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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十七姑妄听之三(6)

表兄安伊在言,河城秋获时,有少妇抱子行塍上,忽失足仆地,卧不复起,获者遥见之,疑有故,趋视则已死,子亦触瓦角脑裂死,骇报田主,田主报里胥,辨验死者,数十里内无此妇,且衣饰华洁,子亦银钏红绫衫,不类贫家,大惑不解。且覆以苇箔,更番守视,而急闻于官。河城去县近,官次日晡时至,启箔检视,则中置槁秸一束,二尸已不见,压箔之砖固未动,守者亦未顷刻离也。官大怒,尽拘田主及守者去,多方鞫治,无丝毫谋杀弃尸状,纠结缴绕至年余,乃以疑案上。上官以案情恍惚,往返驳诘,又岁余乃姑俟访,而是家已荡然矣。此康熙癸巳甲午间事。相传村南墟墓间,有黑狐夜夜拜月,人多见之,是家一子好弋猎,潜往伏伺,彀弩中其股,噭然长号,化火光西去,搜其穴,得二小狐,絷以返,旋逸去。月余而有是事,疑狐变幻来报冤。然荒怪无据,人不敢以入供,官亦不敢入案牍,不能不以匿尸论。故纷扰至斯也。又言城西某村有丐妇,为姑所虐,缢于土神祠,亦箔覆待检,更番守视,官至则尸与守者俱不见,亦穷治如河城,后七八年乃得之于安平——深州属县。盖妇颇白皙,一少年轮守时,褫下裳而淫其尸,尸得人气复生,竟相携以逃也。此康熙末事,或疑河城之事当类此,是未可知。或并为一事,则传闻误矣。

同年龚肖夫言,有人四十余无子,妇悍妒,万无纳妾理,恒郁郁不适,偶至道观,有道士招之曰:君气色凝滞,似有重忧,道家以济物为念,盍言其实,或一效铅刀之用乎。异其言,具以告,道士曰:固闻之,姑问君耳,君为制鬼卒衣装十许具,当有以报命,如不能制,即假诸伶官亦可也。心益怪之,然度其诳取无所用,当必有故,姑试其所为。是夕,妇梦魇,呼不醒,且呻吟号叫声甚惨,次日两股皆青黯,问之秘不言,吁嗟而已。三日后复然,自是每三日后皆复然,半月后,忽遣奴唤媒媪,云将买妾,人皆弗信,其夫亦虑后患,殊持疑。既而妇昏瞀累日,醒而促买妾愈急,布金于案,与僮仆约,三日不得必重抶,得而不佳亦重抶囗观其状似非诡语,觅二女以应,并留之。是夕即整饰衾枕,促其夫入房。举家骇愕,莫喻其意,夫亦惘惘如梦境。后复见道士,始知其有术能摄魂,夜使观中道众为鬼装,而道士星冠羽衣,坐堂上焚符摄妇魂,言其祖宗翁姑以斩祀不孝,具牒诉冥府,用桃杖决一百,遣归,克期令纳妾。妇初以为噩梦,尚未肯,俄三日一摄,如征比然。其昏瞀累日,则倒悬其魂,灌鼻以醋,约三日不得好女子,即付泥犁也。摄魂小术,本非正法,然法无邪正,惟人所用,如同一戈矛,用以杀掠则劫盗,用以征讨则王师耳。术无大小,亦惟人所用,如不龟手药,可以眏眐絖,亦可以大败越师耳。道士所谓善用其术欤?至嚣顽悍妇,情理不能喻,法令不能禁,而道士能以术制之。尧牵一羊,舜从而鞭,羊不行,一牧竖驱之则群行。物各有所制,药各有所畏,神道设教,以驯天下之强梗,圣人之意深矣。讲学家乌乎识之。

