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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翌日驰车入市,往观之,果有怀驹牝驴,系肆前,形色如所梦。甫下车,驴向之长鸣,两目泪下如渖,长史亦为之潸然,呼肆主询曰:“此驴鬻乎?”对曰:“此昨日用钱五千买得者,今将杀以卖肉,不生鬻也。”长史曰:“不然。杀以卖肉不过欲多得钱耳,汝但言杀此驴得利几何,吾当倍赎之。”肆主人曰:“大人具恻隐心,必欲赎之,小人何敢过索?并本利得钱六千可矣。”长史如数给之,牵驴以归。

是夜复梦王子及母来谢。长史弗敢隐,乘间白诸王。王乍聆之,不胜错愕,继而叹惋良久,复恨恨曰:“暴戾子,固应服此冥报。即其母之阴贼悍妒,亦当如是。虽然,父子之情,未可绝也。城外园寝,地广草盛,可纵之其中,俾樗散以终其天年可也。”长史唯唯从命。纵之日,即生驹。王一日过之,二驴见王,伏地流泪。王试呼其名,则摇尾而嘶,似呼似答,王亦恻然者久之,忧悒而返。及王薨,二驴不知存否。

闲斋曰:甚矣夫!福善祸淫之理,毫发不容假贷也。以王子之贵,不悛于恶,降而为驴,天岂有私于人哉!人往往不信因果之说,而此事则又一时所共传,尚何因果之不足信哉?此事可信,则相传白起、李林甫、秦桧托来生为猪之说,亦必不诬矣。汉昭烈曰:“无以恶小而为之,无以善小而不为。”后世王公,有守此言,为子孙义方之训,日耳提而面命之,庶几乎世德相承,箕裘之克绍也。

兰岩曰:生前凶暴残忍备至,死后为驴,几不免毕命屠刀,亦云惨极矣。世之暴戾狠毒阴险辈,幸早回头,免至系颈市前时,望人赎救而不可得也。

再生永平某村,有翁媪业豆腐者,性皆好善。遇有桥梁道途朽敝泥淖者,则出所蓄资,极力修补,数十年如一日也。

会村有石桥,为大水所坏,行旅不通,翁复鸠工缮理,身亦操作其间。日午倦惫,倚坐桥柱少憩。瞥见二青衣人,蓦然来前,类县中差役,呼翁曰:“可亟往。”翁问何之,曰:“至则自知耳。”翁不敢违拂,乃起身从之行。约十余里,入一村,见巨宅甚壮,翁识为某村大富家某人宅也。青衣促翁入,历数重门,直到寝室,室中妇女甚伙,其环绕一少年妇,方临蓐。翁愕然惊却,青衣拼力推挤,不觉跌入少妇腹中,骤觉通身如渥沸汤,辗转挣斗,旋复寒甚,恍卧霜雪,耳中闻人语曰:“恭喜娘子,生得一儿郎矣!”翁大惊,开眼四顾,悉如所见,自视其拳,仅如胡桃,始悟身死,已降生于此地矣。悲从中来,方呱呱而哭。

忽一半老妇,持剪刀剪其脐,痛入心髓,不禁失声曰:“老乞婆莫恶作剧!”举室猝闻儿语,咸大惊扰,翁曰:“汝等勿恐,我某村某翁也。今观此局,是托生汝家矣;既至汝家,即为汝家儿,夫复何言。但我有老妻贫且病,我死,彼将何依?可招之来此,分得屋两间,使居之,日给粗粝三餐,冬给一棉衣蔽寒,以终其余年,斯可矣。无过分,恐其福薄不胜也。我尸在桥柱下,可使人急往,殓以布衣布衾,一柏木棺,即瘗之桥侧,无过费,则吾始得安心处此。”其家不信,翁躁怒,大声促之,家人欲往,翁曰:“汝等去或行诈,须抱我亲往料理。”家人不得已,以绣被裹翁而行。至其处,果一一悉如所言。翁与媪絮絮回答,宛然结发。媪大恸,翁止之曰:“有我在,无忧孤寡。”既而至桥下,翁尸亦官验将殓矣。翁叹息再四,命易以柏棺,亲视安葬,遂与媪俱归,豢之别室。其家只翁一子承嗣,拥资百万。阅年,其父死。母二十而寡,爱翁如掌珠。翁行善好施,由于天性,逾于前生,人以为善人之报云。

王侃王侃行三,房山农家子。耘于田,大风倏起,沙石飞走,方欲引避,瞥见一画衣女子,被发跣足,冒风而至,连呼:“三郎救我命!”王仓卒不暇致详,则问曰:“何以救子?”女曰:“但匿我于庐棚下,少时有旋风来,即追我者,第云已西去矣。”言讫,钻入棚。俄而果有旋风来自东北,大如浮屠,急如奔马,绕田数匝,木叶尽脱。王如女所教,向风西指以绐之,风即雷鸣而西,似解人语。王大错愕。

