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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先觉僧

朔平陆太守,浙人也。其恭人好佛,得一玉大士像,至诚供奉,持诵大悲咒甚虔。中年举一子,自幼茹素,三四岁随母礼拜,诵咒则喜,使之入塾则瞑目枯坐。父师以其幼也,未之责备。八岁时,太守强其食肉,大呕尽吐,即心厌尘凡矣。窃母白金八十,望五台而逸。相距不远,竟日而至。向僧礼拜,求为剃度。僧不知来历,无敢收之,乃遍拜坐禅者。内有游方和尚,同乡人也,悯其幼小无依,愿为带回故里。苦求为僧,相携至天台,投善知识,为之摹顶授记,赐予法名曰“先觉”。师问之曰:“浮屠之学,不出教、禅二端。所谓教者,唯识宗旨,即三藏佛经九千五百卷,以持诵而证果者也。所谓禅者,东来初祖达摩大师,宏教外别传之旨,不立文字而见性成佛。其后派虽分五宗,不出静定而已。汝愿何学?”先觉曰:“弟子不识字,何必受文字之障?愿归禅门。”乃授以秘密法旨,守之无失,惟精惟勤至十八岁,能入定数十日,历受三道戒,得衣钵度牒,别师外出云游。

至武林之灵隐寺,遇异僧溷迹于火工者,与人不言不笑,见先觉,邀之入室,自言系大唐时人,历今千余岁矣。立愿食亿万僧而后圆正果,是以在香积厨作食。且曰:“吾与汝有前缘,故告汝此非栖息之地,以北去为善。”先觉求其指示,则曰:“吾除执爨外无法可传。”乃别去。先觉遵其教欲去,突遇旧仆,再拜曰:“公子何往?先太尊与太夫人自失公子后悲痛甚,四处招寻,逾五六载,相继而逝。大公子扶榇旋里,缘先太尊在日,曾为公子聘冯御史女,今已及笄,催完姻者屡矣。大公子遣奴辈多人相觅,小人幸遇,必请公子同归。”先觉知父母已故,大恸几绝,随家人回见,乃兄劝之易服毕姻,谓新妇曰:“我与汝了此一段因缘,数乃前定,但我已证罗汉果,不通人道,留此无益。我从此行矣,去留由汝。”新妇亦不挽留,曰:“我知之已久,亦愿归依佛法。”先觉授之以禅。乃携母遗之玉大士像,不别而遁。北走至燕山之西域寺,爱其岩洞幽寂,扶藤而下,面溪背壁,趺坐于中,日有寺内人来给食。坐逾两载,功益精进,忽闻车轰雷吼之声,山谷震动,见大蟒探首欲相食,先觉疑神静摄,听之而已。顷刻无蟒。次日复然。自忖此地缘满,故妖魔起。遂入都经历各寺,未遇高人,终日静定而已。其眉目间光华灿烂,迥别凡流。诸王与公卿大臣见而异之,共保举入万寿寺方丈,坐年余,获布施万余金,曰:“此势利地,非修真所也。不可堕落。”乃封其金于库而夜遁。爰朝五台,出嘉峪关历西域,寻访佛迹。到人所罕到之区,无所遇而还。

游终南山,遍拜诸寺,佥在山之阳。其山阴相隔黄流,望之树木阴森,无敢入者。即有好事之人,去亦不反,相传为栖真之所。先觉欣然愿往,或阻之,不听。携带干粮,渡河而入,见古木万株,参天覆地,高皆数寻,枝叶相接,其下朦朦胧胧,微可辨路而已。先觉由之,日则攀葛结藤,夜则调息入定,约行七八日,始出树林,则现奇峰叠嶂,千态万状,或茏葱以高,或崭崱而削,或崇岺以幽,或崎岖而险。径路盘曲,似有人行者。复数日出山坳,则势更嵣莽,莫穷莫尽,然皆秀色可餐,无虎狼恶兽患。遥望山腰,时见石龛隐隐,有人趺坐。第四面峭壁,无路可通,不知从何处登也。先觉呼之不应,膜拜之亦不答,又无水可饮,虽闻潺溪之声,而溪皆深邃,不得下,乃有退心,迎面一古衣冠道人来,先觉欢欣相接,牵其衣裾而拜,尊之曰“大仙”。其人笑曰:“予凡夫耳,焉得仙?仙人肯使汝见耶?”相与就石磴共坐,叩所从来,其人曰:“予世居越国,徐姓。秦皇时为役夫,见楚汉争雄,投楚为卒,乌江之败,逃入此山,不复出矣。”先觉告以渴甚,乃身解佩匙,即于石上穿之,得水与饮,清凉渗骨。连给二匙,收藏欲去。先觉曰:“弟子尚未足也。”其人曰:“不但汝渴已已,即不食,亦无碍矣。何必多饮!”先觉犹执裾不释。

