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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二十一滦阳续录三(1)

轮回之说,凿然有之。恒兰台之叔父,生数岁,即自言前身为城西万寿寺僧,从未一至其地,取笔粗画其殿廊门径,庄严陈设,花树行列,往验之,一一相合。然平生不肯至此寺,不知何意,此真轮回也。朱子所谓轮回虽有,乃是生气未尽,偶然与生气凑合者,亦实有之。余崔庄佃户商龙之子甫死,即生于邻家,未弥月能言,元旦父母偶出,独此儿在襁褓,有同村人叩门,云贺新岁,儿识其语音,遽应曰:是某丈耶?父母俱出,房门未锁,请入室小憩可也。闻者骇笑,然不久夭逝。朱子所云,殆指此类矣。天下之理无穷,天下之事亦无穷,未可据其所见,执一端论之。

德州李秋崖言,尝与数友赴济南秋试,宿旅舍中。屋颇敝陋,而旁一院屋二楹,稍整洁,乃锁闭之。怪主人不以留客,将待富贵者居耶?主人曰:是屋有魅,不知其狐与鬼,久无人居,故稍洁,非敢择客也。一友强使开之,展眠被独卧,临睡大言曰:是男魅耶?吾与尔角力,是女魅耶?尔与吾荐枕。勿瑟缩不出也。闭户灭烛,殊无他异。人定后,闻窗外小语曰:荐枕者来矣。方欲起视,突一巨物压身上,重若磐石,几不可胜,扪之,长毛,喘如牛吼。此友素多力,因抱持搏击,此物亦多力,牵拽起仆,滚室中几遍。诸友闻声往视,门闭不得入,但听其砰訇而已。约二三刻许,魅要害中拳,噭然遁,此友开户出,见众人环立,指天画地,说顷时状,意殊自得也。时甫交三鼓,仍各归寝,此友将睡未睡,闻窗外又小语曰:荐枕者真来矣,顷欲相就,家兄急欲先角力,因尔唐突,今渠已愧沮不敢出,妾敬来寻盟也。语讫,已至榻前,探手抚其面,指纤如春笋,滑泽如玉脂,香粉气馥馥袭人心,知其意不良,爱其柔媚,且共寝以观其变,遂引之入衾,备极缱绻。至欢畅极时,忽觉此女腹中气一吸,即心神恍惚,百脉沸涌,昏昏然竟不知人。比晓,门不启,呼之不应,急与主人破窗入,癶水喷之,乃醒,已儡然如病夫,送归其家,医药半载,乃杖而行,自此豪气都尽,无复轩昂意兴矣。力能胜强暴,而不能不败于妖冶,欧阳公曰:祸患常生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岂不然哉。

余家水明楼,与外祖张氏家度帆楼,皆俯临卫河。一日,正乙真人舟泊度帆楼下,先祖母与先母,姑侄也,适同归宁,闻真人能役鬼神,共登楼自窗隙窥视,见三人跪岸上,若陈诉者,俄见真人若持笔判断者,度必邪魅事,遣仆侦之。仆还报曰:对岸即青县境,青县有三村妇,因拾麦俱僵于野,以为中暑,舁之归,乃口俱喃喃作谵语,至今不死不生,知为邪魅,闻天师舟至,并来陈诉。天师亦莫省何怪,为书一符,钤印其上,使持归焚于拾麦处,云姑召神将勘之。数日后喧传三妇为鬼所劫,天师劾治得复生。久之乃得其详曰:三妇魂为众鬼摄去,拥至空林,欲迭为无礼。一妇癱,首先受污。一妇初撑拒,鬼揶揄曰:某日某地,汝与某幽会秫丛内,我辈环视嬉笑,汝不知耳,遽诈为贞妇耶?妇猝为所中,无可置辩,亦受污。十余鬼以次亵媟,狼藉困顿,殆不可支。次牵拽一妇,妇怒詈曰:我未曾作无耻事,为汝辈所挟,妖鬼何敢尔。举手批其颊,其鬼奔仆数步外,众鬼亦皆辟易相顾曰:是有正气不可近,误取之矣。乃共拥二妇入深林,而弃此妇于田塍,遥语曰:勿相怨,稍迟遣阿姥送汝归。正徬徨寻路,忽一神持戟自天下,直入林中,即闻呼号乞命声,顷刻而寂。神携二妇出曰:鬼尽诛矣,汝等随我返。恍惚如梦,已回生矣。往询二妇,皆呻吟不能起。其一本倚市叹息而已,其一度此妇必泄其语,数日移家去。余尝疑妇烈如是,鬼安敢摄?先兄晴湖曰:是本一庸人妇,未遘患难,无从见其烈也。迨观两妇之贱辱,义愤一激,烈心陡发,刚直之气,鬼遂不得不避之。故初误触而终不敢干也,夫何疑焉。

