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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二十三滦阳续录五(1)

戴东原言,其族祖某尝僦僻巷一空宅,久无人居,或言有鬼,某厉声曰:吾不畏也。入夜,果灯下见形,阴惨之气,砭人肌骨。一巨鬼怒叱曰:汝果不畏耶?某应曰:然。遂作种种恶状,良久又问曰:仍不畏耶?又应曰:然。鬼色稍和曰:吾亦不必定驱汝,怪汝大言耳,汝但言一畏字,吾即去矣。某怒曰:实不畏汝,安可诈言畏,任汝所为可矣。鬼言之再四,某终不答。鬼乃太息曰:吾住此三十余年,从未见强项似汝者,如此蠢物,岂可与同居。奄然灭矣。或咎之曰:畏鬼者常情,非辱也,谬答以畏,可息事宁人,彼此相激,伊于胡底乎?某曰:道力深者,以定静祛魔,吾非其人也。以气凌之,则气盛而鬼不逼;稍有牵就,则气馁而鬼乘之矣。彼多方以饵,吾幸未中其机械也。论者以其说为然。

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干名义,渎伦常,败风俗,皆王法之所必禁也。若痴儿盬女,情有所钟,实非大悖于礼者,似不必苛以深文。余幼闻某公在郎署时,以气节严正自任,尝指小婢配小奴,非一年矣。往来出入不相避也。一日相遇于庭,某公亦适至,见二人笑容犹未敛,怒曰:是淫奔也,于律奸未婚妻者,杖遂。亟呼杖。众言儿女嬉戏,实无所染,婢眉与乳可验也。某公曰:于律谋而未行,仅减一等。减则可,免则不可。卒并杖之,创几殆。自以为河东柳氏之家法,不是过也。自此恶其无礼,故稽其婚期,二人遂同役之际,举足趑趄;无事之时,望影藏匿,跋前碿后,日不聊生,渐郁悒成疾,不半载内先后死。其父母哀之,乞合葬,某公仍怒曰:嫁殇非礼,岂不闻耶?亦不听。后某公殁时,口喃喃似与人语,不甚可辨,惟非我不可,于礼不可二语,言之十余度,了了分明,咸疑其有所见矣。夫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古礼也。某公于孩稚之时,即先定婚烟,使明知为他日之夫妇,朝夕聚处,而欲其无情,必不能也。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古礼也。某公僮婢无多,不能使各治其事,时时亲相授受,而欲其不通一语,又必不能也。其本不正,故其末不端。是二人之越礼,实主人有以成之,乃操之已蹙,处之过当,死者之心能甘乎?冤魄为厉,犹以于礼,不可为词,其斯以为讲学家乎。

山西人多商于外,十余岁辄从人学贸易,候蓄积有资,始归纳妇,纳妇后仍出营利,率二三年一归省,其常例也。或命途蹇剥,或事故萦牵,一二十载不得归,甚或金尽裘敝,耻还乡里,萍飘蓬转,不通音问者,亦往往有之。有李甲者,转徙为乡人靳乙养子,因冒其姓,家中不得其踪迹,遂传为死。俄其父母并逝,妇无所依, 寄食于母族舅氏家。其舅本住邻县,又挈家逐什一,商舶南北,岁无定居。甲久不得家书,亦以为死,靳乙谋为甲娶妇,会妇舅旅卒,家属流寓于天津,念妇少寡非长计,亦谋嫁于山西人,他时尚可归乡里,惧人嫌其无母家,因诡称己女,众人媒合,遂成其事。合卺之夕,以别已八年,两怀疑而不敢问,宵分私语,乃始了然, 甲怒其未得实据而遽嫁,且诟且殴,阖家惊起,靳乙隔窗呼之曰:汝之再娶,有妇亡之实据乎?且流离播迁,待汝八年而后嫁,亦可谅其非得已矣。甲无以应,遂为夫妇如初。破镜重合,古有其事,若夫再娶而仍元配,妇再嫁而未失节,载籍以来,未之闻也。姨丈卫公可亭,曾亲见之。

