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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赵伯娘回到家,司空约迎着问道:“令侄女曾察明我晚生的苦情么?”赵伯娘道:“舍侄女初意只疑司空爷贪贵忘贱,未免恨恨于心。今被我老身将司空爷与赵小姐遭此强婚,必奏明双栖之事,不肯昧心。故今日司空爷此来,舍侄女方才不怨。但恐双栖者较之独占仅居一半,不知钟鼓琴瑟之乐可得完全?”司空约道:“不是这等论。房帏好合,只怕异调而不同心。异调露出从违,便生嫉妒。若果情投意合,爱恶一般,你之所喜正我之所怜,则房帏中之钟鼓琴瑟之人调弄,岂不较之二人为更全乎。”赵伯娘听了大喜道:“司空爷说得妙,最开人的狭窄心胸。我细细想来,这赵小姐与我舍侄女才貌定然各各有些,但不知还是同心,还是异调?”司空约道:“大凡人之异调者,定是你有才压我,我无貌受你之欺,故至于参差而不相合也。若是偶见一才,你敬我恭;乍窥一貌,戮怜你爱,两心便自然一同,安有二致。”赵怕娘道:“据司空爷这等说起来,彼此有才,方自然爱才,彼此有貌,安自然爱貌,但不知赵小姐之才貌与我舍侄女之才貌还是谁高谁下?”司空约道:“若论不见面,隔别着应酬,论事又明白又亲切,绝不为词华所拟而稍留疑似,又落笔如风雨骤至不稍停留,就用时俗字眼,偏偏古雅,则令侄女与赵小姐婉婉深深,各有其妙,实实不相上下。至于赋体五言,则惟见令侄女四首超出汉唐,赵小姐则惜乎未见,然而推测之,定亦无惭。今所悬特花想之容耳。纵极美,也未必能到得令侄女,老亲母但请放心。”赵伯娘道:“司空爷既如此说来,我实实欢喜。但请问,两下里既议定双栖,路途隔越,却怎生同娶?就是两地也不能共一媒人。”司空约道:“先许自然先娶,媒人则各请其地之尊。”赵伯娘道:“依司空爷所说,则舍侄女既先许,就要先娶了。不知此地却请何人为媒?”司空约道:“此地去处州甚远,只好就便请县尊罢了。”赵伯娘道:“司空爷既是这样事都打点了,舍侄女处,我也须通知他一声,使他也好早早打点。”司空约道:“得蒙老亲母垂情,更感不尽。”赵伯娘见司空约喜他又去,只得假托承他之命,又走去与如子商量。许久,复来回司空约道:“舍侄女听了先娶之言,就哑然了半晌,后知不免,方酌量说道:‘双栖者,同归之义也。纵聘不同时,而娶必同日,方于礼有合。若一先一后,未免开错落之端。倘虑远近不能突至,当先促远就近,以俟双迎之百辆。如此,则礼同、乐同、事事同,而先后之是非不入矣。’请问司空爷,舍侄女这些说话,不知可有几句中听么?”司空约听了。大喜道:“令侄女此议,并用经权,大合情礼,妙不容言。但更有一说:父之命婚,则当告君而家娶;君之命婚,则当禀父而入婚。今遭李、晏之累,赐婚出之君命,况晚生又居翰林之职,尚需后命,只恐京婚事有八九。家婚则令侄女近而赵小姐远,京婚则赵小姐近而令侄女远。若移而相就,不识令侄女作何举动?”赵伯娘道:“舍侄女曾说,为婚而移,出门宜用婚礼移。而道远则虽亲迎,夫婿当前后隔别,左右分行,仍用父母相送之礼,方才妥贴。”司空约听了,大喜道:“令侄女斟酌得宜,我晚生深服。议婚已定,暂且告归,容择了日,请了媒人,有了行期,再来报知。”遂欢欢喜喜,别了来家。正是:

婚姻是大伦,毫厘不可减。

纵使两心同,也要费周折。

司空约到家,因禀知父母道:“孩儿省亲,假期有限,满了就要进京。进京见朝,倘圣天子之赐婚后命忽然下了,一时便要奉旨。赵宛子曲阜近,易于亲迎,而赵如子远在东南,恐非一蹴,致违君命,干系非小。今与之言明,移远就近,权居曲阜,伺候圣命。今特上请父命,以为可否?”司空学士道:“如此最为有理,汝可竟行,不必拘拘于我。”司空约得了父命,即时自至县,求请县尊为媒。又叫人去请阴阳选择个上好的大吉之日。又叫人去备花爆、烛火、彩轿、笙箫鼓乐来,十分齐整。又在列眉村口收拾出一间旧宰相的厅堂,用锦绣珠玉铺设得华华丽丽,以为迎实暂居以候长行之地。迎娶还远,地方上早乱烘拱闹了半月有余。起先还不知为甚,到此时方才知道是司空学士的儿子司空新进士来娶赵本的女儿赵如子。彼此相传,无不大惊大喜,以为奇事。自有这一惊喜,有分教:荒村扬西于之辉,茅屋生谢姬之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执柯斧变成姊妹