刘书台言,其乡有导引求仙者,坐而运气,致手足拘挛,然行之不辍,有闻其说而悦之者,礼为师,日从受法,久之亦手足拘挛。妻孥患其闲废至郁结,乃各制一椅,恒舁于一室,使对谈丹诀,二人促膝共语,寒暑无间。恒以为神仙奥妙,天下惟尔知我知,无第三人能解也。人或窃笑之,二人闻之太息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信哉是言。神仙岂以形骸论乎?至死不悔。犹嘱子孙秘藏其书,待 五百年后有缘者。或曰:是有道之士,假废疾以自晦也。余于杂书稍涉猎,独未一阅丹经。然欤否欤,非门外人所知矣。

安公介然言,束州有贫而鬻妻者,已受币,而其妻逃,鬻者将讼,其人曰:卖休买休,厥罪均,币且归官,君何利焉。今以妹偿,是君失一再婚妇,而得一室女也,君何不利焉。鬻者从之。或曰妇逃以全贞也,或曰是欲鬻其妹而畏人言,故委诸不得已也。既而其妻归,复从人逃,皆曰天也。

程编修鱼门言,有士人与狐女狎,初相遇即不自讳,曰:非以采补祸君,亦不欲诿词有夙缘,特悦君美秀,不自持耳,然一见即恋恋不能去,傥亦夙缘耶?不数数至,曰:恐君以耽色致疾也。至或遇其读书作文,则去,曰:恐妨君正务也。如是近十年,情若夫妇。士人久无子,尝戏问曰:能为我诞育否耶?曰:是不可知也,夫胎者,两精相搏,翕合而成者也,媾合之际,阳精至而阴精不至,阴精至而阳精不至,皆不能成,皆至矣,时有先后,则先至者气散不摄,亦不能成。不先不后,两精并至,阳先冲而阴包之,则阳居中为主而成男;阴先冲而阳包之,则阴居中为主而成女。此化生自然之理,非人力所能为,故有一合即成者,有千百合而终不成者,故曰不可知也。问孪生何也,曰:两气并盛遇而相冲,正冲则歧而二,偏冲则其一阳多而阴少,阳即包阴其一阴多而阳少,阴即包阳,故二男二女者多,亦或一男一女也。问精必欢畅而后至,幼女新婚,畏缩不暇,乃有一合而成者,阴精何以至耶?曰:燕尔之际,两心同悦,或先难而后易,或貌瘁而神怡,其情既洽,其精亦至,故亦偶一遇之也。问既由精合,必成于月信落红以后,何也?曰:精如谷种,血如土膏,旧血败气,新血生气,乘生气乃可养胎也。吾曾侍仙妃,窃闻讲生化之源,故粗知其概,愚夫妇所知能,圣人有所不知能,此之谓矣。后士人年过三十,须暴长,狐叹曰:是癕癕者如芒刺,人何以堪,见辄生畏,岂夙缘尽耶?初谓其戏语,后竟不再来。鱼门多髯,任子田因其纳姬,说此事以戏之。鱼门素闻此事,亦为失笑。既而曰:此狐实大有词辩,君言之未详,遂具述其论如右。以其颇有理致,因追忆而录存之。

