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第五
侯朝宗故与陈定生、吴次尾相善。陈、吴二君，方共檄阮大铖罪，作《留都防乱揭》。阮私念因侯生以交于二君，事当已，乃属其客来交欢，公觉之，谢弗与通。而阮家有伶一部，能歌所演剧，号燕子笺者。会诸名士以试事集金陵，公置酒高会，征其伶。阮心窃喜，立遣伶往，而令他奴之。方度曲，四座称善。奴走告，阮心益喜。已而抗声论天下事，语稍及远，遂戟手骂詈不绝。阮乃大怒，而恨三人者尤次骨。（侯名方域，河南商丘人，幼从父官京师，习知中朝事，而于君小人门户始终之故尤熟悉。怀宁阮大铖，故魏阉义儿也。屏居金陵，谋复用。诸名士共檄大铖罪，作《留都防乱揭》。宜兴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主之。大铖愧且恚，然无可如何，故欲因公以求解于二君。）
顾亭林康熙丙辰至都门，其甥东海两学士设宴，延之上座。三爵既毕，即欲行。两学士请曰：“甥尚有薄馔未荐，舅氏幸少需。饮至夜阑，张灯送归，何如？”公怒曰：“古人饮酒，卜昼不卜夜。世间惟淫奔纳贿二者夜行，岂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两学士屏息肃容，不敢更置一词。（顾公已见前，东海两学士即徐元文、徐乾学也。）
魏贞庵因事纳谏，正直不阿。尝侍世祖坐，世祖称唐太宗英主，对曰：“晚年无魏征苦谏，遂穷兵高丽，至贻后悔。”（魏公爵里已见前。）
清初各部尚书侍郎，满汉各一人，汉尚侍多仰满人鼻息，不敢有异议。冯孔博为吏部侍郎，时议各省遣大臣二人廉察督抚一案。满侍郎太必兔与公议相左，盛气相陵，奋拳欲击公。公徐曰：“会议也，独不容吾发言耶？且可否自有上裁，岂尔我所敢专主？”时曹属环跪公前，使稍贬损从满议，公坚持不可。疏入，帝亦卒韪公言。（冯公爵里见前。康熙四年停各省巡按，议遣大臣廉察督抚，每省各二人。吏部尚书阿思哈、侍郎太必兔遂议设公廨，颁敕印。公执不可，曰：“国家设立督抚，皆重臣，今谓不可信，复遣两大臣监之，甚无谓也。夫权重则势相轧，难保属吏不仰承左右，启隙端。”太必兔性暴伉，闻公言大恚，瞋目起立，欲举拳以殴公，公故云云。其后太必兔反修好礼下于公，然终以罪诛。）
徐立斋介然谨礼法，门庭阒如。有沈生者，中表兄弟也。一日，从容言某总兵得罪，出重金求免死，公能一援手乎？公变色曰：“是何言！速去，无污我。”遂摈沈生。（徐名元文，江苏昆山人，顺治十六年赐进士第一，累官至户部尚书，拜文华殿大学士，旋罢，领书局。）
孙承恩之弟名暘者，以罪遣戍。公戊戌廷试卷颂语有云：“克宽克仁，止孝止慈，”世祖称赏之。见其籍贯，疑与孙旸一家，遣学士王熙驰至公寓面询。学士故与公善，因语之故，且曰：“毕世升沉，决于一言，回奏当云何？”公曰：“祸福命耳。君既不可欺，弟亦不可卖。”学士叹息，既上马，复回顾云：“得无悔乎？”公曰：“死无悔。”学士复奏，世祖嘉其不欺，遂赐第一人及第。（孙字未详，江苏常熟人，顺治戊戌状元，授职修撰。）
于北溟为两江总督，捕大盗鱼壳置狱中。是夕公秉烛坐，一男子持匕首自屋梁下，公叱问何人，曰：“鱼壳也。”公解冠几上，自指其头曰取。鱼壳长跪笑曰：“取公头不待公命也。方下梁时，如有物击我，手不得举，乃知公神人，某恶贯盈矣。”自反接，卷匕首以献。公曰：“国法有市曹在。”迟明狱吏报失盗，人情汹汹，而公已命中军将鱼壳斩决西市。（于公爵里见前。方公莅两江总督任时，大盗号鱼壳者拳捷，倚驻防都统为解，有司莫能擒。公来时，官吏远迎，日旰不至，方惊疑，而公已单车入府矣。群吏饰厨传馈饩，率皆不受。按察使某年家子也，请具一餐为公寿。公笑曰：“以他物寿我，不如以鱼壳寿我。”按察使喻意，遂以千金购名捕缚置狱。）