褚鹤汀言,有太学生赀巨万,妻生一子死,再娶,丰于色,太学惑之。托言家政无佐理,迎其母至,母又携二妹来,不一载,其一兄二弟,亦挈家来。久而僮仆婢媪皆妻党,太学父子,反茕茕若寄食,又久而筦钥簿籍,钱粟出入,皆不与闻,残杯冷炙,反遭厌薄矣。稍不能堪,欲还夺所侵权,则妻兄弟哄于外,妻母妹等诟于内,尝为众所聚殴,至落须败面,呼救无应者,其子狂奔至,一掴仆地,惟叩额乞缓死而已。恚不自胜,诣后圃将自经,忽一老人止之曰:君勿尔,君家之事,神人共愤久矣。我居君家久,不平尤甚,君但焚牒土神祠,云乞遣后圃狐驱逐,神必许君,如其言。是夕,果屋瓦乱鸣,窗扉震撼,妻党皆为砖石所击,破额流血,俄而妻党妇女,并为狐媚,虽其母不免。昼则发狂裸走,丑词亵状,无所不至,夜则每室坌集数十狐,更番嬲戏,不胜其创,哀乞声相闻,厨中肴馔,俱摄置太学父子前,妻党所食皆杂以秽物,知不可住,皆窜归。太学乃稍稍召集旧仆,复理家政,始可以自存,妻党觊觎未息,恒来探视,入门辄被击,或私有所携,归家则囊已空矣。其妻或私馈亦然。由是遂绝迹,然核计赀产损耗已甚,微狐力,则太学父子饿殍矣。此至亲密友所不能代谋,此狐百计代谋之,岂狐之果胜人哉。人于世故深故远嫌畏怨,趋易避难,坐视而不救,狐则未谙世故,故不巧博忠厚长者名。义所当为,奋然而起也。虽狐也,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瞽者刘君瑞言,一瞽者年三十余,恒往来卫河旁,遇泊舟者必问,此有殷桐乎?又必申之曰:夏殷之殷,梧桐之桐也。有与之同宿者,其梦中呓语亦惟此二字,问其姓名,则旬日必一变,亦无深诘之者。如是十余年,人多识之,或逢其欲问,辄呼曰:此无殷桐,别觅可也。一日,粮艘泊河干,瞽者问如初,一人挺身上岸,曰:是尔耶?殷桐在此,尔何能为。瞽者狂吼如皉虎,扑抱其颈,口啮其鼻,血淋漓满地,众拆解,牢不可开,竟共堕河中,随流而没。后得尸于天妃宫前——海口不受尸,凡河中求尸不得,至天妃宫前必浮出。桐捶其左胁骨尽断,终不释手,十指抠桐肩背,深入寸余。两颧两颊,啮肉几尽,迄不知其何仇,疑必父母之冤也。夫以无目之人,侦有目之人,其不得决也。以孱弱之人,搏强横之人,其不敌亦决也。如较伍胥之楚仇,其报更难矣。乃十余年坚意不回,竟卒得而食其肉,岂非精诚之至,天地亦不能违乎?宋高宗之歌舞湖山,究未可以势弱解也。

王昆霞作雁宕游记一卷,朱导江为余书挂幅,摘其中一条云:四月十七日晚,出小石门至北筦,耽玩忘返,坐树下待月上,倦欲微眠,山风吹衣,栗然忽醒。微闻人语曰:夜气澄清,尤为幽绝,胜罨画图中看金碧山水。以为同游者夜至也,俄又曰:古琴铭云,山虚水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嶕峣,真妙写难状之景,尝乞洪谷子画此意,竟不能下笔。窃讶斯是何人,乃见荆浩。起坐听之,又曰:顷东坡为画竹半壁,分柯布叶如春云出岫,疏疏密密意态自然,无杈桠怒张之状。又一人曰:近见其西天目诗,如空江秋净,烟水渺然,老鹤长唳,清飚远引,亦消尽纵横之气。缘才子之笔,务殚心巧,飞仙之笔,妙出天然,境界故不同耳。知为仙人,立起仰视,忽扑簌一声,山花乱落,有二鸟冲云去。其诗有蹑屐颇笑谢康乐,化鹤亲见徐佐卿句,即记此事也。

刘拟山家失金钏,掠问小女奴,具承卖与打鼓者——京师无赖游民多,妇女在家倚门,其夫白昼避出,担二荆筐,操短柄小鼓击之,收买杂物,谓之打鼓。凡童婢,幼孩窃出之物,多以贱价取之,盖虽不为盗,实盗之羽翼,然赃物细碎,所值不多,又踪迹诡秘,无可究诘。故王法亦不能禁也——又掠问打鼓者衣服形状,求之不获,仍复掠问,忽承尘上微嗽曰:我居君家四十年,不肯一露形声,故不知有我,今则实不能忍矣。此钏非夫人检点杂物,误置漆奁中耶?如言求之,果不谬。然小女奴已无完肤矣,拟山终身愧悔,恒自道之曰:时时不免有此事,安能处处有此狐,故仕宦二十余载,鞫狱未尝以刑求。

多小山言,尝于景州见扶乩者,召仙不至,再焚符,乩摇撼良久,书一诗曰:薄命轻如叶,残魂转似蓬,练拖三尺白,花谢一枝红,云雨期虽久,烟波路不通,秋坟空鬼唱,遗恨宋家东。知为缢鬼,姑问姓名,又书曰:妾系本吴门,家侨楚泽。偶业缘之相凑,宛转通词;讵好梦之未成,仓皇就死。律以圣贤之礼,君子应讥;谅其儿女之情,才人或悯。聊抒哀怨,莫问姓名。此才不减李清照,圣贤儿女一联自评亦确也。