哀求超度。其人曰:“道不同,不相为谋,我非汝师,汝必欲度,不见前山又有人来耶?”先觉回首间,一阵清风,绝裾而去,手中仅留深蓝布一握,其人不知何往。乃以布裹所携之玉大士像,自饮石髓后,觉身体益轻健,不食不饥,日行四五百里,遂出终南。游山左,不复反。或曰在青莱之间,山深不知处耳。

华疯子

江右华三祝,幼名多官,其父母晚年得之,溺爱过甚,听其所为,读书不就,亦不事别业,终日游荡而已。见鸣钲开道者过,随之入衙,观其升堂理事,詈人挞人皆不敢违拗,心甚艳之。于是归家演习,亲友俱以疯子目之。逢人则问:官从何来?有诳之者曰:“官易事耳,但须北京去见皇帝,求之必得。”乃窃其父金数两,往北逃逸。至浦口,一无所有矣。遇官舫之赴楚者觅纤手,昧然应募,日行百里,惟问北京何时可到。众知其疯,皆玩戏之,惟官舫中一叟屡自顾之,周其衣食。一日遇飓风,停泊闲地,华在小庙檐下坐卧,忽叟来邀之入庙,密语之曰:“舫内之官是吾子张某,其貌与汝无异。即至亲亦难辨认。以吏员铨得楚县尉,至楚赴任,不意昨得暴疾卒矣。我与眷属贫不能回家,依我计议,可将汝衣与我子互易,汝承我子职,官中所得割半均分,则两全其事矣。”华如其所愿,疯痰顿愈。是夜,潜相易换,明日,舟子唤疯子,则见其倒毙于庙矣。叟为买棺厝之,遂赴任。分衙署为两宅,与眷属各居。嫂事张妻,叟为经理出入,荏苒三年,各分得千金。

忽闻新太守莅任,探知为龚姓,系华氏姑母之子,以科甲由部曹出守是邦者,难与相见,然在其属下,不敢不谒。是日,以张姓职名入见,太守睹其状貌,核其履历,心甚疑之。入见太夫人,言其故,太夫人泣曰:“尔舅父仅有一子,不知何往,吾亦欲观其貌,纵非真者,藉以解渴想耳。”太守唯唯,立命传见。华俯首攒眉,置身无地,惟有叩首而已。太夫人命仆扶之起,详加体察,曰:“是吾侄也。奈何勿认?”华益惶恐曰:“野鸟何敢冒凤,貌相似者,自古有之。孔子阳贷,圣狂不类耳。”即告退。太夫人未能挽留,目送之,将出门,忽呼其幼名曰:“多官儿安在耶?”华闻之,不觉回顾,太夫人急使仆婢群拥之入,作色视之曰:“汝是吾侄华三祝也,何得背父母瞒亲戚,好官自为耶?”华窘极,叩首曰:“非也。”太夫人曰:“吾自呼多官儿,何劳汝回首?再欲强辩,吾命汝表兄以官法治汝矣。”华至是无奈,直陈始末,太守骇曰:“此事性命相关,弟奈何为之?其速回乃任,与张叟交割,我以公事参革,弟即嘱张叟代报病故,潜回家乡。我为弟以真姓名别纳一官可也。”华从之,得以父子团聚,保其首领以殁。

骗子十二则

京师某王,因公受罚,缘是致贫,众所知也。时值创建大寺,布施已成,惟乏殿材。匠人各处构求,乃有随官服色者,登大匠之门,告曰,“我为某王府四品护卫,今王当窘急之际,欲货其殿廷旧料,易以轻巧之木,冀得余资,以济急需。”匠知王为开国勋裔,其府第皆梓楠为之,欣然愿售。约日往观,其人以亲王名柬至王府,告门官曰:“我为某亲王护卫,今王欲新殿廷,幕府内规模宏大,谕我带同匠人观之,以便如式构造。”王许之,乃邀匠人入,指点其梁楹,筹度其丈尺,详细阅毕,偕至匠寓评价。其人曰:“先王成此殿,费十万金,汝愿以若干售之,不妨明言。”匠曰:“材料己旧,大而无当,将必改为小用。不过万金而已。”其人故作不愿,往来数次,曰:“王今无奈,姑以售汝,当在某庄立券,汝先往俟之。”是日,朱转华毂,王果至庄。其人为前驱,带匠人入庄,王南面坐,匠跽请书券,王颔之,命从官书就,亲笔签押,先索定契银三千两,余俟拆换之日准算。其人偕匠入城交银,并索费银,亦先给三百,约日而散。至日,大匠带人往拆殿廷,门官拒之,匠告以故,门官入白王,王召匠人,仰观王貌,非前日之人矣。知为拐骗,无言而退。