格宜亭清介绝尘，衣布素，日食惟菜韭，却岁馈万计，纤毫不以自污。直隶旗民杂处，遇事多为权要所持。康熙初，鳌拜圈地议起，督抚朱昌祚、王登联等，均以守正被冤杀。自是人以为戒，无敢讼言其非者。至奸民窜入旗下，寻仇倾陷尤狡黠。公则不问旗民，一律执法严惩不少贷，时有铁面之称。（公名格尔古德，姓钮祜禄氏，满洲镶蓝旗人。初由笔帖式为副理事官，康熙二十年由内阁学士授直隶巡抚，政绩称最。）
孙若群少励品学，言动皆有则，乡里称小圣人。以进士谒选京师。任侍郎克溥延之课子，坐不易床，食不兼豆，虽盛暑亦衣冠危坐。侍郎有友，时往山左学使任，知公之二子应童子试，将为之地，而不知二子名，屡欲问之，惮其严，终不敢发。（孙字未详，山东淄川人。端居缄默，遇有问难，辄指画谈议，滔滔不竭。善评骘，穷通寿天，皆以文决之。康熙癸丑，知交城县事，遣其子归淄就婚。去后见其近作，叹曰：“吾子其不再返矣。”归后竟卒。治交多异政。迁四川知州，卒于官。）
张警庵锐意问学，而自治严整，终日端坐，虽跬步不苟，盛署不袒裼。所居乡曰“新泉”，男女往来分二桥，道不拾遗，市中交易，先让外客，皆服公之教也。（张名鹏翼，福建连城人。事亲养志无违，居丧蔬食三年，不外游，不内寝，动必以礼。尝曰：“考亭易箦之年，乃我下帷之始。”盖焉日孳孳，不知其老且耄也。）
徐青牧持躬方正，论学不苟同。李中孚南游来访，与深谈良久。李曰：“子学笃而行未广。”公正色曰：“先生行高而学未醇。”（徐名世沐，江苏江阴人。少孤，奉母孝，力学自立，补学官弟子。见《太极》、《西铭》诸书，发愤志道，自叹囿于举子业如井蛙焉。与陆桴亭、高汇旃、马一庵诸公往来论学无虚日。）
汪苕文为兵马司指挥，其时旗人横甚。某旗人与民争，缚民至司，率党数十人，卧踞厅事。公厉声曰：“曲在民，当尽法。若曲在旗，敢冤民乎？”卒直民而绌旗人。（汪公爵里见前。顺治中，曾由户部主事降为北城兵马司指挥，又惩豪家奴以势陵人者。任满且去，北城民炷香提酒，送者填溢衢巷。）
姜西溟在京师时，相国明珠长子性德甚才从公学，颇欲援之登朝。明相有幸仆曰安三，势倾朝野，公不少假借。性德乘间言曰：“家君遇先生厚，然卒不得大有所助。某以父子之亲，亦不能为力者，盖有人焉为之梗，愿先生少假颜色，则事且立谐。”公大怒，掷杯起，绝弗与通。（姜名宸英，浙江慈溪人，少工诗、古文辞，精书法，为诸生名澈九重。康熙丁丑，年七十矣，始成进士，以第三人及第，授编修。当未第时，徐尚书乾学能进退天下士，平生故人并退就弟子列，独公与为兄弟称。健庵罢官归，犹领《一统志》。公预志事，相从南归，于是构健庵者亦恶公，以故连蹇不得志云。）
施文贤为京兆尹，令行禁止，畿辅肃然。步军统领托和诺行骄纵，舆前常拥八驺。公遇诸途，乃拱立道旁俟其过。托惊骇，下舆问之。公厉声曰：“定制：非王公不设驺马。吾以为诸王至，故立以俟，孰意汝也。”欲劾之，托跪谢，乃已。（施名世纶，福建晋江人，襄壮公琅次子。康熙二十四年，由任子授泰州知州。有重臣来治河，其从官强聘州民女为妾，公持之急，立还诸民。寻坐事，降调。督臣傅腊塔以公清廉正直题留，得旨留任。擢守扬州，禁冶游，俗尚一变。圣祖南巡，召对良久，顾左右曰：“此天下第一清官也。”后以特旨授顺天府尹，再迁至漕运总督。江泰淮扬称为施青天。）
任葵尊官御史，巡视北城，有锦衣骏马者突其前，公呵叱之，从者曰：“此某王所嬖之千金旦也。”公大怒，率隶卒逐之。旦匿王府。公坐门前，必得旦乃已。王命旦出，公叱缚之，予杖四十。王入奏，圣祖曰：“彼非陵汝，行吾法也。汝若庇优，是亏吾法。”王大惧，叩首而出。（任名宏嘉，康熙中官巡城御史，正直有声。）
陆稼书令嘉定时，苏抚慕天颜生辰庆祝，群吏争献纳珍物。公独于袖中出布一匹，屦二双，曰：“此非取诸民者，谨为公寿。”天颜笑却之，卒以微罪劾罢其官。（陆公爵里见前。公以康熙乙卯知嘉定县。嘉定赋多而俗侈，公以清介自持，上官严惮之。往时令馈遗上官动千百计，公岁时起居通书问而已。丙辰廷议，暂抽市肆钱一年佐饷，例不及巷舍。公如例报征，巡抚慕天颜不悦。疏言：“时方多事，陆令非应变才。请调简缺。”部议遂引才力不及例，镌三级调用。嘉定民大骇，罢市，日号巡抚门乞留。巡抚不自安，再具疏请复，而公又以盗案落职矣。）
