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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生知空言无补,不终席而去。从此与汪、刘不甚亲密,交情潜替,同学传其事,共联句以戏之曰:“年少生成老面皮,那知谢大甚难希。而今一发穷无告,不久西山唱采薇。”梁得诗,懊恼殊甚,冥想彼以富贵骄人,喜谀恶直,我何独不能以贫贱骄人,黾勉争气,其觅一妾,聊以自娱乎?第苦囊中羞涩,妄心徒炽,世间又无红拂、红绡之侠烈者,虽有佳人,乌能自至?不胜郁闷。入市闲游,偶见老人,摊卖废书于通衢。梁检视,忽得一帙,纸色甚旧,而装饰极雅,展卷披阅,盖手录陶诗全集,小楷妩媚,不识为谁写,觅款于卷尾,始知为赵文敏真迹。私心狂喜,如掘藏金,问索钱几何,老人曰:“非百文断不售也。”生恐其停留长短,即解衣典而偿之。怀归,待价。适郡中有巨绅,素癖书画,购求颇亟。梁浼人转视之。绅一见,如获拱璧,往返议价,卒得千金。

梁秘而不宣,阴嘱媒妁,旁求佳丽。凡相数十人,无当意者。既而有曲背媪携一女子至,年约十六七,鬒发皓齿,腻理靡颜,天然艳丽,洵平生所未睹,神为之夺。延之坐,问“此即媪所出耶?”曰:“然。”曰:“有女如此,何忧不匹王侯?”媪曰:“侯门似海,一入岂可复见乎?猥以贫老,不得以俾归读书子,但取衣食充口体,不至冻饿以死,又可以作亲戚往返,是为至愿,不敢作非望也。”梁曰:“若然,足见高明。但寒士聘仪简陋,勉奉百金为寿,肯见许否?”媪曰:“的是书痴语。以君长厚,故尔相托。此非老身钱树子,讵忍居为奇货?休休!但提起一文钱,便携之他适矣!”梁不复强,仅具酒相款。媪则醉饱,嘱女善侍夫子,勿念老身,迟日当来饭也,出门径去。女亦晏然,不甚怀想,梁出资为具衣饰,靡不华好。女国色天成,不假纤毫粉饰,淡妆浓抹,罔不相宜,真天人也。梁不破一文,蓦然得此,实梦想所不到。绸缪缱绻,异乎寻常。

居无何,同学悉知,相传以为奇事。汪生往见刘生曰:“兄闻之乎?梁无告亦纳姬矣!”刘笑曰:“汴城之大如海,岂乏见弃之女为齐人之妾者?纵有一二分姿色,业操作其家者月余,朝粃糠,晚齑粥,不卜已是鹄面鸠形,见之必呕!”汪曰:“予意亦然,但曩昔曾受其辱,至今不甘。今日借辞往贺,薄而观之,觌面揶揄,以杜其口,亦大快事。”刘笑诺。遂各具分金五星,标曰:“贺仪”,华服高车以往。梁闻报,笑谓女曰:“今此二人,或敢侮予。”为述前事。女微笑曰:“郎无虑,任其所为,儿当为郎小祟之,以泄积忿。”梁嘱设馔。

二生至,各叙契阔,并申贺意。梁硍谦不已。酒数巡,二生请见如夫人,梁辞以粗使小婢,不过用执庖厨,以分己力,何敢污贵客之目?二生固请,梁始诺而呼女,甫出户。二生即迷惑失志,嗒然若丧。女款步而前,敛衽而拜。二生不自觉其腰之折也。梁曰:“二公皆通家昆弟,无事回避,今降尊至此,当奉一觞。”女唯唯,捧爵以进。手指纤纤如削玉,二生颠倒,如提傀儡。梁大笑。尽醉而散。二生归途相议,不信人间有此仙人,从此粉黛无颜色矣。焉得一亲玉体,死亦无憾。刘忽曰:“是不难,岂不知梁无告以酒为命者乎?后日是其初度,何难设一席,就其家为寿,暗置乌头酒中,听其鼾睡,彼时为所欲为,将奈我何?无告相狎有年,谅无他说。即使兴讼,各拼数百金,何事不了!”汪大喜。

