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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六姨听他半痴不颠的说着,不觉带笑啐了他一口道:“这蹄子越说越出来了。女孩儿家相思不相思的,仔细给太太那边人听了去,不说你说话没遮栏,翻说我平日没好模范做给丫头看呢。”喜儿咕哝着道:“我不过说这花罢了,干我们主子奴才甚事!姨娘又骂起我来了。”说完,将花揉个稀烂掷在地上,将脚踹了几下,骨朵着嘴再也不出声了。六姨见他这个样子,暗暗好笑,却走得有些娇喘上来,便向一条长廊下坐了。喜儿也不去管他,自向一丛修竹前掐着竹叶生气。

六姨忽从竹林隙处望去,远的一个高坡,坡上有亭翼然,亭前一个美少年,披襟当风,亭亭玉立,大有趁月来游乘风归去之概。不觉回眸乍顾,芳心自警。喜儿掏(掐)了回树叶,觉得没趣,回顾来,见六姨支颐脉脉,如有所思,懒懒的立起身来道:“斜阳下了,还去罢!”喜儿不明白他做什么懒懒的,认是才自己咕哝着,多半是怒着自己。便从白天小心伏侍他到半夜,又从朝晨小心伏侍他到午天,总没见他笑过一笑。心里正摸不着头脑,六姨忽又懒懒的道:“是时候了,你去问燕儿,将军可要什么?”喜儿欢然答应着走了。才到门口,六姨又唤他回去。喜儿立着,见六姨向着镜子出神了半晌,道:“没什么说了,你叫他仔细着,还来我自有好处给他呢。”

喜儿莫明其妙的走了出来,一路上只念着:“叫他仔细着,还来我自有好处给他”这句话,痴痴的盘算着道:“仔细些什么呢?这好处又是些什么呢?自己伏侍他,也算是他仔细的了,怎没见给过好处呢?”自言自语的想着,忽然悟了过来,不觉脸上一阵绯红,心里突突的跳起来,再也走不动了,一蹲身便在个花鼓凳上坐下,咀嚼这“好处”两字的滋味。

正呆着,忽见三姨房里的丫头唤昌儿的,笑嘻嘻托着个食盒走将过来,一见喜儿,便抄着花径避去。喜儿唤着道:“昌儿姊姊,头也不回的去那里啊?”昌儿被他唤住,没奈何只得立住了道:“三姨娘叫送新果儿给将军去呢。”喜儿立起身来道:“我也看看是什么果儿。”说着便要来揭盒盖。昌儿忙退了一步,将盒盖揿住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喜儿冷笑道:“不看也不打紧啊,何苦来吓得什么似的!一样是个丫头罢了,谁又得了长梯儿爬上云端里去呢。”说完,赌着气要走。昌儿听这几句话,把脸飞红了道:“怪不得喜姑娘生气,俗语说水涨船高,喜姑娘是多少高贵的人,给我们脸要看这食盒,原该双手捧着跪着的献上,却油蒙了心,不给姑娘看着。还来该打该骂,到姑娘那儿去领罢!”

两人正拌着嘴,忽见将军一步步踱了过来,背后随着燕儿。

昌儿趁将军没见,向假山后一转便走开去了。喜儿却迎将上去笑道:’六姨娘正叫丫头请将军的示,今儿得了坛上用的惠泉酒并松江鲈鱼儿,问午餐时送到那里呢?”将军大喜道:“这多是江南名产,不容易得的。你还去向六姨说,不必送来,等一刻我到他那里去吃罢!”六姨原没叫喜儿说这些话,只因被昌儿一激,便存心做一翻出来给三姨主婢看看。听得将军说亲到六姨那里去,便欢然回去,帮六姨预备着。

这儿燕儿依例是不进宅门的,只好怏怏留在遥青轩里。想:“今天的喜儿是不能出来的了,不如趁这空儿请他半天假,出府去玩一回。”便在将军面前说明了,换了身衣服,翩然出府。

谁说他不是位浊世公子呢?燕儿向各处走了回,便到十刹海左边一个会贤楼茶店上,问稽大侉子来过没有。真是:上林亦有闲花草,一着恩施便不凡。

第七回救佳人忽伸拿云手

问身世偶动惜花心

却说那燕儿同稽大侉子有一种毕生不了的纠葛。燕儿在十一二岁上是学剃头的,生性柔懦,没一个人不爱他。稽大侉子本是个淮军游勇,在京里打架吃醋,犯案累累。在黑市左近开了个小赌馆,每天捞得二三吊钱,都化在三等茶室同酒摊子上。

一天醉后被他见了燕儿。他是个茄瓢头儿,那里用得着剃刀,却饧着眼身羌了进去,将燕儿肩上一拍道:“乖孩子,你给我杀回青罢!”燕儿一看,见是个茄瓢儿,没奈何赔着笑道:’还是洒一回点子罢!”大侉子挤着眼道:“好,好。”说着伸出萝卜般的手,将燕儿的手拉住,向自己怀内一拖。燕儿立不住足,便直倒向他怀里去,一张粉脸上早被他那猪肝般的鼻子擦了一下。燕儿恨得花着脸,却不敢出声,挣脱了他的手。勉强敷衍了他一回,大侉子才一步七回顾的走了。从此每日定来缠扰一次。