沧洲酒,阮亭先生谓之麻姑酒,然土人实无此称。著名已久,而论者颇有异同。盖舟行来往,皆沽于岸上,肆中村酿薄磀,殊不足辱杯磂,又土人防徵求无餍,相戒不以真酒应官,虽笞捶不肯出。十倍其价,亦不肯出。保阳制府,尚不能得一滴,他可知也。其酒非市井所能酿,必旧家世族,代相授受,始能得其水火之节候。水虽取于卫河,而黄流不可以为酒,必于南川楼下,如金山取江心泉法,以锡罂沉至河底,取其地涌之清泉,始有冲虚之致。其收贮畏寒畏暑,畏湿畏蒸,犯之则味败。其新者不甚佳,必庋阁至十年以外,乃为上品。一罂可值四五金,然互相馈赠者多,耻于贩鬻。又大姓若戴吕刘王,若张卫,率多零替,酿者亦稀,故尤难得。或运于他处,无论肩运车运舟运,一摇动即味变。运到之后,必安静处澄半月,其味乃复。取饮注壶时,当以杓平挹,数摆拨则味亦变,再澄数日乃复。姚安公尝言:饮沧酒禁忌百端,劳苦万状,始能得花前月下之一酌,实功不补患,不如遣小竖随意行沽,反陶然自适,盖以此也。其验真伪法,南川楼水所酿者,虽极醉,膈不作恶,次日醉,亦不病酒,不过四肢畅适,恬然高卧而已。其但以卫河水酿者则否。验新陈法,凡庋阁二年者,可再温一次,十年者温十次如故,十一次则味变矣;一年者再温变,二年者三温即变,毫厘不能假借,莫知其所以然也。董曲江前辈之叔,名思任,最嗜饮,牧沧州时,知佳酒不应官,百计劝谕,人终不肯破禁约,罢官后,再至沧州,寓李进士锐巅家,乃尽倾其家酿,语锐巅曰:吾深悔不早罢官。此虽一时之戏谑,亦足见沧酒之佳者不易得矣。

先师李又聃先生言,东光有赵氏者,先生曾举其字,今不能记,似尚是先生之尊行,尝过清风店,招一小妓侑酒,偶语及某年宿此,曾招一丽人留连两夕,计其年今未满四十,因举其小名,妓骇曰:是我姑也,今尚在。明日同至其家,宛然旧识,方握手寒温,其祖姑闻客出现,又大骇曰:是东光赵君耶?三十余年不相见,今鬓虽欲白,形状声音尚可略辨,君号非某耶?问之,亦少年过此所狎也。三世一堂,都无避忌,传杯话旧,惘惘然如在梦中,又住其家,两夕而别。别时言祖藉本东光,自其翁始迁此,今四世矣,不知祖墓犹存否。因举其翁之名,乞为访问,赵至家后,偶以问乡之耆旧,一人愕然良久,曰:吾今乃始信天道。是翁即君家门客,君之曾祖与人讼,此翁受怨家金,阴为反间,讼因不得直,日久事露,愧而挈家逃,以为在海角天涯矣。不意竟与君遇,使以三世之妇,偿其业债也。吁可畏哉。

又聃先生又言,有安生者颇聪颖,忽为众狐女摄入承尘上,吹竹调丝,行肴劝酒,极媟狎冶荡之致,隔纸听之,甚了了,而承尘初无微隙,不知何以入也。燕乐既终,则自空掷下,头面皆伤损,或至破骨流血,调治稍愈,又摄去如初,毁其承尘,则摄置屋顶,其掷下亦如初。然生殊不自言苦也。生父购得一符悬壁上,生见之,即战栗伏地,魅亦随绝。问生符上何所见,云初不见符,但见兵将狰狞戈甲,晃耀而已。此狐以为仇耶?不应有燕昵之欢;以为媚耶?不应有扑掷之酷。忽喜忽怒,均莫测其何心。或曰是仇也,媚之乃死而不悟。然媚即足以致其死,又何必多此一掷耶。

