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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滦阳消夏录五(2)

明器,古之葬礼也,后世复造纸车纸马,孟云卿古挽歌曰:冥冥何所须,尽我生人意。盖姑以缓恸云尔。然长儿汝佶病革时,其女为焚一纸马,汝佶绝而复苏曰:吾魂出门,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仆王连升牵一马来,送我归。恨其足跛,颇颠簸不适,焚马之奴泣然曰:是奴罪也。举火时实误折其足。又六从舅母常氏,弥留时喃喃自语曰:适往看新宅颇佳,但东壁损坏,可奈何?侍疾者往视其棺,果左侧朽,穿一小孔,匠与督工者尚均未觉也。

李又聃先生言,昔有寒士下第者,焚其遗卷,牒诉于文昌祠。夜梦神语曰:尔读书半生,尚不知穷达有命耶?尝侍先姚安公,偶述是事。先姚安公怫然曰:又聃应举之士,传此语则可,汝辈手掌文衡者,传此语则不可。聚奎堂柱,有熊孝感相国题联曰:赫赫科条,袖里常存惟白简。明明案牍,帘前何处有朱衣。汝未之见乎?

海阳李玉典前辈言,有两生读书佛寺。夜方昵狎,忽壁上现大圆镜,径丈余,光明如昼,毫发毕睹,闻檐际语曰:佛法广大,固不汝嗔,但汝自视镜中,是何形状。余谓幽期密约,必无人在旁,是谁见之。两生断无自言理,又何以闻之,然其事为理所宜有,固不必以子虚乌有视之。玉典又言,有老儒设帐废圃中,一夜闻垣外吟哦声,俄又闻辩论声,又闻嚣争声,又闻诟詈声,久之遂闻殴击声,圃后旷无居人,心知为鬼,方战栗间,已斗至窗外,其一盛气大呼曰:渠评驳吾文,实为冤愤,今同就正于先生。因朗吟数百言,句句手自击节,其一且呻吟呼痛,且微哂之。老儒惕息不敢言,其一厉声曰:先生究以为如何。老儒嗫嚅久之,以额叩枕曰:鸡肋不足以当尊拳。其一大笑去,其一往来窗外,气咻咻然。至鸡鸣乃寂云。闻之胶州法黄裳,余谓此亦黄裳寓言也。

天津孟生文皃有隽才,张石邻先生最爱之,一日扫墓归,遇孟于路旁酒肆,见其壁上新写一诗曰:东风翦翦漾春衣,信步寻芳信步归,红映桃花人一笑,缘遮杨柳燕双飞,徘徊曲径怜香草,惆怅乔林挂落晖,记取今朝延伫处,酒楼西畔是柴扉。诘其所以,讳不言。固诘之始云,适于道侧见丽女,其容绝代,故坐此冀其再出,张问其处,孟手指之。张大骇曰:是某家坟院,荒废久矣,安得有是。同往寻之,果马鬣蓬科,杳无人迹。

余在乌鲁木齐时,一日,报军校王某,差运伊犁军械,其妻独处,今日过午,门不启,呼之不应,当有他故。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破扉而入,则男女二人,共枕卧裸体相抱,皆剖裂其腹死。男子不知何自来,亦无识者。研问邻里,茫无端绪,拟以疑狱结矣。是夕,女尸忽呻吟,守者惊视,已复生,越日能言。自供与是人幼相爱,既嫁犹私会,后随夫驻防西域,是人念之不释,复寻访而来,甫至门,即引入室。故邻里皆未觉,虑暂会终离,遂相约同死,受刃时痛极昏迷,倏如梦觉,则魂已离体。急觅是人,不知何往。惟独立沙碛中,白草黄云,四无边际。正彷徨间,为一鬼缚去。至一官府,甚见诘辱。云是虽无耻,命尚未终。叱杖一百,驱之返。杖乃铁铸,不胜楚毒,复晕绝。及渐苏,则回生矣。视其股,果杖痕重叠。驻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罚,奸罪可勿重科矣。余乌鲁木齐杂诗有曰: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即咏此事也。

朱青云言,尝与高西园散步水次。时春冰初泮,净绿瀛溶,高曰:忆晚唐有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句,无一字言春水,而晴波滑笏之状,如在目前。惜不记其姓名矣。朱沉思未对,闻老柳后有人语曰:此初唐刘希夷诗,非晚唐也。趋视无一人,朱悚然曰:白日见鬼矣。高微笑曰:如此鬼,见亦大佳,但恐不肯相见耳。对树三揖而行。归检刘诗,果有此二语。余偶以告戴东原,东原因言有两生烛下对谈,争春秋周正夏正,往复甚苦,窗外忽太息言曰:左氏周人,不容不知周正朔,二先生何必词费也。出视窗外,惟一小僮方酣睡。观此二事儒者日谈考证,讲曰若稽古,动至十四万言。安知冥冥之中,无在旁揶揄者乎?