燕儿师父见大侉子出进着,他是犯过不少案的,怕闹出事来,只得将燕儿逐去。大侉子便一些不客气的将燕儿据为已有。

燕儿被他挟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得忍气吞声的随他。

后来大侉子在北京闹了个案,立脚不住,逃到徐州,入江西某帅营中当兵,燕儿才得了自由。也算子超的巨眼,拨诸市井,登之左右,此时已十五岁了。不上两年,捧书侍枕之余,居然识了几千个字,学会了十余折的昆腔,声容并茂,自然锦衣肉食起来。

那知大侉子入了行伍,不一年革命军起,江西将军溃师淮上,他便兔脱还京。蓦然重见了燕儿,晓得他新主恩深,便百般的拗诈。燕儿偶然拒绝,他便将脸皮一直,说要将以前秘史宣扬出来。燕儿没奈何,只得有求必应,着实浇裹了他不少。

后来入了方将军府,侯门如海,大侉子屡次去寻,都被阍人拒绝。恼动了他牛性,托人写了封信给燕儿,说限十日以内在十刹海会贤楼相见,十日内不来,便要如法炮制。

这天是第八天了,大侉子正在会贤楼茶店中临窗坐着。忽见燕儿锦衣绣履,出落得越发姣好,翩然走了进来。不觉咽了口唾沫,将手招着道:“到这儿来坐罢!难为你还没忘记了我呢。”燕儿见了他这邋遢样子,心坎上早跳了,勉强走了过去坐了,却一声也不言语。大侉子斟了杯茶给他,问道:“你怎这早晚才出来?”燕儿道:“当了奴才,该随着主子。没空闲时,那里像一门两闼的好随便出来。”大侉子将两眼一愣,却又低低道:“我原舍不得你。既这样说,你今天也不必进府去。

我们仍像从前般闲闲散散,要怎样便怎样,可不是乐。”

燕儿听了,觉得口风不对,只得收拾了一脸怒容,含笑道:“谁不想这样,只自入方府,那将军比不得别人,要不还去,他一报官,说缉拿逃仆。在我自然不免,便是你也要旧案重提,有许多不便罢。”这几句话,也算是刚柔相济,对症下药的了。

那知大侉子从鼻子管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好孩子,亏你想出这话来。可惜我稽大侉子是吓不退的!缉拿由他去,官司陪你吃,今天定不放你去。你有本领,此刻便立起身来朝外走,那我就佩服你!”

燕儿听了,不觉急得心头乱撞,哀告他道:“你何苦定要我的命呢?当日我原很愿一起着,偏你一人走了,再也不来顾念着我。要是天不可怜我,早已冻饿死了,你又向那里去找呢?

如今我虽不同你一起住,到底每个月你也有些时益。便说我是你的老婆,也许帮着人家的呀!何况我还不到这步地位呢。”

说完,不觉两眼眶红了。大侉子那里懂得温存体贴,只觉燕儿说的话句句异常锋利,认定非用辣手段降伏不住他,便将茶杯向地上一砸,登时脸色铁青,要发作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隔座一个华服少年飞也似赶过来,将燕儿一手拉开,戟指向大侉子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是最爱管闲事的”大侉子没等他说完,早抢出坐来,将一张横肉脸直凑到那人眼前道:“干你鸟事!你认认老子是谁?却来说这话。”少年等他凑近来时,飞起手就一掌,把大侉子打得眼前金星乱碰,捧住了掌唤“好打”便飞一脚过来。

少年让开一步,朝外便走道:“你敢打,店门外去!”大侉子上了火,便疯狗般跟将出来。少年立定了,笑着招手道:“来!”大侉子用着全身气力,劈面便是一拳。少年一让,趁势将他向怀里一拉。大侉子一个狗吃屎跌在地下,霍的爬起身来。但听得少年笑道:“不跌上你十跤,便算我输,再不来管你的事如何?”大侉子怒极了,举起双手,如毒龙探爪般来抓。

少年见他临近,将左手向上一格,底下左足一个旋风扫落叶,大侉子扑的又倒了。这时看的人渐渐聚得多了。大侉子爬起来,愣着眼睛向少年看着,大喊一声,连头连肩的撞过来。少年见他这种蠢样子煞是可笑。有意逗着他玩,便将身子晃了晃,像要跌下去的样子。大侉子乐极了,不提防被少年两手将茄瓢头捧住,直揿到地上道:“第三跤哩。”旁边看的人哗然鼓掌大笑。

要是别个,早羞得一溜烟跑了。大侉子却手脚乱划的挣扎了起来,老着面皮道:“打不过你,同你讲理。”少年大笑道:“也好,你先讲来。便请在场诸人说句公道话儿。”大侉子撩拳捋臂道:“燕儿是我的人。于你甚事,要你不强硬出头?”