至日,果担肴携酒而往,女谓梁曰:“今日二子,来意不善。郎但坐视,儿自有术播弄之。”梁固酒徒,见杯忘死,又素信女之慧黠,知无足虑。日未晡,瞢腾大醉,俨如僵尸,仰卧床上。二生乃阖扉秉烛迫女。女嫣然曰:“二君富贵而韶艾,心非木石,能不两袒?第此非行乐地也,舍后有小楼,幽僻精洁,盍往彼一叙谈乎?”二生闻之,喜跃欲狂,左右各一,掖之而往。绕出屋后,果有楼,且甚高耸。汪曰:“过汝家屡矣,那得有此?”女曰:“新建未匝月也。”接踵而登。楼分内外两楹,外间三面有窗,可以眺远,已预设一席,酒肴俱备,银烛双辉。刘拍女肩曰:“卿真可人也。”女但微笑不言。时际盛夏,二生解衣脱帽挂柱上,然后纵饮。女忽曰:“几忘之,儿有些少下酒物,会须取来佐酒。”乃入内间,久之不出。刘起觇之,汪亦踵入。往来搜索,毫无踪迹。汪至衴子前,闻衴内簌簌作声,迫视之,见女仓皇起伏。汪惊喜曰:“何事匿此?”急挨身入衴.女夺门而走,汪追之下楼。女匿身花下,汪直前拥抱,女极力抵拒,汪持之愈坚,方抢攘间,忽数人击柝而至,闻有人声,并力擒捉,批颊骂贼。汪释女,分辩曰:“我秀才也,奈何以贼见目,且肆挞辱?”众就月光审视,亦惊曰:“确是汪三爷,何为在此?祈恕罪!”汪不能答。众视地上人,则刘公子也。群扶起,谢孟浪之罪。盖逻卒夜巡,误以为贼耳。二生夙以豪富知名,故汴人强半识之。刘让汪曰:“兄酒狂太盛,窘我出何心?”汪此时方知是刘,不胜骇愕。逻卒曰:“夜深矣,不便归府,请留二人相伴,坐以待旦,可乎?”二生许之。坐稍定,彼此相看,止各着一汗衫,殊不雅观。因思衣服尚在楼柱,浼二卒代索之。卒曰:“此处荒僻,何得有楼?”二生四顾,并不见楼,惟断垣内,大树一株,高数十尺而已。愈骇,怀惑不释。问卒:“梁相公宅在何处?”卒曰:“素不相识其人,焉知其家?且此为孙布政家废园,人迹罕到。虽有人家,亦甚隔绝寥落,只火药局相近耳。抑素不闻乎?孙家园,狐鬼繁。则人家谁有肯近此。”二生大惊,不敢少动。俄而向曙,斜月在西。忽见地上树影中,一块独浓,因风摇摆,不似粗枝密叶,亦不似栖鸟鹊巢,莫测何物。仰视树上,隐隐似人,咸惊异,起身奔走,同止一矢地外,远望相猜,终不可决。天大明,其人附枝不动,众洊集审谛之,非人也,正二生之衣帽,悬挂其上。始各大笑。一人缘而取之,俾二生认着,遂各散归。一时传说,以为口实。二生不甘其侮,以梁生假幻术戏人,乃纠集恶仆,重至其家,欲大兴问罪之举。比至,则门庭俱寂,空无一人,已不知逋逃何处矣。

数年后,同学友有公车入都者,于磁州道上遇梁生,轻裘肥马,侍从甚都。相见各述契阔,邀还其家,由僻径行约数里,于小山下密林中,入一巨宅,富贵如神仙。友问:“兄何时发迹至此?”梁笑曰:“兄当日附和汪、刘,以贫友为谈柄。今视梁某,仍是希谢面孔否?”友大惭。翌日登堂拜嫂,诚不世姝也。友退谓梁曰:“嫂夫人,果何妙术,能恶剧之。”梁曰:“士无行,不当如是耶?”居三日,乃促装辞行。梁以百金为赠,并送之以诗,中有“阿紫相依千载期”之句,始知梁为狐婿矣。他日归告汪、刘,复生欣慕,于是脂车秣马,强其友同往迹之。至则青山如故,绿水依然,而第宅与人,化为乌有。相与惆怅而返。

茂先曰:此狐大为贫友见侮于富豪者吐气。

兰岩曰:人贵存本来面目耳,岂独巾帼然哉!