新齐谐载冥司榜吕留良之罪曰:辟佛太过。此必非事实也,留良之罪,在明亡以后,即不能首阳一饿,追迹夷齐,又不能戢影逃名,鸿冥世外,如真山民之比。乃青衿应试,身列胶庠,其子葆中亦高掇科名,以第二人入翰苑。则久食周粟,断不能自比殷顽,何得肆作谤书,荧惑黔首,诡托于桀犬之吠尧,是首鼠两端,进退无据,实狡黠反覆之尤。核其生平,实与钱谦益相等,殁罹阴谴,自必由斯。至其讲学辟佛,则以尊朱之故,不得不辟陆王为禅,既已辟禅,自不得不牵连辟佛,非其本志,亦非其本罪也。金人入梦以来,辟佛者多辟佛太过者,亦多以是为罪,恐留良转有词矣。抑尝闻五台僧明玉之言曰:辟佛之说,宋儒深而昌黎浅,宋儒精而昌黎粗,然而披缁之徒,畏昌黎不畏宋儒,衔昌黎不衔宋儒也。盖昌黎所辟,檀施供养之佛也,为愚夫妇言之也;宋儒所辟,明心见性之佛也,为士大夫言之也。天下士大夫少而愚夫妇多,僧徒之所取给,亦资于士大夫者少,资于愚夫妇者多。使昌黎之说胜,则香积无烟,祗园无地,虽有大善知识,能率恒河沙众,枵腹露宿而说法哉。此如用兵者,先断粮道,不攻而自溃也。故畏昌黎甚,衔昌黎亦甚;使宋儒之说胜,不过尔儒理如是,儒法如是,尔不必从我,我佛理如是,佛法如是,我亦不必从尔,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两相枝拄,未有害也。故不畏宋儒,亦不甚衔宋儒。然则唐以前之儒,语语有实用,宋以后之儒,事事皆空谈。讲学家之辟佛,于释氏毫无所加损,徒喧哄耳。录以为功,固为党论,录以为罪,亦未免重视留良耳。

奴子王发,夜猎归,月明之下,见一人为二人各捉一臂,东西牵曳,而寂不闻声,疑为昏夜之中,剥夺衣物,乃向空虚鸣一铳,二人奔迸散去。一人返奔归,倏皆不见。方知为鬼。比及村口,则一家灯火出入,入语嘈囋云,新妇缢死复苏矣。妇云,姑命晚餐作饼,为犬衔去两三枚,姑疑窃食,痛批其颊,冤抑莫白,痴立树下,俄一妇来劝,如此负屈,不如死,犹豫未决,又一妇来怂恿之,恍惚迷瞀,若不自知,遂解带就缢,二妇助之。闷塞痛苦,殆难言状,渐似睡去,不觉身已出门外。一妇曰:我先劝当代我。一妇曰:非我后至不能决,当代我。方争夺间,忽霹雳一声,火光四照,二妇惊走,我乃得归也。后发夜归,辄遥闻哭詈,言破坏我事,誓必相杀,发亦不畏。一夕,又闻哭詈,发诃曰:尔杀人我救人,即告于神,我亦理直。敢杀即杀,何必虚相恐怖。自是遂绝。然则救人于死,亦招欲杀者之怨,宜袖手者多欤?此奴亦可云小异矣。

宋清远先生言,昔在王坦斋先生学幕时,一友言梦游至冥司,见衣冠数十人累累入,冥王诘责良久,又累累出,各有愧恨之色。偶见一吏,似相识而不记姓名,试揖之,亦相答。因问,此并何人,作此形状?吏笑曰:君亦居幕府,其中岂无一故交耶?曰:仆但两次佐学幕,未入有司署也。吏曰:然则真不知矣,此所谓四救先生者也。问四救何义,曰:佐幕者有相传口诀,曰:救生不救死,救官不救民,救大不救小,救旧不救新。救生不救死者,死者已死,断无可救,生者尚生,又杀以抵命,是多死一人也,故宁委曲以出之,而死者衔冤与否,则非所计也;救官不救民者,上控之案,使冤得申,则官之祸福不可测,使不得申,即反坐,不过军流耳,而官之枉断与否,则非所计也;救大不救小者,罪归上官,则权位重者谴愈重,且牵累必多,罪归微官,则责任轻者罚可轻,且归结较易,而小官之当罪与否,则非所计也;救旧不救新者,旧官已去,有所未了,羁留之恐不能偿,新官方来,有所委卸,强抑之尚可以办,其新官之能堪与否,则非所计也。是皆以君子之心,行忠厚长者之事,非有所求取巧为舞文,亦非有所恩仇私相报复。然人情百态事变万端,原不能执一而论。苟坚持此例,则矫枉过直,顾此失彼,本造福而反造孽,本弭事而反酿事,亦往往有之。天日所鞫即以此贻祸者。问其果报何如乎?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夙业牵缠,因缘终凑,未来生中不过亦遇四救先生,列诸四不救而已矣。俯仰之间霍然忽醒,莫明其入梦之故。岂神明或假告人欤。

乾隆癸丑,春夏间京中多疫,以张景岳法治之,十死八九,以吴又可法治之,亦不甚验。有桐城一医,以重剂石膏治冯鸿胪星实之姬人,见者骇异,然呼吸将绝,应手辄痊。踵其法者活人无算,有一剂用至八两,一人服至四斤者,虽刘守真之原病式,张子和之儒门事亲,专用寒凉,亦未敢至是。实自古所未闻矣。考喜用石膏,莫过于明缪仲淳——名希雍,天崇间人,与张景岳同时,而所传各别。本非中道,故王懋竑白田集有石膏论一篇,力辩其非,不知何以取效如此。此亦五运六气,适值是年,未可执为定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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