似乎不同，可能在娘娘眼里后宫便是是非之地。而众人争相竞逐的不过是虚无的名利。可银佳觉得，既然已经入宫了，便不能虚度了此生。必要朝着自己的期望而去，一步一步攀上顶峰，才不枉费了这一世的岁月。”
从银佳不同寻常的气度，我早已猜测出她是极有野心的。只是不曾想过，她会把心底的期望说与我听，遂只微微一笑：“银贵人胸怀宽广岂是我能相提并论的。只不过身在后宫之地，如你这般想法的妃嫔恐怕也不在少数。”
“哼！是么？”银佳很不以为然，似乎并未把那些庸姿俗粉放在眼里。“我银佳想要得到的，必然会全力以赴。至于旁人是怎么想的，实在并非我能掌控。既然无从了然，到底也是不会花过多的心思去揣度什么。”
山茶树还是那一年梅朵栽下的，轩辕为了讨好我特意从采撷宫移植来未央宫这里。好在这树是很耐活的，再加上我精心的养护，花开得竟比先前还要多了些许。
“银贵人可能看出，这一树山茶花哪一枝最美么？”同样鲜艳的颜色，同样柔嫩的花瓣，甚至同样晶莹剔透的露珠，只不过有些绽放的早有些晚点而已。
大抵是没有太大的差异。
“自然是这一朵。”银佳指着一朵芬芳吐艳的山茶花，喜不自胜：“娘娘没有看见么，蝴蝶只停在了这一朵花上，可见唯有这一朵才是最好最美的。”
我并不预备与她分辩，在我看来每一朵都是一样的美，然而美过了之后呢？衰败、凋零一天天的残褪，终究不堪入目。
“娘娘认为哪一朵花最美？”银佳见我半晌不说话，沉不住气问道。“都美，也都不美。只不过，我们衡量一件事物，有各自不同的标准。根本无从说服彼此，你又何必前来卖这个人情给我？”
银佳微微一笑，伸手去弹走了那花上的蝴蝶：“娘娘可介意将这株花，赠我么？”我轻轻颔首，银佳便径自折断了花茎。
“有花堪折直须折，娘娘如今，还是皇上最宠幸的妃子。难道要等到花尽数凋谢才来后悔么？那琉璃瓶不过是太后寿宴当日，我无意中寻得之物。既然有利于娘娘，我有何不献上这份人情。况且娘娘您一向是宽和之人，自然不会亏待我。”
“你说的倒是很直白么！”忽然觉得银佳应该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女子，性情刚直，傲骨铮铮又很懂得审时度势，会为自己筹谋。这样好的女子向我靠拢，却不是出自本意，那么……“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园子里的花也分了你一株。银贵人还想要什么，也不妨一吐为快罢！”
“飞上枝头自然是每个后宫女子的梦想，银佳也不例外。更何况银佳喜欢的东西，从来不愿意与人分享，即便昔日亲如姊妹一般，到了此时我也必不能容忍。”银佳将那株山茶花别在了如意双髻靠右边的位置，娇笑着问道：“娘娘可觉得顺眼？”
“妹妹年轻貌美，天生丽质自然人比花更娇了。”我说的尽是心里话，银佳的容貌美的好似画卷上的女子，总让人觉得不真实。比起这样天真无邪、春花烂漫的年华的少女，我当真是有些羞愧的。
“论年龄，银佳确实比娘娘优胜一些。可论容貌、才智却不及娘娘万一。既然娘娘允诺，银佳只管静候佳音。”言罢她终于端正了身子，恭敬的朝我施礼：“叨扰了娘娘多时，银佳告退了。”
“木槿，送银贵人出去。”木槿听从我的吩咐，带着银佳返回侧殿，我久久立在山茶树边默默无言。
还是玢桃唤了我几声，我才回过神来：“这山茶花对主子的意义非比寻常，一向都是您亲手打理，甚至不让宫人乱碰。怎么今日，主子竟然允了银贵人折断花枝。奴婢实在不解，还望主子言明。”
我转过身，见玢桃疑惑的样子，不免扑哧一笑。笑过了，却又不知自己因何发笑，只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那山茶树是梅朵亲手栽的，如今她人不在了，我是睹物思人才觉得这一树的山茶花比什么都金贵。自然亲力亲为，不劳旁人动手。可你没见么，银佳今日送来之物竟然是我昔日存药的琉璃瓶。”
“先不说这是否当真是太后寿宴那一日寻获来嫁祸我的罪证，就冲她对我的事了如指掌来看。也必是下了一番功夫才敢来我这里的。”
“可是，主子。奴婢还是不明白，银贵人今日前来究竟寓意何为？是要主子扶住她成为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妃嫔么？这未免也太过于异想天开了，更何况主子不一定要帮她。”玢桃递过了银质的剪刀，我小心翼翼的修剪了方才断花的枝子。
这才又转过身来，与玢桃面对面细说：“想要往上爬不过是一个方面，眼前最迫在眉睫的便是为她扫除争宠的祸患。”
“穆贵人？”玢桃紧忙捂住了自己的口，一脸失措的样子。
“枝子折断了还有长好的一日。”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只道：“走罢，也是时候该去一趟皇上那里了。”
听我这样一说，玢桃喜笑颜开：“主子早就该去了。”话音还没落，整个人便窜了出去：“主子，奴婢这就找些素雅的衣裳给您更换。”
看她那欢天喜地的样子，我也不期然的露出了笑容。
到坤承宫的时候，轩辕正倚着红木的硬榻上看书，枕着一个长方形的玉石枕。玉石枕唯有上下两边光滑平整，前后两侧却是九龙夺珠的透雕。尽管名贵，但我总觉得玉石过于寒凉坚硬，根本不适合用来做枕头。