聂松岩言,即墨于生,骑一驴赴京师,中路憩息高岗上,系驴于树,而倚石假寐,忽见驴昂首四顾,浩然叹曰: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于故好奇,闻之跃然起曰:此宋处宗长鸣鸡也。日日乘之共谈,不患长途寂寞矣。揖而与言,驴啮草不应,反复开导,约与为忘形交,驴亦若勿闻。怒而痛鞭之,驴跳掷狂吼,终不能言,竟折一足,鬻于屠肆。徒步以归,此事绝可笑。殆睡梦中误听耶?抑此驴夙生冤谴,有物凭之,以激于之怒杀耶?

三叔仪南公,有健仆毕四,善弋猎,能挽十力弓,恒捕鹑于野。凡捕鹑者必以夜。先以稿秸插地如禾陇之状,而布网于上,以牛角作曲管,肖鹑声吹之,鹑既集,先微惊之,使渐次避入稿秸中,然后大声惊之,使群飞突起,则悉触网矣。吹管时其声凄咽,往往误引鬼物至。故必筑团焦自卫,而携兵仗以备之。一夜月明之下,见老叟来作礼曰:我狐也,儿孙与北村狐皅衅,举族械战。彼阵擒我一女,每战必反接驱出以辱我,我亦阵擒彼一妾,如所施报焉。由此仇益结,约今夜决战于此,闻君义侠,乞助一臂力,则没齿感恩。持铁尺者彼,持刀者我也。毕放故事,忻然随之往,翳丛薄间。两阵既交,两狐血战不解,至相抱手搏。毕审视既的,控弦一发,射北村狐踣,不虞弓劲矢癉,贯腹而过。并老叟洞腋殪焉。两阵各惶遽夺尸,弃俘囚而遁,毕解二狐之缚,且告之曰:传与尔族,两家胜败相当,可以解冤矣。先是北村每夜闻战声,自此遂寂。此与李冰事相类。然冰战江神为捍灾御患,此狐呈其私愤,两斗不已,卒至两伤。是亦不可以已乎?

姚安公在滇时,幕友言署中香橼树下,月夜有红裳女子靓妆立。见人则冉冉没土中。众议发视之,姚安公携卮酒浇树下,自祝之曰:汝见人则隐,是无意于为祟也,又何必屡现汝形,自取暴骨之祸。自是不复出。又有书斋甚轩敞,久无人居,舅氏安公五章,时相从在滇。偶夏日裸寝其内,梦一人揖而言曰:与君虽幽明异路。然眷属居此,亦有男女之别。君奈何不以礼自处。矍然醒,遂不敢再往。姚安公尝曰:树下之鬼可谕之以理,书斋之魅能以理喻人。此郡僻处万山中,风俗质朴,浑沌未凿,故异类亦淳良如是也。

余两三岁时,尝见四五小儿彩衣金钏,随余嬉戏,皆呼余为弟,意似甚相爱,稍长时乃皆不见。后以告先姚安公,公沉思久之,爽然曰:汝前母恨无子,每令尼媪以彩丝系神庙泥孩,归置于卧内,各命以乳名,日饲果饵,与哺子无异。殁后,吾命人瘗楼后空院中,必是物也。恐后来为妖,拟掘出之,然岁久已迷其处矣。前母即张太夫人姊。一岁忌辰家祭后,张太夫人昼寝,梦前母以手推之,曰:三妹太不经事,利刃岂可付儿戏。愕然惊醒,则余方坐身旁,掣姚安公革带佩刀出鞘矣。始知魂归受祭,确有其事。古人所以事死如生也。