少年笑道:“是你的人么,是你的什么人呀?你说缉拿由他去,官司陪你吃。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人,要给人缉拿起来呢?请你先把这事由说明,才好讲理呢。”

这几句话把大侉子急得一头臭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年勃然大声道:“什(怎)么不言语了?快老实说!不啊,我有能力立刻送你到个地方去。”大侉子想:“这不是路了。”

顾不得人笑话,咕哝着道:“你等着罢,我还有别的事,恕不奉陪哩。”说完,捧着头从人丛中狗一般溜出去了。众人见了,扶掌大笑。

少年叹道:“不想世上竟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可惜我燕尾生只一双眼睛,看不尽魑魅魍魉;只有一对拳头,打不完人间不平呢。”说着还进店去,见燕儿倚在桌上垂泪。尾生见他支颐侧鬓,竟与女子一样,便上前安慰了他几句。燕儿非常感激,谢了又谢。尾生问他现在那里,燕儿说在方将军家做童儿。尾生心里不觉一动,问每日能出来逛着么?燕儿道:“难得很,每月止多也不过两三次。”尾生沉吟道:“那便可惜。”

燕儿见尾生清俊华贵,侠肠义胆的救了自己,心上也有些羡慕。便道:“爷贵寓在那里?但凡有出来的时候,总到爷那里去请安的。”尾生道:“请安呢,我也不敢当。我是从来不讲贵贱贫富的,觉得既是个人,自然是一样的。不然,以我这身家,难道便肯同方才这蠢物挥拳赌斗么?你若有空闲时,我很喜欢同你说说话。今天我却还要到别的地方去,来不及同你到寓下去了。以后你要是出来时,只须到长元和会馆问燕某便了。”说完,翩然自去。

看官,那尾生是个铁铮铮男子,生平不好女色,怎一见燕儿便深情绻绻,与时下显官一样的酷爱男色起来。有的说燕儿本非凡艳,他一种明姿韶色,不由不把磊落豪俊的尾生,变作情有独钟的男子。这又小觑了他了。他这举动自有他的作用,为成为败虽不可知,在他看来,却算一会逢其适的巧遇了。他自出了会贤楼,心里非常畅适,缓步过市,到了个弹子房里。

四面一张,却早有个人在那里坐着,便走将过去,将他肩上一拍道:“你来了几时了?”那人正是渔阳,一见了尾生,便道:“等你长久了。”说着,立起身来,呵了个腰道:“走罢!”

两人便出弹子房,还到寓所去了。真是:腐史传开游侠例,一时屠酤满燕幽。

第八回狮子狗来醉汉亲吻

红纬帽在妖怪现形

却说大侉子那天从人丛中逃将出去,那里便肯放过了尾生,躲在一家照墙后,两只眼睛咯碌碌向路上望着。见尾生慢慢过去了,便将帽子压了眉心,一步步潜踪跟着。到了弹子房门口,见进去了,他便立在弹子房门外一家檐下等着。一回又跟到了长元和门口,却再等也不出来,知道是住在这里的了。便一路咕噜着,到了个极狭极龌龊的胡同里。数着门牌,到第六家门口,将手一推。里边一个豹头燕颔涂脂抹粉的妇人开出门来,一见大侉子,便撅着嘴道:“行尸的到那里抢羹饭去,到这时候才回来!”大侉子声也不出,挨进门去。那妇人便将门砉的一声关了,道:“刘哈儿醉了,马回子等着你说话呢。”

大侉子三脚两步走将进去。这时刘哈儿喝得面上如猪肝一般,敞开了胸脯,跷起了双毛腿,蹲在炉上发喘。马回子一手拍着旱烟,一手指着哈儿骂道:“便是狗入的,也应该有些狗气息儿。你这不长进的,连揿住头要你摇着尾跳上几跳,吠上两声也不会。马爷的黄酒可是灌了王八哩。”刘哈儿听了,怒不可遏,霍的立起身来,来揪回子。却身体一晃一晃的,还没立定,早哇的一声,青的黄的吐了一地。

酒醉的人一吐便再撑不住的,哈儿一面吐着,一面早已软咍咍的蹲下地来。厨房内一只狮子头狗儿闻得一阵奇香,知道吃运到了,摇头摆尾的奔将出来,呜呜了一声,像是谢哈儿的一般,张开大口伸长舌头,竟照单全收起来。那屋主妇唤大妞儿的,正在厨房里匀了一手掌的粉晚妆着,忽听得外边怪响,才将粉搪在面上,一块白一块黑的便跑了出来。一见刘哈儿这个样子,骂了一声“要死呀”!早被马回子一搂搂在怀里道:“我们看把戏罢。”大妞儿随手便是一个老大耳刮子,打得马回子捧着脸怪笑。

只见那狮子头狗将地上的吃完了,慢慢的舐到哈儿的脸上去。哈儿翻了个身,含糊道:“不要玩呀!”这一句话把大妞儿肚肠几乎笑断了。那知这狗还不肯放松,仍旧向哈儿脸上舐着。哈儿却妖声怪气的道:“我的乖乖大妞儿,你今天同我亲个嘴,明天买朵纸花儿你戴。”说着举起手来,捧这狗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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