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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邱生连城赖冠千言:其乡有邱贡生者,忘其名,贵家子也。年甫二十,丰姿如玉。雍正间,自闽入都,将肄业于成均,以图进取。未考到,暂寓左安门外某寺中。寺近某贵公废园,地极荒僻。生少喜动,不耐岑寂。饭后,携小童散步行食。初不知有园,及遥见林树葱郁,楼阁参差,讶而询诸耕者,始得其详,亟往游焉。小童怯行路,或蹙额瞠目,或出言怨咨,生恶其聒,嗾使先归,小童喜跃而去。生且行且笑曰:“奴子别有肺肠,想天之生人,本无雅俗,彼受其父母精血之浊而生,故致此。譬夫犬之食秽,其种类然也。”

比至园,日已夕矣,荒榛绕径,丰草堆阶,门亦扃锁。搴衣拨莽,越垝垣以入。园中古桧高槐,浓荫夹径。纡回循径行,忽达一桥,朱栏摧折,红板朽残。桥下芦荻丛生,蛙鸣积漈.过桥抵一轩,蛛丝当户,纱绿在窗。生徙倚栏干,徘徊忘返,不觉古墙月上,苔砌中喧。晚风入树林间,如闻吟啸。本欲穷其幽邃,当此际心殊怛怖,乃折轩前凤仙花,却步欲归。

忽闻回廊下,有清锐其音者,叱曰:“何处小蛮奴,擅入人家窥伺?贵人眷属居此,肯容汝折一茎草,踏一块砖耶?”生惊视之,则十六七二女嬛也。一绿衣,一碧衣,眉目如画,面无怒色,但作恶声耳。生自知冒昧,急弃花整衣,趋而揖之曰:“异乡年少,孤客无知,孟浪采花,罪不容赦,倘蒙宽宥,佩德不忘。”绿衣者曰:“或即宽宥,亦平常事,那便是德,那便不忘?书痴便绐,欲绐阿谁耶?”碧衣者曰:“今不痛加惩治,彼以为我辈孱弱,必源源而来矣。”言次,复有数女奴,自轩后出,问曰:“何事喋喋,娘子候回话矣。”二女同笑曰:“回底话?知他何处书生,南蛮 舌,令人一字不解。”众女环观相与曰:“蛮子殊不丑,盖捉去听娘子发付之。”众曰:“有理!”生大惧,投地求释,众置若罔闻,或揪耳轮,或拥发辫,后推而前挽之。生固无缚鸡力,遭此纷拏,不克自主。须臾至一广厅下,始各缓手。生喘息稍定,又闻传话曰:“命捉上楼去也。”众又拥生至楼下,前二女先登,众未登,共立檐下,屏气无敢息者。有顷,前二女各抱绣袱含笑出户曰:“几误大事,诸姊妹各散,无事聚此矣。”众皆默默索然散去。

二女挽生入左室,一切甚精洁,中有池,香汤芬馥,知为湢浴之所。二女持巾执帨,伺生浴讫,彻体易新衣,长短合度,鲜华照人。二女啧啧叹美不绝口。俄有提灯来迓者,亦二八女奴也。导引入房,暂就客座,一女侍侧,前二女入内寝。房中位置器物精奇,目所未睹。生中心忐忑,不测吉凶。