某耯某倅之任羊城,路出广州,遇风,暮泊道士洑之僻港焉。苦舟中欣播,登岸闲步。时际三秋,黄花引眸,不觉行远。过一林,于数矢外,见灯光荧荧。即之,则茅屋数椽,绕之笆篱,篱内有老树一株,下有六人,席地饮,见客惊起,逊坐,意殊款洽。倅固好此杯中物者,就座不辞。座中有一老翁,一少年而广颡。又有三女子,一衣藕色,一衣绿,一衣浅红,年皆及笄。又一书生,年可五十余,甚娴雅。云是土著主人也。问客何来,倅以之官告,并述邦族,咸致敬曰:“贵人也,小酌殊亵。”倅曰:“萍踪乍合,实关夙分。王前于士不以为降,况区区一倅哉!翌日,亦当奉屈舟中,草酌表意耳。”书生曰:“诚如所教,诸君勿为形迹拘矣。诸君事,非贵人不足与谋也。”众初有惨色,既闻是言,莫不色喜,乃相与欢饮。倅亦各询里居姓氏。书生代白,谓老人余姓,少年骆姓,三女方姓,为堂姊妹,皆广州人,自身姓庄,为庠生。“倅各以谀词酬之。

纵饮之顷,老翁忽愀然曰:“老朽幼在学堂时,最喜读《瘗旅文》,人皆以所好不祥。今孤行数千里外,漂泊无依,彼吏目尚有一子一仆相追随,较老朽真天渊矣!”少年及三女子闻之,皆唏嘘流涕。书生抛一觥,曰:“佳客在前,不理觞政。但呴呴呕呕,徒乱人意,独不虑寡佳客欢耶?况已言事有可谋,何复作楚囚对泣!”五人颇愧赧,唯唯受罚。三女子次第奉倅酒,请歌以侑之。倅将避席,书生捺之坐,且曰:“伊行悉出至诚,贵人奈何辜负?”倅不得已,为之引满,书生鼓掌当拍,少年嘬口作箫笛声,清越逼肖。红衣女再咳而歌曰:“夜深枫露凉,蟋蟀吟秋草。空江孤月明,魂迷故园道。”音轻锐凄恻,听者莫不酸鼻。书生颦蹙曰:“一人向隅,满座不乐;况满座向隅,将何以愉快一人耶?幸玉姑莫更发此声,致主客索寞!”少年曰:“玉姑愁绪纷如,那复有欢声向客?余不揣为代之。”乃飞一觞,歌以送之曰:“滚滚江上涛,溶溶沙际月。渺渺雁惊秋,迢迢乡梦绝。”其声烈烈如枭鸣。一座都笑。倅独赏其音节。

老翁曰:“无以嬉戏,转妨正事。适庄先生言,唯贵人可以了大家事,何隐忍不急商榷?”书生笑曰:“终是老人,虽日暮穷途,犹刻刻不忘切己事。然诚为要务,请为贵人陈述。敢冀鼎力,以副奢望,莫推诿乎否?”倅已半酣,攘臂曰:“人固有具热肠侠骨如某者乎?天涯邂逅,良朋盍簪,气味已投,金兰分定。又何事嗫嚅其辞,令人郁闷耶?”众闻之皆喜,即席展拜。书生再拜曰:“一言慨诺,众所心感。众所求事,此际未可尽言,贵人且志之,请于明日,循江岸向西,行里余,有老人矮而髯,操渔舟为业者,就而告以今日之事,并吾等情状,则彼自有说,必能使贵人豁然不疑也。”倅曰:“谨奉教。”于是四座欢甚,无复愁苦故态。