风既过,启芦棚,女子已危坐其中,裂裙缚足,含笑绾髻,香汗尚濡,喘息未定。娥眉曼囗,嫭目腾光。薄而观之,妖艳无匹。王年当戒色,且喜且惊,款言慰藉,曰:“追者已杳,子可无患,第不自信,亦有施于予否?”女起拜曰:“深恩大德,永志弗谖。”王曰:“然则何以报我?”女曰:“金帛珠玉,惟郎所欲。”王笑曰:“吾何欲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女曰:“郎之所大欲,可得闻乎?”王笑而不言。女怒之以目,且笑曰:“郎大不良善,儿不得不作负心人矣。”言讫欲去,王张臂遮之,女从腋底钻出,殊轻迅,牵挽不及,釶无踪影,王大失所望,颇怀怨恨。

日且暮,悒悒荷锄返。将度略彴,女子已预坐溪畔石上,笑谓王曰:“得无以中山狼见目耶?”王骤见之,化忧为喜,故作愠色曰:“子已脱祸,不自觅乐地,留此何为?”女遽前把握曰:“聊相戏,何便怨怼!若竟以儿为负心人。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请偕归,幸勿以葑菲见弃!”王不胜狂喜,携之至家。

王年甫二十有一,父母皆下世,唯一妹操作甚劬。见王携玉人至,惊问所自。王具告之,妹熟视而笑曰:“我见犹怜,何况三哥?”王曰:“多言可畏,请划一策。”妹曰:“不足虑也,所可虑者,东邻钟八耳。平日囗囗,好瑕疵乡里,飞短流长,殊堪厌恶。今已远避,去如黄鹤矣。观三嫂媚曼婉妙,秀于外,必慧于中,正好相依过日。第恐三哥福薄,不能消受耳。”女郎裣衽谢曰:“三郎有大恩于儿,委身事之,情理宜然,所虑姑不容耳。苟姑能见悯,诸事包荒,则和气致祥,安如磐石,人言不遑恤也。”妹得谀词愈喜,杀鸡为黍,俾二人合卺焉。

嗣此好逑甚敦,与妹亦相得无间。询其邦族,云是良乡白氏,年十九矣;幼失怙恃,孑然一身。昨偶出春游,不意为妖风所薄;微三郎,定为阎摩罗什天尊唤去矣。王曰:“夙昔只身寄托何所?”女曰:“无枝可栖,逐日漂泊如萍梗,幸藏身之固,不遭强暴。”王曰:“然则何以为生?”曰:“针耨而已。”妹曰:“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从此三哥耕,嫂炊,儿瞔,无忧不作个好人家。三哥明日且办数匹布,为嫂作衣裙,几曾见农家妇女着此艳服者?”王以乏资对,女曰:“无作难,积得十匹布,收贮溪畔土地祠内香案下,劳往取之。”王初之不信,再四促之,王试往,果得十匹布,归以告妹,妹曰:“古庙荒凉,嫂何时置此物?”女漫应之。女性极慧巧,女红针黹,无不能,且无不精。妹凡百不逮,益爱敬之。

会旱蝗,田数十亩,仅获十之二三。兄妹日夕焦愁,谓冻馁不暇计,所虑无以输官。女独怡然,不以为意。王与妹计,往贷于同村牛大户,女止之曰:“汝二人设想左,计遂左矣。彼守钱虏,别有肺腑。苟无势力以压之,虽其至亲好友,少有所求,尚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况陈远一贫人,年少面薄,徒取其辱,庸有济乎?不如任天顺命,事到至急至危,自有救解,郎姑待之。”王不听,整肃而往,果为牛所不礼,不胜忧悒。比反,催租吏已在门矣。见王大作威势,扭结不释手。王极力腾辩,延吏暂坐草堂。逡巡入室,议所以款之,女问应输几何,王曰:“并旧欠七两余矣。”女嗤曰:“儿以为盈千累万,须费数日踌躇,仅如此,有何不了!土地祠内,西北隅地砖下,有白金一坛,取偿讫,尚多余金,足为薪水之费。”王初闻之殊喜,既而疑为戏言,妹促之曰:“据前十匹布,此应不妄。速去,勿濡滞!”王乃越屋后短垣,急往掘之,果得黑磁坛,启视白镪满中,狂喜如寒儒乍第,急脱衣裸负以归,如数纳官,吏不能扰,仅取醉饱去。

王权金适五百两,买田置宅,日渐饶裕,凡有营运,但听女言,无不获利数倍。二年,富甲一乡。王或以无嗣为念,女艴然曰:“郎甫得温饱,便思纳妾,何薄情至此!”王曰:“非云负义,恐先人之祀自我斩耳。”女曰:“然则勿絮聒,行当为郎举子。”王笑其谑。是夕同坐房中,女戒王且勿便睡,独登榻下帷,轧轧不知何作,约食顷,忽闻呱呱之声,女易衣而出,曰:“盍去看儿。”王大骇,启帷已绷一儿于床,眉目如画。王惊喜,便告于妹,妹来省视,靡不欢然,就室布筵为庆,女言笑饮啖,无殊平日。王兄妹窃疑之,因名为异生。