良久,忽觉异香扑鼻,笑语喁喁,虾须帘启,二女从一女郎亭亭出户,容辉艳丽,旷世无匹,年约十八九,衣藕色画衣,拖墨花裙,含羞向生侧身裣衽。生却步逡巡,不觉屈膝,女郎挽之入座,曰:“君非鄞江邱贡生耶?”曰:“然。”曰:“然则与儿有姻缘之契也。儿卫氏,字素娟,世系陇西,令尊公为秦州参戎时,与先君结耐久交,因有婚姻之约,彼时尔我尚在襁褓中,不能记忆,迄今计之,十有七年矣。一旦邂逅于此,红丝系足,岂偶然耶?昨夜梦神人见告,故能预知郎名姓里居,幸郎勿猜也。”生虽少孤,至于父为秦州参戎,则知之烂熟,兹闻女郎言有据,并不致疑。且对此丽人,神魂丧失,无暇致详,但再拜曰:“第恐濒海鲰生,有辱门第耳。不然,淮南王之鸡犬,未有不望上大罗天者。”娟笑顾二女曰:“汝道郎君言不可晓,何为字字了了?”二女笑曰:“方初见郎君时,但闻 碭如鸟鸣,虽悦耳,实笑人。今与娘子应答,又甚清楚,想前操土音,今说官话也。”娟嘤咛而笑,生亦笑曰:“其可儿也,敢问芳名?”娟曰:“绿衣者翘翘,碧衣者楚楚。”生曰:“谨志不忘。”二女曰:“于郎固有德,何可便忘?”生复笑。

随闻内城蒲牢声,如海鲸之鸣,知漏下矣。娟命酒,顷刻肴核排列,无非珍异,尤多不知名者,固非人间所有。生饮次,问娟有父母兄弟姊妹乎?娟曰:“皆下世矣。虽有姊妹行,亦各适所天,他日会有相见时也。”又问:“卿富贵极矣,而园庭荒庭若此,何也?”娟曰:“此宗室贵公之园,借以暂居,与郎毕姻后,仍返故宅耳。”生又问曰:“卿先世作何官?”娟笑曰:“二十岁人,底事呴呴呕呕,如老妇然。夜深矣,无事多问。”生颊为之赤,举觞自罚,三更始就寝。象床雕几,锦枕绣衾,红烛高烧,金炉香袅,恍游天上,如在梦中矣。娟虽齿稚,而帷薄之间,狎亵殊甚,每移灯近榻,令二婢更番侍侧,通宵嬉 。生力惫,则进酒一小卮,色似珊瑚,香逾艾纳,饮之,精神骤旺,兴发如狂。娟体虽软弱,颇能支也。自此好合无间,朝夕不离跬步。

娟有异术,往往收取各种花子,祝之,化为异香;含之,齿舌俱馥。又能摄取诸物,从心所欲,顷刻至前,助荔枝杨梅之难至者,莫不应之如响。一日,谓生曰:“可检点作归计矣。”生曰:“以我车来,以尔贿迁。”娟曰:“无需于君,但劳玉趾一行耳。日间或不便,夜去可也。”是夕,男妇来者甚众,见娟与生,皆下拜,几榻箱笼,争相负荷,须臾而尽。娟携生率翘、楚,缓步从之。未一里,即至一巨室,雕甍画栋,榱桷连延,五步一轩,十步一阁,回廊曲栏,花木幽深,应接不暇。惟自忖度,非夙有仙缘乌能得此?虽南面百城,弗与易矣。既而入室,陈设尤华美。于是食餍甘肥,衣厌细软,息功名之念,绝乡国之思,转盼已逾两月。

娟往往他出,出必与楚楚俱。或数日始返,返必退处别室,越一宿,然后同生寝食,率以为常。生诘之,笑而不答,第颂梁武帝诗以应之曰:“满塘莲花开,红光照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生莫解其意,亦不复穷究。

数日后,娟又有所诣,携翘翘去,留楚楚伴生。生因乘间询楚楚曰:“娘子每出数日,究竟何往?”楚楚曰:“诗中之意,郎犹未会耶?”生曰:“几经寻味,终不得解。”楚楚掩口笑曰:“措大心思若此,何啻著低棋者,虽穷思极算,又岂有高着出耶?”生语塞,聊以谑语解嘲曰:“予固未尝搜诗意,特见子狡猾,欲以发付之耳。”楚楚闻之,且哂曰:“听饰词,殊可笑,转欲请问如何发付矣?谅郎君口同百舌,胆如鼷鼠,讵敢作犯法事,亦不过一言半语,讨人便宜而已。正俗语所谓说大话燥脾者,真足以笑煞人也!”语既尖酸,态复妖媚,生不能复耐,猝捉其臂,捺之床上,开掌作欲打状,曰:“小婢子敢再嘲笑,受此一掌!”楚斜卧榻上,并不转侧,但瞑目作娇音应曰:“一掌便何如,欲打谁耶?”生随势接吻曰:“忍打卿耶?聊相戏耳。”言次,楚楚亵衣已被褪落,渐入佳境矣。由此二人绸缪臻至,惟恐娟归之速。

