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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唐宋以来之私修诸史(4)

按陈氏稿本,今已不可得见 ,其改修之内容,仅可于钱氏跋中,窥其厓略。愚意乙部之作,以后出者为胜。据陈氏自序,知其用力甚深,补苴实多,且获见李焘《长编》等书,据以补柯、王二氏之缺略。则其胜于前作,自不待言。而钱氏谓与柯氏《新编》在伯仲之间,是于陈作尚有微辞,何耶 盖柯氏于《宋史》用力已深,大体略备,义例之精,尤非后来诸作所能及。朱彝尊夏虫之讥,殊失之过。钱氏生当多忌之世,亦不敢诵言其佳,故仅以二书相伯仲为言。陈书之未能付刊,亦以惧触时忌之故耳。吾谓与其舍柯书而别为改作,无宁就柯书而详加订补,改作则创始难为功,订补则因成易为力也。清代诸贤,多有志于改修《宋史》,顾炎武、朱彝尊之已见于前者无论矣,余如全祖望、杭世骏、邵晋涵、章学诚,皆有志于是,试历举之:全氏曾言,某少读《宋史》,叹其自建炎南迁,荒谬满纸,欲得以为蓝本,或更为拾遗补阙于其间,荏苒风尘,此志未遂(《答临川先生问汤氏宋史帖子》)。此全氏有志改修《宋史》之证也。梁玉绳谓杭堇浦(世骏字),尝命余删增《宋史》别作一书,自揆谫陋,谢不敢为(《瞥记》四),此杭氏有志改修《宋史》之证也。章学诚尝云,时议咸谓前史榛芜,莫甚于元人三史,而措功则《宋史》尤难,邵晋涵遂慨然自任。晋涵又谓《宋史》自南渡以后,尤为荒谬,以东都赖有王氏《事略》故也,故先辑《南都事略》,欲使先后条贯粗具,然后别出心裁,更为赵宋一代全书,其标题不称“宋史”,而称“宋志”,然《南都》尚未卒业,而《宋志》亦有草创(《章氏遗书》十八《邵与桐别传》)。学诚亦自云,古人云载之空言不如见诸实事,仆思自为义例,选述一书,以明所著之非虚语,因择诸史之所宜致功者,若如赵宋一代之书(《遗书》九《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此又邵、章二氏有志改修《宋史》之明证也。大抵明人所改修之《宋史》,义例精而条理未密,故易于毕功;清贤所拟改修之《宋史》,义例不必精,而条理极密,故除陈黄中一人外,余则徒托空谈,而不能成书,盖非十数年之岁月、一手一足之烈所能为役也。朱彝尊、陈黄中俱称揭阳王昂有《宋史补》。昂当为明人,其书则未之见。《四库提要》则谓沈世泊有《宋史就正编》(宋史条下),此书亦未之见,世泊当亦明人也。明人又有邵经邦撰《弘简录》二百五十四卷,意在续《通志》,故合宋、辽、金三史为一,实不啻三史之简本;朝鲜王李祘亦撰《宋中筌》一百四十八卷,意在删繁就简(撰于清乾隆时),此皆改修《宋史》之具体而微者也。清末陆心源撰《宋史翼》四十卷,专就方志所载宋人为《宋史》所无者补之,当与王昂之《史补》为近,所有改修与订补《宋史》之书,已大略具于是矣。

明初所修《元史》,不甚饜人之望,正有待于订补或改修。永乐中胡粹中以《元史》详于世祖以前攻战之事,而略于成宗以下治平之迹,顺帝时事亦多阙漏,因作《元史续编》十六卷,以综其要,此即订补《元史》之作也。惟其书起世祖至元十三年,迄顺帝至正二十八年,用编年体,大书分注,全仿《通鉴纲目》,可称“元鉴纲目”,不得谓之“续元史” 。迨至清代,则改修之作甚多,间亦有为之订补者,其别有二:其一,因《元史》芜杂缺略,而广征中土固有之史实,以补证旧闻,订正谬误,而图改造新史者,如钱大昕、魏源是也。其二,因元代疆域不以中土为限,别征西方之史实,以补中土所未闻,证中土所未确,以别造一新史者,如洪钧、屠寄、柯劭忞是也。清初邵远平始撰《元史类编》四十二卷,意在续其父经邦之《弘简录》。魏源论之曰,远平《类编》,袭郑樵《通志》之重儓,以天王宰辅庶官分题,已大偭史法,且有纪、传,无表、志,于一代经制,阙略未备 。然邵氏能取《经世大典》诸书,以补正史,不无订正之功,而世祖以下诸本纪,即为魏源《新编》所袭用,是其致功于此,亦匪细矣。其后钱大昕有志于是,致力最深,尝得《元秘史》刊行之。《秘史》叙蒙古初起及兼并诸部落事綦详,可证《元史》之误,徒以译文质朴,悉用当时俚语,明初修史诸氏,鄙弃不加留意,任其湮没。钱氏既得《秘史》,稽考内容,乃知其可据可宝,故为之跋云,论次太祖、太宗两朝事迹者,其必于此书折其衷。又尝云,在馆阁曰,以《元史》冗杂漏落,潦草尤甚,似仿范蔚宗、欧阳永叔之例,别为编次,更定目录,或删或补,次第属草,未及就绪,归田以后,此事遂废,唯《世系表》、《艺文志》二稿,尚留箧中(《元史 艺文志序》)。其后徐松亦有志于是,而未能卒业(见魏光焘《元史新编序》)。又魏源谓嘉定毛氏有《元史稿》(见《新编 凡例》)。毛氏名岳生,有《休复居文集》,集中附《元史 后妃列传》,即其证也。继有作者,则为魏源之《新编》,源尝论旧史之失云:

人知《元史》成于明初诸臣潦草之手,不知其载籍掌故之荒陋疏舛讳莫如深者,皆元人自取之,兵籍之多寡,非勋戚典枢密之臣一二预知外,无一人能知其数者。《拖布赤颜》(按即《脱卜赤颜》)一书,译言《圣武开天记》,纪开国武功,自当宣付史馆,乃中叶修《太祖实录》,请之而不肯出。天曆修《经世大典》,再请之而不肯出,故《元史》国初三朝本纪,颠倒重复,仅据传闻。国初平定部落数万里如堕云雾,而《经世大典》于西北藩封之疆域录籍兵马,皆仅虚列篇名,以金匮石室进呈乙览之书,而视同阴谋,深闭固拒若是。《元一统志》亦仅载内地各行省,而藩封及漠北、西域皆不详,又何怪文献无征之异代哉。是以疆域虽广,与无疆同,武功虽雄,与无功同。加以明史馆臣,不谙翻译,遂至重纰叠繆,几等负涂,不有更新,曷征文献(《拟进元史新编表》)。

据此所论,则《元史》之冗杂漏落,多由史实无征,不尽由于修史者之潦草从事矣。源初撰《圣武记》十卷,以纪述清代掌故,又撰《海国图志》一百卷,以考订域外地理,晚复从事元史,创定体例,独出己裁,其所征据,则元代官私之所记录,明初诸臣遗老之所记载,宋、辽、金、明诸史之所出入,与夫佚事遗闻,见于近人各家之说也。又以元之疆域,远轶汉唐,西北所极,尤应详载,乃立太祖三朝平服各国传;至中叶以后,号令不逾金山,内鬨之事屡见,为立东北叛藩传,以明始末,此皆详旧史之所未详也。列传用分类相从之法,于儒林、文苑、良吏、忠义、列女、奸臣之外,增以遗逸、释老、群盗诸目;于旧史之诸专传,悉改为合传,题曰开国功臣、武臣、相臣、文臣、平宋、平金、平蜀功臣诸传。又于诸相臣、文臣、言臣,皆冠以世祖、中叶、元末等称,分标专目,则又为修史之变例。本纪自世祖以下,袭用邵氏《类编》,艺文志、氏族表,全取之钱氏大昕,此又所谓择善而从,不必己出者矣。至其文章雅洁,议论明快,尤为旧史所不及。源殁后,稿展转由龚自珍、莫祥芝,而归其族孙光焘,于光绪三十一年,乃由光焘序而刊之,亦幸而不亡也(以上据光焘序)。近人考论元代疆域者,谓其西方所极,有奇卜察克汗国(一作钦察汗国)、伊儿汗国、察哈台汗国,合其面积,大于中国本部之数倍,《元史》所述,专详本部,不过为其全部十分之一二(又有元太宗封地,谓之窝阔台汗国,后并入中国本部,而无与于上述之三大汗国)。自太祖成吉思汗以迄世祖忽必烈初年,国号本称蒙古,至世祖至元八年,始改称大元。元之一名,不足以赅西域诸国,正与《元史》一书,不足以赅蒙古全部同符。魏氏之《新编》,于中国本部之史实,已极尽订补之能事,可谓无憾。然仍不能比于《新唐书》、《新五代史》而列入正史者,正以西方人所辑蒙古史籍多纪三大汗国故事,魏氏未能兼采,不得谓备耳。譬如田畴万顷,垦辟未尽,仍有待于后人之拾补,又势之不容已者也。西方人之撰蒙古史者,如拉施特、志费尼、瓦萨甫,皆为波斯人,仕于伊儿汗国者。如多桑为法人,如霍渥儿特为英人,而皆生于十九世纪(当中国嘉庆、道光时)。多桑氏之书凡四卷,所纪始成吉思汗,迄帖木儿,多以拉施特、志费尼二氏之书为依据,旁征博引,考证精详,为西方蒙古史之唯一佳著。霍渥儿特之书最后出,全书分五大部:第一部曰蒙古本部,所纪为蒙古先世种族源流,及太祖、太宗、定宗、宪宗四朝兼并各部之事,并及世祖以后诸汗;第二部曰鞑靼,所纪为奇卜察克汗国事,即在俄境之蒙古汗国也;第三部纪伊儿汗国事,即在波斯之蒙古国也,霍氏全书,至此而止。第四部纪察哈台汗国事,第五部纪帖木尔汗国事,皆未成。