吕览称黎邱之鬼,善幻人形,是诚有之。余在乌鲁木齐,军吏巴哈布曰:甘肃有杜翁者,饶于赀,所居故旷野,相近多狐獾穴,翁恶其终夜嗥呼,悉薰而驱之。俄而其家人见内室坐一翁,厅外又坐一翁,凡行坐之处,又处处有一翁来往,殆不下十余,形状声音衣服如一,摒挡指挥家事,亦复如一,合门大扰。妻妾皆闭门自守,妾言翁腰有素囊可辨,视之无有,盖先盗之矣。有教之者曰:至夜必入寝,不纳即返者,翁也,坚欲入者即妖也。已而皆嗟惜,怒叱喧呶一昼夜,无如之何。有一妓,翁所昵也,十日恒三四宿其家,闻之诣门曰:妖有党羽,凡可以言传者必先知,凡可以物验者必幻化,盍使至我家,我故乐籍,无所顾惜,使壮士执巨斧立榻旁,我裸而登榻,以次交接,其间反侧,曲伸疾徐进退,与夫抚摩偎倚,口舌所不能传,耳目所不能到者,纤芥异同,我自意会,虽翁不自知,妖决不能知也。我呼曰斫,即速斫,妖必败矣。众从其言,一翁启衾甫入,妓呼曰斫,斧落,果一狐,脑裂死。再一翁稍趔趄,妓呼曰斫,果惊窜去。至第三翁,妓抱而喜曰:真翁在此,余并杀之可也。刀杖并举,殪其大半,皆狐与獾也。其逃者遂不复再至。禽兽夜呜,何与人事,此翁必扫其穴?其扰实自取。狐獾既解化形,何难见翁陈诉,求免播迁?遽逞妖惑,其死亦自取也。计其智数,盖均出此妓下矣。

吴青纡前辈言,横街一宅,旧云有祟,居者多不安,宅主病之,延僧作佛事。入夜放焰口时,忽二女鬼现灯下,向僧作礼曰:师等皆饮酒食肉,诵经礼忏殊无益,即焰口施食,亦皆虚抛米谷,无佛法点化,鬼弗能得,烦师傅语主人,别延道德高者为之,则幸得超生矣。僧怖且愧,不觉失足落座下,不终事,灭烛去。后先师程文恭公居之,别延僧禅诵,音响遂绝。此宅文恭公殁后,今归沧州李臬使随轩。

表兄安伊在言,县人有与狐女昵者,多以其妇夜合之资,买簪珥脂粉赠狐女,狐女常往来其家,惟此人见之,他人不见也。一日,妇诟其夫曰:尔财自何来,乃如此用。狐女忽暗中应曰:汝财自何来,乃独责我。闻者皆绝倒。余谓此自伊在之寓言,然亦足见惟无瑕者可以责人。赛商鞅者,不欲著其名氏里贯,老诸生也, 挈家寓京师,天资刻薄,凡善人善事,必推求其疵类,故得此名。钱敦堂编修殁,其门生为经纪棺衾,赡恤妻子,事事得所。赛商殃曰:世间无如此好人,此欲博古道之名,使要津闻之,易于攀援奔竞耳。一贫民母死于路,跪乞钱买棺,形容枯槁, 声音酸楚,人竞以钱投之,赛商鞅曰:此指尸敛财,尸亦未必其母,他人可欺,不能欺我也。过一旌表节妇坊下,仰视微哂曰:是家富贵,仆从如云,岂少秦宫冯子都耶?此事须核,不敢遽言非,亦不敢遽言是也。平生操论皆类此,人皆畏而避之,无敢延以教读者,竟困顿以殁。殁后,妻孥流落,不可言状,有人于酒筵遇一妓,举止尚有士风,讶其不类倚门者,问之,即其少女也,亦可哀矣。先姚安公曰: 此老生平亦无大过,但务欲其识加人一等,故不觉至是耳。可不戒哉。