表叔王碧伯妻丧,术者言某日子刻回煞,全家皆避出,有盗伪为煞神,逾垣入,方开箧攫簪珥,适一盗又伪为煞神来,鬼声呜呜渐近,前盗皇遽避出。相遇于庭,彼此以为真煞神,皆悸而失魂,对仆于地。黎明家人哭入,突见之,大骇,谛视乃知为盗,以姜汤灌苏,即以鬼装缚送官。沿路聚观,莫不绝倒,据此一事,回煞之说当妄矣。然回煞形迹,余实屡目睹之。鬼神茫昧,究不知其如何也。

益都朱天门言,甲子夏,与数友夜集明湖侧召妓侑觞,饮方酣。妓素不识字,忽援笔书一绝句曰:一夜潇潇雨,高楼怯晓寒,桃花零落否,呼婢卷帘看。掷于一友之前,是人观讫,遽变色仆地,妓亦仆地。顷之妓苏,而是人不苏矣。后遍问所亲,迄不知其故。

癸已甲午间,有扶乩者自正定来,不谈休咎,惟作书画,颇疑其伪托。然见其为曹慕堂作着色山水长卷,及醉钟馗像,笔墨皆不俗。又见赠董曲江一联曰:黄金结客心犹热,白首还乡梦更游。亦酷肖曲江之为人。

佃户二曹妇悍甚,动辄诃詈风雨,诟谇鬼神。邻乡里闾,一语不合,即揎袖露臂,携二捣衣杵,奋呼跳掷如雌虎。一日乘阴雨出窃麦,忽风雷大作,巨雹如鹅卵,已中伤仆地,忽风卷一五斗栲栳,堕其前顶之,得不死。岂天亦畏其横欤?或曰:是虽暴戾,而善事其姑,每与人计,姑叱之辄弭伏,姑批前颊,亦跪而受。然则遇难不死有由矣。孔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岂不然乎?

癸亥夏,高川之北堕一龙,里人多目睹之。姚安公命驾往视,则已乘风雨去。其蜿蜒攫皊之迹,蹂躏禾稼二亩许,尚分明可见。龙神物也,何以致堕,或曰是行雨有误,天所谪也。按世称龙能致雨,而宋儒谓雨为天地之气,不由于龙。余谓礼称天降时雨,山川出云,故公羊传谓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惟泰山之云。是宋儒之说所本也。易文言传称,云从龙。故董仲舒祈雨法,召以土龙。此世俗之说所本也。大抵有天雨,有龙雨,油油而云,潇潇而雨者,天雨也;疾风震雷,不久而过者,龙雨也。观触犯龙潭者,立致风雨天地之气,能如是之速合乎?洗皌答诵梵咒者,亦立致风雨。天地之气,能如是之刻期乎?故必两义兼陈,其理始备。必规规然胶执一说,毋乃不通其变欤。

里人王驴耕于野,倦而枕块以卧,忽见肩舆从西来,仆马甚众,舆中坐者先叔父仪南公也。怪公方卧疾,何以出行,急近前起居,公与语良久,乃向东北去,归而闻公已逝矣。计所见仆马,正符所焚纸器之数。仆人沈崇贵之妻,亲闻驴言之,后月余驴亦病卒,知白昼遇鬼,终为衰气矣。

余第三女,许婚戈仙舟太仆子,年十岁,以庚戌夏至卒。先一日,病已革,时余以执事在方泽,女忽自语曰:今日初八,吾当明日辰刻去,犹及见吾父也,问何以知之,瞑目不言。余初九日礼成归邸,果及见其卒,卒时壁挂洋钟,恰皍然鸣八声,是亦异矣。

膳夫杨皏,粗知文字,随姚安公在滇时,忽梦二鬼持皋票来拘。标名曰杨皏,义争曰:我名杨义,不名杨皏,尔定误拘,二鬼皆曰:字上尚有一点是省笔义字,义又争曰:从未见义字如此写,当仍是皏字,误滴一墨点。二鬼不能强而去,同寝者闻其呓语,殊甚了了,俄姚安公终养归,义随至平彝,又梦二鬼持票来,乃明明楷书杨义字,义仍不服曰:我已北归,当属直隶城隍,尔云南城隍,何得拘我?喧诟良久,同寝者呼之乃醒,自云,二鬼甚愤,似必不相舍。次日行至滇南胜境坊下,果马蹶堕地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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