无何娟回,熟视楚楚,颜色顿异,生在旁殊怀愧悚,翘翘低语告娟曰:“娘子之螟 不去,终当泄其秘密。”娟但摇首令勿言。少间曰:“休,休!木有瘿,犀有通,石有晕,物以病而见责者多矣。何怪小女子乎?直突而不徙薪,无怪其然。且儿既不能雌伏,宁能禁人不雄飞哉?此间本非乐土,今又成秽墟,会须直还故居,以谋宁谧耳。”楚楚目生,生会意,遽下席长跽而谢曰:“承卿不弃寒微,宝窗自选,岂敢恋兹春色,逞其豕心!”娟曳之起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若夫不夷不惠,可否之间,固处世之所珍,非用情之所贵也。”生顿首受教,相睦如初。

娟再迁之志已决,尽弃所有,即日起行。生怪问其故,娟曰:“此皆易得,不足恋也。”生甚疑,且实难舍多珍,行里许,托言腹急,潜回故处视之,但见林树如故,第宅无存,蒿莱间草屋数椽,垣壁颓圯,似久无人居者。四顾茫茫,始大骇异,方徘徊间,翘、楚踵至,呼曰:“郎流连何事?”生曰:“偶忆诗稿未携,欲还取之,不意迷路至此。”楚楚曰:“此去故宅,已百余里矣,庸得归乎?”生曰:“行未一里,那便隔绝若此?”翘笑曰:“偕仙人行,岂同凡俗?郎勿梦梦!”牵引却回。才数武,娟已坐待路侧,见生至,怨曰:“奈何兔脱?再迟一刻,不得相见矣!”生不敢辩,因复进,又数里入林中,夏木千章,荫蔽天日,穿林抵一洞穴,望之黝然。

娟先入,生却步不敢前,翘、楚自后挤之,失足颠踣,已在穴中。穴旁另辟一门,翘、楚继至,共启门而入,则巨室也,华丽不及故宅,而雅静过之,恍若别有一天。且惊且喜,自念曰:“今夕何夕,入此穴处。”娟笑曰:“穀则异室,寝则同穴。”相与拊掌,呼酒共酌。生问曰:“弃故居如敝屐,散仆婢于四方,其故何也?”娟曰:“天地皆泡幻也,,故居尤幻之幻者,奴婢各有居处,有事聚之,无事各散。郎但取衣食裁足,共图长生。至求盈余,徒自苦耳。此处洞天福地,有离尘出世之妙,无玄冥回禄之虞,虽紫府蓉城,不过如是。尘世幻境,恋恋何为乎?”

有顷,楚楚报曰:“莘姨闻娘子偕郎君归,携盒来贺矣。”娟与生曰:“莘妹与儿故相得,郎见之,但呼为姨可矣。”俄而莘至,亦十七八好女子也。相见欢然,犹有羞态,不似娟初会时,载笑载言,有见惯司空之局。裣衽贺娟曰:“久与三姐契阔,靡日不思,讵意去甫两月,遂叶凤占。老母闻之,良喜,先命儿致不腆之仪表意,寻当自来。今观姐夫,如玉山照人,洵称佳偶,非三姐厚福,煞难消受。”娟笑曰:“妹大为溢美,独不虑揄扬过当,惹人笑破唇耶?”呼翘翘耳语,翘诺而去,移时偕一媪至,娟迎拜,以婶呼之,盖莘母也。生亦拜,媪且答且相,喜曰:“此即新郎君耶?谁家千里驹因风至此,老身在世六十年,阅人何啻千万,所见英妙者,西城某侯子,某银局祝六官,与郎君鼎足而三焉。然彼二人,如春暮桃花,皆天啬其年,畴不痛惜!郎君独与三姐遇合,愁何不寿?较二子,真天渊也。乌得不贺!”乃命莘女执壶,自把盏,先酌生,次酌娟,最后酌莘,曰:“汝亦当贺一斝者,三姐已得佳婿矣,次当及汝,不一半年,亦有伉债之望也!”莘俯首羞甚,红潮两颊,缩手不取杯,娟接杯强饮之,曰:“娘赐酒,乃敢不饮,老人家语,有一字淫泛耶?”生亦从旁与翘、楚和之,尽欢而后散去。