霍氏于拉施特、志费尼、瓦萨甫、多桑之书及中土之《元史》、《元秘史》、《亲征录》之译本,无不涉猎采撷,以入其书,最为繁富,治元史学者,不求之于此,则缺憾必不能免;清代道、咸间,如徐松、张穆、何秋涛皆治西北地理,究心元代西域之史事,而仍不能采及于此。及同、光间,洪钧以甲科高第,奉使欧西各国,先得拉施特之书,以用阿刺伯文写成,随员多不能通,乃展转求得俄译本,及多桑、霍渥儿特二氏之书,勤加考览参证,以成《元史译文证补》三十卷。所谓证者,证中国所未确也;所谓补者,补中国所未闻也。洪氏全功未竟,旋就殂谢,中凡有目无书者十卷,闻洪氏草稿略具,卒前付其子洛,令卒成之,洛旋卒,其稿遂失,惜哉惜哉 。继洪氏之后,致力于元史者,凡得二人,其一为屠寄,其一则柯劭忞也。屠氏所著之书曰《蒙兀儿史记》,初印本仅八册,继增至十四册。屠氏卒后,其家整理遗稿,凡得一百六十卷,合订二十八册,一九三四年刊成。初印之本,悉具其中,而次第标目,稍有异同。其命名为《蒙兀儿史记》,而不用元史旧名者,元之初祖,本以蒙古为部族之称,一作蒙兀儿,亦称盲骨子,成吉思汗立国以来,诏诰文檄,则自称蒙古国,至世祖未改号以前犹然,名为实宾,不应称元,一也。屠书所纪,偏重世祖以前史事,大元之号,非成吉思、窝阔台、贵由、蒙哥诸汗所知,名从主人,不应称元,二也。居于中国本部之大汗,虽为各部之宗主,然其他三大汗国,则以蒙古国为通名,而不必遵用大元之号,以大概小,不必称元,三也。且蒙兀二字,出于《旧唐书 室韦传》之“蒙兀室韦”,称名甚古,读音亦正,是以屠氏不惟不用元之一号,即蒙古二字音之不甚确者,亦不肯轻用,其立名之矜慎可知也。考元初诸帝皆称汗,太祖在日,部下尊曰成吉思汗,犹唐、宋诸帝之有尊号也。太宗、定宗、宪宗生前皆无尊号,至于四帝之庙号,皆世祖至元中追谥,故屠氏于本纪题太祖曰成吉思汗,用其生前尊号也。太宗以下皆称名,曰斡歌歹汗(即窝阔台)者,太宗也;曰古余克汗(即贵由)者,定宗也;曰蒙格汗(即蒙哥)者,宪宗也;曰忽必烈汗者,世祖也,以下类推。其称名而不称庙号者,用《元秘史》及《蒙古源流》例,成吉思汗独不称名,亦用《秘史》例也。意谓所撰为蒙古一部族之史,而不同于汉、晋、唐、宋之断代史,故别创义例,而面目为之一新焉。其于三大汗国事,纪载亦详,奇卜察克汗国,创于术赤、拔都父子,洪氏证补已为作补传,屠氏因之(拔都改作巴秃,亦从《秘史》),而取材更富。伊儿汗国创于旭烈兀,以及察哈台诸王帖木儿汗国,洪氏皆拟作补传,而有目无书,屠氏则补作察阿歹(即察哈台)诸王及帖木儿传。而旭烈兀传亦有目无书,至柯氏《新史》乃为补成之。屠氏更于漠北三大汗传中,详述窝阔台汗国之盛衰,更撰《西北三藩地理通释》,以补《元史》之未备,虽其书为未成之作,缺卷甚多,而用力则甚勤。又用自注之法,于正文之下有分注,一篇之简,包孕甚多。故近人孟森论之曰:

史之为书,六代以前,史家多以一心经纬史实,以铸一代之史。唐以后,惟欧阳《新五代》为然。先生此书,所得固多出于旧史,然其参订旧史,以综合新材,无一字不由审订其地、时、日而后下笔。故叙述皆设身处地,作者心入史中,使读者亦不自谓身落史后,较之心不与全史浃,而以其翦裁饾钉之文诏后人,不免孟子所谓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矣(《蒙兀儿史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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