已而斗移漏转,约略四更,老翁曰:“贵人去舟已远,纪纲复不来接引,应下榻此间矣。”少年曰:“此自无庸议,但庄先生所居不广,大家留此,未免抵颈交趾,非所以待贵人。吾二人且去休。玉姑姊妹,不妨留此,侍贵人枕席,预报抚存之德。”三女闻之,垂首赧然。倅辞谢曰:“某虽失学,尝闻三女为粲。粲,美物也,而何德之堪之!”老翁曰:“不然,贵人热肠,为天人所钦瞩,何言不德?彼玉姑姊妹,虽云贱品,岂无环草私愿,聊酹涓埃于一夕乎?矫情震物,贵人曷取焉?”倅阳为拗阻,而阴实愉悦,乃以目视书生。书生曰:“未知雅抱何如耳。”倅曰:“某生平未尝拂人之情,粲不我弃,反敢弃粲乎?”众皆怂恿之。书生独正色曰:“玉姑姊妹,猥以沦落,孱困至极。得贵人发恻隐心,调饥甫慰,虽欲不听众人之所迫,及贵人之所为,不特不能,且亦不敢,正以蛹之以茧自缚,无力解脱,缄口制心,讵无隐憾。所赖仁人君子,奋拯溺扶危之志,遏偎红倚翠之心,是所望也。苟闻孟浪之谈,辄行苟且之事,背明德而逞私欲,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也,岂鲰生翘首跂足之所望于贵人者哉?理痼于中,言激于外。幸宥其冒昧,取共憨愚。”倅惭汗无地,下席揖谢曰:“余翁所言,诚惛耄之乱命;骆君之意,尤囗蘖之狂情。小子素愚,能不为其簧鼓!得先生诃而止之,不致禽处。古人所以尚诤友也。敢不拜药石之赐!”书生答拜而赞美之,曰:“贵人见善即迁,闻过辄改,多福未可量也!余、骆二君,归心太挚,遂行不恕。闻贵人悔过,亦当改之。”二人跼蹐不安,顿首引咎。三女子欣然色喜,再三叩谢,相继辞去。书生导倅入室,室甚卑隘,萧然环堵,惟正中设一竹榻,壁挂一篝灯,余无所有。书生安置已,反曳双扉,郑重而去,倅亦就枕。

既觉,则独卧一古冢旁古树之下。但见紫英黄萼,秋草纵横。重露砭肌,江天向晓,不胜眙愕。亟起着衣,僮仆已踪迹而至,悉哆口坌息,绕倅大哗曰:“何苦露宿于此!仆辈奔走一夜,到处觅寻,几曾停履!”倅曰:“唉!即予亦岂得已而不已哉!事极尴尬,正须与汝辈证明。”乃率众循江西行,约里许,果见一矮老人白发绕颊如毡,方解缆于芦汀,势将他徙。倅呼而止之,密告所遇,老人瞠目良久,始惙然曰:“君洵从庄秀才墓道中来矣。行年七十,不谓今日乃见异事。”倅问:“庄秀才何如人也?”老人叹曰:“此亦奇缘,非偶然也,可不明告乎?”因道:“此间道士洑之下流分港也。向西北茂林中,依山结庐以居者,有庄叟焉,年望七旬。予为比邻,交谊最深。叟木讷无他长,惟事念佛。其子为秀才,五十而死,死且二载矣。适闻君所饮宿处,即其殡宫也。秀才生时,质直好义,每值风雨大作,必亲至江干以拯溺为务。廿余年来,不下数百人。即有死者,亦必敛以棺衾,付其同行者载之去。唯有一老翁、一少年并三女子,名姓里居,俱无可考,故致今犹厝秀才墓侧,自客岁秋间,叟每嘱予,命留心于广南仕宦者。今据君夜来所遇,皆云家广州,且正符五人形状,又有姓可访,意叟必有所见闻矣。君如有意,何不同往一叩庄叟乎?”倅曰:“能为导否?”曰:“义在所在,岂有让君独劳?”乃舍棹扶浆,蹒跚导倅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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