翌日,娟谓生曰:“来而不往,非礼也,请偕郎一候莘姨。”生从之,由穴旁一小门入,行土窟中,约一矢地,更达一土室。莘母女咸在,接待极欢,殷殷留饮。生周视室中,虽俱精洁,唯一榻一几,余无所有,殊形简陋。归问娟曰:“莘家无乃贫甚,何身外别无长物?”娟笑曰:“郎见其仅有几榻乎?不知几榻犹假于儿者!虽苦贫,幸与儿邻,不特免呼庚癸,且多饶裕。”生曰:“此亦足见卿侠矣。”

居无何,莘持锦笺一幅,乞生书《玉台新咏序》,生为仿《洛神赋》小楷以应之。莘得书,珍同拱璧,谓序与书及书序之人,可称三绝。会娟他出,翘、楚与俱,生独坐,莘又将聚骨小扇一柄来,欲生书汉《杂事秘辛》。生谑曰:“几曾见人家处子,向外人索写秽亵语,不避嫌疑乎?”莘曰:“娟姐不在,翘、楚随行,此事尔我外,畴复知之。”生曰:“信如子言,则女莹之事,何以至今广传?”莘曰:“好事者为之耳,计当日窥见至隐,止吴姁一人,苟秘而不宣,焉能泄漏?”生曰:“然则今日亦幽独矣,子能容我为吴姁否?”莘面发赧,拈带不语。生知其情动,遽前拥之,出示其具,莘掩袖微睇曰:“波俏郎举体皆韵,此物何太不雅观?”生笑曰:“貌虽不韵,而韵事在其中矣。”女心大动,不复抗拒,遂相与绸缪,如胶投漆。

既而莘泣谓生曰:“初以郎为儇薄子,久乃知为朴厚人也。儿生不逢辰,死复抱恨。一旦委身君子,亦云奇遇。郎罹祸目前,宁忍坐视?欲明以相告,第虑新不间旧,徒取嫌耳。”生曰:“卿过虑矣。夫以少年孤客,漂泊无依,天假之年,得遇娟姐,何翅裴航之泛鄂渚,阮肇之入天台。今又与卿有契,方自庆多福。罹祸之说,突如其来,诚所不解。”莘闻之废然,良久始叹曰:“儿固知病在膏盲之间者,药石所不能入也。郎并枕於菟,连盘野葛,自谓快心悦口,殊不知通心钻,彻骨锥,虽有燕函,贯七札而犹脱颖矣。彼娟姐非人,乃天坛中一老狐也,为其迷媚而死者,指不胜偻。总为采取元精,以恣其欲,岂果有纤毫仁义,与郎作偕老计也?人情固多好色,似不应竭有限之精神,填无穷之沟壑。”生闻之,惊怖股慄,结舌不能语。莘曰:“郎试自维,倘扭情缠爱,虽死不悔,则儿言诚赘矣。若犹有恋世之心,惴死之念,当思早离岌岌之地,遵坦坦之途,儿从中为郎筹划,转祸为福,起死回生,亦易举耳。”生大惧,长跪请计,曰:“听卿言,如梦觉矣。如蒙援手,敢不镂肝!”莘牵使就坐,袖出一符授生曰:“勿惮惶,且将此贴户上,令老魅来,不得入,而后徐计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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