汤潜庵为苏州巡抚，权相明珠有家奴，言事多效，所至大府效迎，过苏，畏公不敢谒。监司以下，朝夕候其门。公闻召之来，从骑数十至辕门，顾谓左右：“主人出迎何迟也。”久之辟大门，传呼奴入。至阶下，见公南面坐，乃跪而听命。公曰：“汝主与吾同朝，闻汝来，故以酒肉犒汝。”命门卒为主人。其人惭沮，即日去苏。（汤公爵里见前。）
陈沧洲署霸昌道，奉特旨许乘传奏事。在昌平，有冠花翎者数人，称某王遣来索修城者金，势张甚。公伪逊辞延之入，而阴伏健卒，缚置狱中，因驰奏。适某王入对，圣祖示以公疏，曰：“无之”。曰：“然则可听陈鹏年处分。”公仗毙一人，枷四人，徇于城，自是畿甸肃然。（陈公爵里见前。初学士沈涵密荐公，圣祖还其奏。五十六年召公见曰：“沈涵荐尔，朕疑之，今知非尔所请。”故命署霸昌道，可乘传奏事。）
朱可亭知潜江县，有惠政。时有斗杀狱，总督喻某权抚篆，疑为故杀，斥令改谳。公持前议，再斥再覆如初。总督调公至行省诘责，公曰：“令所据，乃初招。公所据，乃讼师教唆之遁辞也。”总督怒，将劾之。公曰：“畏劾而枉杀人，令不为也。”拂衣而出。（朱公爵里见前。总督喻将劾公，适巡抚刘公殿衡至，久闻公贤，为解于总督而荐之。旋行取，授刑部主事。）
鄂毅庵为云贵总督时，杨公名时获罪听勘。新抚朱纲欲入杨罪，呼三木以待，军民汹汹欲为变。公力持之，尝从容语纲曰：“过汤阴岳忠武庙，曾见铁人乎？”纲大惭沮。（鄂公爵里见前。公好护持善类，杨公曾夜梦群蜂攒啮，一神人以袖挥之而散，及见公，如神人貌。）
方望溪夫人蔡氏卒，熊一潇尚书欲妻以女。其子本，公同年生也。公语本曰：“某家法：亡妻偕娣姒日夙兴，精五饭酒浆，奉卮二亲左右。贵家女能之乎？”本咋舌而止。（方公爵里见前。）
李穆堂以劾田文镜事，内外诸臣，方以全力罗织公，必欲置之死地。世宗知公深，特恶其倔强，欲痛有所摧折，仍湔洗而复用之。两次决囚，命缚公与蔡尚书同至西市，两手反接，刀置颈，问：“此时知田文镜好否？”公对曰：“臣愚虽死，不知田文镜好处。”乃宣旨赦还，仍置请室。（李公爵里见前。公在狱时，日读书，饱啖熟眠，故甘抚胡君期恒亦在系，叹为铁汉。）
蔡闻之服阕至京师，适新令翰林科道在假者并休致，而公之请假也，未久居父丧，或谓宜自列于吏部。公曰：“吾闻古者受爵而让，未闻投牒以自申也。”（蔡名世远，康熙己丑进士，出安溪李文贞门，选庶吉士，授编修。既休致归，主讲峰。世宗嗣位，特召入都，命侍皇子讲读，累官至礼部右侍郎。予谥“文勤”。）
余田生知江津县，时值青海用兵，年羹尧巡抚四川，加正赋，通私茶，犹不足以饷战士，多额外急征，檄再三至。公不应，乃遣内丁持印文告谕，自朝至日晡，公不出，使者哗。公立坐堂皇，命反接，众相视不敢动。公怒，乃共推曳，伏之地，投六签，丞簿皆曲跽为请。须臾士民集堂下者数千人，耆老数十升堂，以身蔽使者，乞哀曰：“公何难弃一官，但我民自今无依矣。望哀赤子，宽使者法。”久之，乃命释缚羁候。越日，使者介众索原文，公曰：“还报年公，闭门待劾，原文已间道付二三执友矣。”远近惊駭，旬月声震京师。（余名甸，福建福清人。自为诸生，即以名义为己任，好面折人。康熙丙戌成进士。以雍正时知江津县，折辱年羹尧使者。年曰：“此民所戴也，斥之伤众心。不去百城玩令。”会行取，遂以公应，入为吏部主事。）
全谢山年十四补诸生，例谒，黉舍内附设名宦乡贤祠，明降臣张军门杰、谢太仆三宾亦滥列焉。公见二木主，大怒曰：“此反覆卖主之乱贼，奈何污宫墙也？”亟掣取捶碎之，投之泮池。（全名祖望，浙江鄞县人，生有异禀，书过目不忘。以古文谒查初白编修，编修许为刘原父之俦。乾隆元年成进士，选庶吉士，散馆列下等，以知县候选，乃归不复出。既贫且病，饔餮不给，而好学益厉。人有所馈，皆峻辞。屡主蕺山、端溪诸书院，成就人才甚众。其学渊博无涯，于书靡不贯穿。卒后弟子录为《经史问答》，又裒为《鲒琦亭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