有衣冠华丽者,乘车带仆至质库,脱金手镯二以质钱。掌柜人细阅之,黄赤无伪,秤各重五两,问需京钱五百贯,掌柜人还之,其人让至三百贯,北地尚钱帖,如数给之而去。旁一丐者,脱其破袄质二十贯,掌柜人叱之,丐笑曰:“假金镯当钱三百贯,我袄虽破烂,尚非膺物,何不值二十贯耶?”掌柜人心疑,复阅其镯,则已被易包金者。问丐何以知之,丐曰:“此有名骗子手,我知其寓处。”掌柜人愿给丐钱两贯,偕往寻之。至寓,果见其车在外,丐遥指其人,得钱脱身去矣。掌柜人入寓,则见其与显者共饮,未敢喧哗,因寓主通其仆,唤之出,与之辩论,其人曰:“物既伪,何以质钱如此之多?明是汝换我也。”互相争执,显者闻声,邀二人入,笑谓其人曰:“我辈宁吃亏,毋占便宜。不可与市井之徒较量,有失官体。足下钱尚未用,何不还之。”其人似不得已,委屈听命,乃以原钱帖赎还二镯,掌柜人欣然领去,至晚往钱局取钱,则已取去。出其帖比对,后帖系好手描摹者。复至其寓,则去已久矣。丐亦不知所往。

有京卿,恶其子之不肖而逐之者。其子不知所之,后京卿出为方伯,入庙行香,其时府县以下何应者数十员,士庶环观者数百人。突有衣冠破烂者至方伯前,长跪号哭,自称情愿改过,任凭父亲处治,再不敢稍有违犯,伏望收留,叩首无算。方伯细察之,非其子也,大怒叱曰:“何处匪徒,敢冒吾子,殊属胆大!”饬役加以累绁,面交首府问罪。首府带署讯之,其人供称,前因不好读书,不受训饬,偶有触犯,被逐在外。只求为之挽回,情愿奋勉用功,不敢稍惰,有负隆恩。首府诘其家世,言之凿凿,且察其神色悲惨,语言明爽,似非作伪者。试以学问,亦能成文,信其为方伯之逐子也。留之府署,易其衣冠。公余为方伯委婉道之,方伯曰:“实非我子,若讯无为匪情事,重责递籍可也。”方伯归,与众官议之,众皆请见其人,问其志向,则遍拜而泣曰:“父性严厉,己实不才,惟有回籍应试,或得科名,以赎前衍。但无旅资,奈何?”众怜其志而哀其遇,公为资助,集千金送之去,而以责逐复方伯也。后闻家人言,始知实非方伯子。

越人倪某,世习申韩,由幕而官,去官复幕,在保阳待聘,住旅寓有时矣。迫切钻营,无微不至。是年冬,寓中之旁宅有人来住,章服华焕,仆从趋跄,往来之客络绎不绝,似皆宪司之纪纲也。倪询其仆,知为大名县总司阍,奉本官命,来省置办衣饰为少君完姻,并延访善于刑名、钱谷之士,以易旧友者。倪探得其情,即具衣冠往拜。其人稍闲,即与盘桓,竟成莫逆。知其性情慷爽而目不识丁,一夜,漏已三下,突有役来传本官谕帖,催其人归去。其人得信,叩倪寝门而告之曰:“请先生起,烦为一读来书,有役守候,不能待旦矣。”倪起而诵之,不过因办公乏人,谕令迅将什物置妥即去,并旧友辞定。所访之新友,必须于开篆以前到署等语。其人踟蹰曰:“办物不难,访友非易,先生意中有信托之人乎?”倪遂自述其历就州县,助其东人升迁者不一。其人笑曰:“吾以先生为记室耳,畴知申韩妙手近在邻居,而由外求人耶?”即请代某禀复云:以千金订定倪先生,俟各物办齐即回,不敢逗留也。倪为书就,交役竟去。次日,其人送关书聘仪十六金来,请安侍立,不敢抗礼。其仆从咸来叩喜。倪大悦,拉其人坐曰:“相好在前,既承不弃,断不可以俗情拘也。”其人称谢侧坐,告以首饰尚未造完,俟工竣先归,当遣车奉迓耳。又数日见倪,似有不豫之色。倪惶然叩故,其人曰:“贵乡亲某号缎局内看定货物,不过偶挂数百金耳,坚持不舍,何其吝也?”倪曰:“市侩恒情无足怪者,吾与素识,代为作保,虽千金亦不勒矣。”其人曰:“如此固好,恐先生来之信某耳。”倪日。“忝在同署,尚何可疑,是足下多心矣。”即偕赴缎局。缘所定之物实千余金,仅付百两,余皆挂欠,故未肯与也。然局主已访得大名,确有姻事,及倪就其幕,被倪至殷勤款接。其人笑曰:“尔铺主不我信耶?请以先生为质,明年来请先生时,其价原车带到,决无贻误。”倪亦言同事之故,愿力任之。局主欣然交倪货物,给其人满载而去。次年俟至春仲,无车来接,局主怀疑,邀倪同往大名,问司阍并无其人,亦无易幕事,倪归,货其行李以偿铺账,悔恨无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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