乾隆壬午九月,门人吴惠叔邀一扶乩者至,降仙于余绿意轩中,下坛诗曰:沈香亭畔艳阳天,斗酒曾题诗百篇,二八妖娆亲捧砚,至今身带御炉烟,满城风叶蓟门秋,五百年前感旧游,偶与蓬莱仙子遇,相携便上酒楼家。余曰:然则青莲居士耶?批曰:然。赵春涧突起问曰:大仙斗酒百篇,似不在沈香亭上;杨贵妃马嵬陨玉,年已三十有八,似尔时不止十六岁;大仙平生足迹,未至渔阳,何以忽感旧游;天宝至今,亦不止五百年,何以大仙误记?乩惟批我醉欲眠四字,再叩之不动矣。大抵乩仙多灵鬼所托,然尚实有所凭附,此扶乩者则似粗解吟咏之人,炼手法而为之,故必此人与一人共扶,乃能成字,易一人则不能书。其诗亦皆流连光景,处处可用,知决非古人降坛也。尔日猝为春涧所中,窘迫之状可掬。后偶与戴庶常东原议及,东原骇曰:尝见别一扶乩人,太白降坛,亦是此二诗,但改满城为满林,蓟门为大江耳。知江湖游士,自有此种稿本,转相授受,固不足深诘矣。宋蒙泉前辈亦曰:有一扶乩者至德州,诗顷刻即成,后检之,皆村书诗学大成中句也。

田丈耕野,统兵驻巴尔库尔时——即巴里坤,坤字以吹唇声读之,即库尔之合声。军士凿井得一镜,制作精妙,铭字非隶非八分——隶即今之楷书,八分即今之隶书,似景龙钟铭,惟土蚀多剥损,田丈甚宝惜之,常以自随,殁于广西戎幕。时以授余姊婿田香谷,传至香谷之孙,忽失所在。后有亲串戈氏,于市上得之,以还田氏。昨岁欲制为镜屏,寄京师乞余考定。余付翁检讨树培,推寻铭文,知为唐物,余为镌其释文于屏趺,而题三诗于屏背曰:曾逐毡车出玉门,中唐铭字半犹存,几回反覆分明看,恐有崇徽旧手痕。黄鹄无由返故乡,空留鸾镜没沙场,谁知土蚀千年后,又照将军鬓上霜。暂别仍归旧主人,居然宝剑会延津,何如揩尽珍珠粉, 满匣龙吟送紫珍。香谷孙自有题识,亦镌屏背,叙其始末甚详。夜灯随录载,威信公岳公钟琪西征时,有裨将得古镜,岳公求之不得,其人遂遘祸。正与田丈同时同地,疑即此镜传讹也。

门人邱人龙言,有赴任官,舟泊滩河,夜半有数盗执炬露刃入,众皆慑伏。一盗拽其妻起,半跪曰:愿乞夫人一物,夫人勿惊。即割一左耳,敷以药末,曰:数日勿洗,自结痂愈也。遂相率呼啸去。怖几失魂,其创果不出血,亦不甚痛,旋即平复。以为仇耶?不杀不淫。以为盗耶?未劫一物。既不劫不杀不淫矣,而又戕其耳。既戕其耳矣,而又赠以良药,是专为取耳来也?取此耳又何意耶?千思万索,终不得其所以然。天下真有理外事也。邱生曰:苟得此盗,自必有其所以然,其所以然亦必在理中,但定非我所见之理耳。然则论天下事,可据理以断有无哉!恒兰台曰:此或采生折割之党,取以炼药,似乃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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