我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轩辕正看得入迷似乎没有发觉。方才汪全禀告过一次，想是轩辕根本没放在心上，也就无谓理会。如斯冷淡也罢了，我并没有怪他的意思，只是已经立在了堂上中央的位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又怕不经意弄出了响动唬他一跳，搅了他难得的好兴致。
一时间颇有些尴尬的意味，我后悔自己轻率的前来觐见，只怕轩辕看见我又会想起过往那些琐事事儿。这样想来，还是缓缓退出去便好了。
我正预备倒回去，却听轩辕轻轻“嗯”了一声。忙站定了身子，目光迟缓的投向他。
果然对上轩辕柔和的目光，疑惑的问我：“既然来了，又为何要走？”
“臣妾是怕扰了皇上的兴致，也怕……也怕皇上不愿意见我。”我正欲垂下头去，轩辕却直起了身子搁下书册，向我招手：“过来，坐到朕身边。”
“这些天不曾去瞧你，你可怨恼朕？”轩辕的口吻很平和，如同久未露面的夫君和煦的关怀自己的妻室一般体贴。我轻轻摇了摇头，并未做声。
轩辕握住我的手，有些吃味儿道：“说真的，朕还当真是希望你怨恼。那起码说明，在你心里有朕，惦念朕。还是到如今，对你而言有没有朕，似乎都不重要？”
有种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子的错觉。分明是轩辕冷落后宫，冷落了我，还几次将皇贵妃挡在了宫外，到如今却来怪我没有惦记他。我一时怔在这里，却憋不住这口怨气：“皇上连皇贵妃都挡在了宫外，臣妾哪里还敢踏足坤承宫，只怕皇上见到臣妾更加气恼，有损龙体康健。”
“况且皇上连日以来，只传召穆贵人、银贵人侍奉在身侧，臣妾又岂会这般不识趣前来搅扰。到时候，即便是皇上不嫌恶臣妾，怕后宫诸位姐妹也会拿臣妾当成笑话来看。皇上是要绾暒无地自容么？”
我气不过，自然而然的嘟起嘴，眼圈也微微泛起了红意，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学会隐忍，可禁不住轩辕的一句话，就勾起了我心底藏匿很深的委屈。
轩辕将我揽在怀中，这一个月没见，他似消瘦了不少。原本结实的胸膛也略微显得有些单薄。
我垂下头时，不经意的扫过垫脚搁着的龙靴。想起银佳说的话，必是出自穆涟之手一针一线缝制的，心头泛起了浓烈的酸意。
“你可知朕为何喜欢穆涟与银佳么？”轩辕竟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当真是无从回答。却依然硬着头皮道：“穆贵人性格柔中带刚，与宫中一众娇滴滴的妃子大相径庭，令人耳目一新。而银贵人年轻貌美，敢爱敢恨，尽管有些凌傲之气却又不失女子婉约柔和之美，自然能博取皇上的垂爱。”
轩辕难得见到我小女儿的姿态，不禁一笑，在我的脸颊上用力一吻。方才道：“我的暒儿何尝不是绝丽的女子，且论才情论学识，她们又如何及你万一。”
“皇上这样说，臣妾就不明白了。”我眨巴着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轻柔扇动，轩辕轻轻捏了我小巧的鼻尖。笑道：“只因为她们像足了昔日的暒儿。”
“昔日的我？”垂下头细细想来，才又问道：“昔日的暒儿与今日又有何不同？”轩辕似苦笑一般，无奈的叹道：“你说呢？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你不在当朕是你的良人，而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又是何时开始，你对朕诸多的隐瞒，甚至淡漠。”
“恐怕连你自己也不曾意识到这些罢，岁月流逝间，朕昔日的绾暒早已变了。”
若说他一点也看不透我的心，那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我当真如他所言么，早已没有当他是我的良人了？
也许是罢，我当真不知道。
“皇上，绾暒……对你跟本无从隐瞒。”我除了说明这件事，其余的都不好分辩。轩辕轻轻叹息，还是柔和的扶了扶我的面颊：“罢了，过去的事不再提也罢。只不过朕还是希望你如常的对朕好，就像你刚入宫那时一般，可好？”
“只怕皇上眼里只看得见新入宫的妹妹们的花容月，哪里还看得到臣妾的样子。”我笑着与他说话，轩辕越靠越近，眼看着就要将我压倒在榻椅上，却听汪全不合时宜的扬声道：“皇上，穆贵人求见。”
我忙整理好耳鬓的碎发，又拉平了衣襟，方才挣脱开轩辕的手缓缓起身：“即是如此，臣妾不打扰皇上与穆妹妹叙话。”
轩辕有些不悦，扬声道：“就说朕正欲嬛妃叙话，多有不便，请她回去罢。”
汪全闻声急忙应下，我蹙眉道：“穆妹妹奉驾不久，脸皮薄。皇上这样将她挡在殿外，只怕回去了要哭上一阵子了。到时候还不是要皇上自己去哄，臣妾不忍见皇上焦心，还是臣妾先行退下罢！”
“哼哼……”轩辕闷笑道：“这会儿你倒是会为朕着想了，朕是皇上一言九鼎。才令汪全将人拦了回去，岂有再招回来的道理。”
“哦！这么说若非如此，皇上还是很赞同臣妾的意见呢！”我转过身子不理他，故意跟他闹别扭使小兴子。轩辕猛然站了起来，双手拦住我的腰腹，旋起我连连转圈。
“皇上，臣妾知错了……你快放开我呀……”我笑着喊让，心情大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