验生辰分别尊卑

相逢喜,雍雍揖让皆称姊。皆称姊,天心有在,非人所使。

怜才岂可分我尔,花貌何殊桃与李。桃与李,等得春来,齐眉共旨。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先打点了极盛的婚娶,议定后,又收抬了齐齐整整的长行轿马。到了吉期,然后请县尊为媒,同着合郡合县的鸣珂佩玉之亲朋都来助娶。赵如子知是司空约过为恭敬,私心十分感激,遂将一应产业托了赵伯娘与老家人掌管,他竟慨然要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奇女子,随夫而去。正是:

此花柔弱偏存骨,似燕轻盈却有神。

时挽蛾眉作须鬓,不容人认做佳人。

司空约见赵如子婚事已妥,遂拜别父亲,远远的押着轿马进京销假,而一路无辞,且按下不题。

却说李公子要娶赵小姐,自恃着是吏部尚书的公子,已拿得稳稳。不期认不得诗,错发一场,难往复议,只得耸动父亲去求。父亲一个现任尚书,央人说婚姻,岂不十拿九稳。准知李尚书恐他宰相门楣,难于压制,又请到圣旨来,着巡抚为媒去娶,这婿姻岂不更十拿九稳。谁知弄到临了,却娶了兵部晏尚书的女儿来家,这场羞辱,怎当得起。若使这晏尚书的女儿不十分丑陋,惹人笑柄,也还可以忍耐,争奈那晏尚书的女儿却又是京师曾出大名的屹跶麻佳人,这羞辱更加难当。欲要退回,又奈是圣旨赐婚,不敢胡弄。怒在心头,苦莫能解,朝夕间,只吃得烂醉消遣。若只自家苦恼,也还易解,谁知晏小姐的气苦,比李公子更甚。每日只槌床捣枕,怨天恨地道:“当日父亲许我嫁的,只说是新中的翰林司空约,为甚么忽换了你这个龌龊李酒鬼?若知是你这个酒鬼,我便死也不来。”大吵一场,哭一场,每日间那里得个宁静。李公子日日对着一个麻婆子,己如身坐在驴粪中,又当不得那麻婆子嫌他如臭屎,但见了面,不是咒,就是骂。李公子受气不过,只得哭诉与父亲知道。李尚书听了,追悔不及,道:“我请圣旨时实实拿稳了要替你娶个才美女子。只因胆放大了些,不曾细心防备,遂被司空约这小畜生暗暗与赵宛子约会了,卖了乖去,转把晏家这个烂死尸放在你身上摆不脱。欲要算计推开,却被圣旨压定,动不得手脚。你须忍耐,且待我先将司空约这小畜生摆布他摆布,以消此闷气。”急急叫人去访察他的过失,不期他早告假省亲去了。又是新进士,又是翰林院,一政未临,那有过失,故又因循下了。忽一日,有心腹人来报道:“司空约的婚姻,圣上旦然准了,至于迎娶结亲,却叫他以俟后命。今司空约给假省亲,早趁便先娶了赵如子,岂非违悖圣旨。”李尚书听了欢喜,因与一个相好的张御史说知,要他出疏参勘。那张御史道:“圣上既面谕他以待后命,我看那司空约为人也还谨慎,怎敢违旨早娶。只怕传来之言也还不实,还须打听明白,若果有此事,上疏何难。”李尚书因又差人去打听。差人又打听了许久,方才又打听明白,来回复道:“司空爷迎请赵如子进京只候朝命实是有的。也只在月余中就到,却不曾做亲。”李尚书听见不曾做亲,就呆了半晌,因又着人请了张御史商量。张御史道:“这段婚姻,既奉了圣命,谁敢不遵,只在此中,决决寻不出他的破绽来。到不如放开一步,另寻些事故来将他调开,使他彼此照应不来,便好再弄手脚。”李尚书道:“他一个穷翰林,又无差遣,怎生调得他开?”张御史道:“昨闻得南直隶雷火击烧了宝藏库的书籍图史,要差宫去查看,何不差两个翰林,就将司空约充一个。书籍乃翰林之事,一毫也不觉。”李尚书听了,大喜道:“此算最为有理。”二人商量停当,只候司空约一到京销假,即好动手。正是:

一修大道甚宽平,好恶偏教欹且倾。

虽说一时多阻隔,到头原不碍前程。

且说司空约将到曲阜,心中暗想道:“如子之事虽已奏知皇上,若非皇上赐婚之正,若先自进京,虽说候命,也未免招摇,动人之念。莫菲暂住曲阜,依傍宛子,以候圣命,好为双栖之计。”但既欲暂栖曲阜,再无个不通知宛子之理。因离着曲阜许远,就差人来报知赵府。老家人道:“司空爷有双栖之议,恐一时圣命忽下,远近不及。今已迎请如子夫人的鸾舆远远来了,欲在此曲阜租借一间厅屋,暂时居住以候圣命,便于同结大婿。”众家人款住差人,暗自报知小姐。小姐听了,暗想道:“若论婚姻,本不当相通。但我姓赵,他也姓赵,我名宛子,他却又名如子,酷似一家,意同姊妹。两人面貌虽不知何如,至于诗词之才,盛传两美,该不相上下。今又恰恰会在一时,凑成一事,虽说人事巧逢,我细细想来,若无天意周全,那能如此。天意既如此,而人心反为固执,岂非自误。况婚姻之礼,男家之与女家有避嫌分别,若同是女家,义兼姊妹,无嫌可避。且他远来,我主他宾,趋迎不为失礼,况他白屋,我贵他贱,屈下转觉增荣。”自心算计定了,因叫众家人分付道:“南来的这位小姐,与我是敌体的姊妹,你们友见他,就如见我一般,万万不可轻亵。打听他将近十里,即用我雕绣香车、鼓乐执事人夫往迎而来,须要齐整。”众家人领命而去。宛子又在内厅收抬出一间最齐整的楼阁来,与他暂住。

且说如子将到曲阜,心中暗想道:“赵小姐倘是个恃才骄傲之人,便妄自尊大,自假借新婚,置之不理。若果是个中人物,只怕还要接我到他府中去住。”正想不完,早有人来传说:“前面十里铺亭子上,赵阁老府中有车马鼓乐人夫在那里迎接。”赵如子听了,暗自欢喜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及如子到了十里铺亭子上,早有人夫奏起笙萧鼓乐来,将如子的轿子迎入铺亭之后,请换香车。四个老成家人,早送上赵宛子的名帖,复口禀道:“家小姐多多拜上大小姐,驿路无报,匆匆不及远迎,求大小姐勿罪。香车已具,求大小姐速登。”赵如子听了,假作沉吟道:“行李载途,风尘满面,怎好登宰相之堂。然承大小姐之命,又不敢违。”一面分付跟随照管行李,一面就轻身上了香车,随着众人,笙萧鼓乐,迎入城来。

刚进得城门,早有四个仆妇、四个侍妾迎着香车;分卫左右而行。又添上了许多相府的旗彩执事,迤逦至府门,方寸分列于两旁,让香车入门,可可入去,直至后厅之前,然后歇下。随车的四个仆妇与四个侍妾但拥车而入,却不开车。后厅中早又走出四个华丽侍妾来,将车门开了,迎请如子出车。如子才出得车门,早看见一个绝色的友子,淡装雅服,立在厅前恭候,知是宛子,不胜欢喜,就在面前相见。宛子虽一面迎接,却也一面偷看。见如子形容竞同赵白相似,只觉如子的丰采别自不同。二人相见了,彼惊我讶,你欢我喜。如子早先说道:“小妹白屋,蒙贤姐不嫌为微,引入朱门,感且不朽。人才入境,又蒙郑重如此,未免用情太过矣。”宛子道:“才美既已牢红怜丝系,高义已在云天,尘世浮云,何足挂齿。贤姐请上,容小妹一拜。”如子道:“小妹进谒,自有一拜,请贤姐台坐。”此时,厅上已分左右,铺下两副红毡,二人略谦逊,就照宾主之位对拜了四拜。拜毕,仍照宾主坐下。侍妾送上茶来,宛子一面奉茶,一面偷眼将如子一看,只见:

雪色微红拟衬霞,天青风白吐风华。

纵然千瓣还千朵,却不容人认作花。

如子一面吃茶,一面也偷眼将宛子一看。只见:

巧压莺声娇压花,不言不笑自光华。

若从妆镜窥其品,竞是高天一片霞。

二人惊喜定了,宛子方说道:“古称才难,又称唯才爱才。小妹自先少师见背,幼小不知所从,故借考诗以代卜。不瞒贤姐说,考经二载,笔墨徒费万千,并未睹‘一枫落吴江’之句。唯前遇司空,方才攀援相当而细细鏖诗场之战。及喜而订盟,方知秦鹿已为贤姐所得。才美既逢,自应甘心退听,不意又蒙令兄高义,慨立双栖之议,故今得拜识芳颜,而遂公私之愿。”如子道:“小妹枋榆之鸟也,岂知天之高大,偶遇一司空,便以为天下无两司空。及蒙司空再三垂青,小妹又以为天下无两小妹。及追随道路,悄窥相府之堂帘。方知金屋中之笔墨精华,去天仅尺五,而自悔从前之妄,故借双栖,趋侍左右,非为贤姐,实自为也。”宛子道:“人患无才,若果有才,再无不爱才怜才之理。细思小妹之仰攀贤姐与贤姐之不弃小妹,皆一才为之作合耳。今才已合,而婚期尚不知何日,何不略去前后仪文,且请与贤姐到内厅角险争奇,作片时快晤。不识贤姐以为何如?”一面说,即一面立起身来,要邀如子入去。如子听了,不胜大喜道:“小妹一向景仰贤姐者,闺阁之才也,谁知贤姐言词爽朗,肝胆分明,竟是一个阁闺中之快士,使小妹委琐套言不敢复出诸口矣。”因立起身来要随赵小姐入去。宛子见了大喜,遂叫侍妾引路,竟引入收抬下的楼阁中来。正是:

漫道蛾眉只画奇,须知一感胜男儿。

相逢多少未言事,笑里传情已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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