同邑有大户刘翁,家资巨万,有子名璇,为国学生,二十未娶。闻王之妹美且艳,其家遣媒来议婚,王欲许之,女独力阻,以为不可。王曰:“刘家富而好礼,璇亦少年诚恳,以之归妹,得所天矣。卿奈何作梗?”遂不听女言,竟许之,女叹曰:“姻缘的是天定,违天不祥,第儿与刘家子有仇隙,虽为亲患,仍当避之,郎至时,切勿使彼与儿相见。苟相强,则祸作矣。幸志之勿忘!”王漫应之。及于归,琴瑟甚和。然璇熟闻女美,甚思见之,亟请于王,王弗许。

璇乃与妇谋,设酒招王饮,因乘便潜至王家。适值女哺儿于庭,璇突前揖之,女仓卒不及回避,但以袖蔽面,伫立不敢少动。璇审视大惊,踉跄奔归。比抵家,色犹灰败,王兄妹惊问何故。璇宁息良久,始转问王曰:“尊嫂谁氏女,伉俪几年矣?其中大有异,幸明示,勿少隐。”王初支吾,不以实告,璇正色曰:“至亲骨肉,无所用伪。吾所以谆谆致诘者,自有深意,兄何见外之甚也?”妹怀惑已久,闻璇言有因,亦从旁和之。王不得已,悉为吐实,璇骇曰:“兄遇妖矣!”王曰:“何以见得?”璇曰:“不敢相欺,弟久慕嫂贤淑,深以不获一面为憾。顷者留兄饮,特引身造府一拜,相遭于庭,弟甚惊其艳丽,熟视之,非他,即祸弟者也。弟三年前,适野展墓,遇此女于中途,倾慕綦殷,既归,女已在室,云是白氏女,与弟有夙因,彼时神魂丧失,无所顾瞻,遂相欢好。两月余,日渐尪羸,父母知为邪祟,百计驱逐之不去。会有姜道士者,以神术闻于山东,父母以礼致之,求其作法,姜但朱书一符,命焚其一于中堂,其一令什袭藏之,言数年后尚有用处。父母遵其数,即日焚之。弟亲见一神人,状类庙中所塑灵官然,入房来捉女。女仓皇被跣,御风而奔。神人逐之,遂不复返。弟病渐痊。今闻兄得嫂之日,正神人逐妖之日也。兄溺爱枕席,必不以弟言为是。朱符虽在,不足为凭,然倘为妖女,体有异香,又尝深护其尻骨,不令人扪結.倘尊嫂亦然,确为妖矣。第未识尊嫂,果有此可取证否?”王闻之,哆口张目,欲言不能。妹曰:“尻骨吾弗知,体香良不妄,三哥宜早为计,勿贻后悔。”王徐徐喟然叹曰:“据妹丈言,其为妖女无疑,但好合以来,家赖之以富,子赖之以育,妹赖之以适君子,其有造于我王氏者,亦大矣。尝闻以德报怨,不闻以怨报德,况内人贤淑,必非酖毒,虽云异类,何忍弃之?休矣,愚兄不忍复闻。”璇曰:“蜂虿有毒,矧妖魅乎?脱拂良言,行当索兄于枯鱼之肆耳。”相与不欢而罢。

王去后,其妹终不释然,乃潜以符至家,焚于寝门,顿觉狂风大作,女自房奔出,未数武,则踣地化为黑狐,冲门而去。有旋风随其后,急如飞电,顷刻不知所向。王惊定大恸,不食,数日而死。女亦不复至,惟异生仅存,萧然一室云。

兰岩曰:受恩图报,人且不能多得,况异类耶?王饮食子女,都赖此女,以死继之,亦不为过。

台 方 伯故方伯合公讳布,罢官居家。夜起如厕,挂烛笼于壁。少间闻窗外窸窣有声,忽见一红袖出户下,广尺余,徐徐就壁,掩烛无光。叱之,亟缩去。既而又来,叱之复去。凡数四,台心悸,急起烛之,无所见。告诸夫人,夫人素有胆,乃率婢秉烛往视。甫及门,婢恐怖不敢入,夫人唾而诟之曰:“汝命独尊贵,怕吓死耶!”夺烛入照,觉有人隐身屋角。逼视之,则一红衣女子也。面然近尺,白如粉,掀唇蹙额,尸立如僵。夫人厉声曰:“汝鬼耶?现形欲何为?”以手批之,倏不见。台踵至,扶夫人归寝,灯下视夫人,面无人色。未几台病卒,越两日,夫人暴亡。

兰岩曰:方伯显宦,鬼物何敢相近?或亦有冤抑郁?现形不避,亦方伯夫妇数当尽耳。

瓦器京江陈扶胥先生,有佃户垦田,牛忽蹶,鞭之不起。察之,则牛蹄陷入泥中,已没至膝,拔而出之,得瓦器一窑,色唯黄白二种,共十二件,质绝粗,似盆而小,形类腰鼓,缘口缀磁珠如鸡头大,联属亦若鼓钉。佃户触落十余枚,越宿完好如故。先生试之,果然,深以为怪,复命葬之。或有言:“凿而复完,必聚宝之物。”再命发之,不可复得。

兰岩曰:既掘之而后葬之,先生究属何心?乃物已炫于人寰,卒隐而不可复得,岂预知其非人世应有之物,而故化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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