李汇川言,有严先生,忘其名与字,值乡试期近,学子散后,自灯下夜读,一馆童送茶入,急失声仆地,碗碎皍然。严惊起视,则一鬼披发瞪目立灯前,严笑曰:世安有鬼,尔必黠盗饰此状,欲我走避耳。我无长物,惟一枕一席,尔可别往。鬼仍不动,严怒曰:尚欲绐人耶?举界尺击之,瞥然而灭。严周视无迹,沈吟曰:竟有鬼耶?既而曰:魂升于天,魄降于地,此理甚明,世安有鬼,殆狐魅耳。仍挑灯琅琅诵不辍。此生崛强,可谓至极,然鬼亦竟避之。盖执拗之气,百折不回,亦足以胜之也。又闻一儒生夜步廊下,忽见一鬼,呼而语之曰尔亦曾为人,何一作鬼,便无人理?岂有深更昏黑,不分内外,竟入庭院者哉。鬼遂不见。此则心不惊怖,故神不瞀乱,鬼亦不得而侵之。又故城沈丈农功,讳鼎勋,姚安公之同年,尝夜归遇雨,泥潦纵横,与一奴扶掖而行,不能辨路,经一废寺,旧云多鬼,沈丈曰:无人可问,且寺中觅鬼问之。径入,绕殿廊呼曰:鬼兄鬼兄,借问前途水深浅。寂然无声。沈丈笑曰:想鬼俱睡,吾亦且小憩。遂偕奴倚柱睡至晓。此则襟怀洒落,故作游戏耳。

阿文成公平定伊犁时,于空山捕得一玛哈沁,诘其何以得活,曰:打牲为粮耳。问潜伏已久,安得如许火药?曰:蜣螂曝乾为末,以鹿血调之,曝乾,亦可以代火药,但比硝磺力稍弱耳。又一蒙古台吉云,鸟铳贮火药铅丸后,再取一乾蜣螂,以细杖送入,则比寻常可远出一二十步。此物理之不可解者,然试之均验。又疡医殷赞庵云,水银能蚀五金,金遇之则白,铅遇之则化,凡战阵铅丸,陷入骨月者,割取至为楚毒,但以水银自创口灌满,其铅自化为水,随水银而出。此不知验否,然于理可信。

田白岩言,有士人僦居僧舍,壁悬美人一轴,眉目如生,衣褶飘扬如动。士人曰:上人不畏扰禅心耶?僧曰:此天女散花图,堵芬木画也,在寺百余年矣,亦未暇细观。一夕灯下注目,见画中似人凸起一二寸。士人曰:此西洋界画,故视之,若低昂,何堵芬木也。画中忽有声曰:此妾欲下,君勿讶也。士人素刚直,厉声叱曰:何物妖鬼,敢媚我。遽掣其轴,欲就灯烧之。轴中絮泣曰:我炼形将成,一付祝融,则形消神散,前功付流水矣。乞赐哀悯,感且不朽。僧闻睭扰,亟来视士人,告以故,僧憬然曰:我弟子居此室,患瘵而死,非汝之故耶?画不应,既而曰:佛门广大,何所不容,和尚慈悲,宜见救度。士怒曰:汝杀一人矣,今再纵汝,不知当更杀几人,是惜一妖之命,而戕无算人命也,小慈是大慈之贼,上人勿吝。遂投之炉中,烟焰一炽,血腥之气满室,疑所杀不止一僧矣。后入夜或嘤嘤有泣声,士人曰:妖之余气未尽,恐久且复聚成形。破阴邪者惟阳刚,乃市爆竹之成串者十余,京师谓之火鞭,总结其信线为一,闻声时骤然癎之,如雷霆砰磕,窗扉皆震,自是遂寂。除恶务尽,此士人有焉。

有与狐为友者,天狐也,有大神术,能摄此人于千万里外,凡名山胜境,恣其游眺,弹指而去,弹指而还,如一室也。尝云,惟贤圣所居不敢至,真灵所驻不敢至,余则披图按籍,惟意所如耳。一日,此人祈狐曰:君能携我于九州之外,能置我于人闺阁中乎?狐问何意,曰:吾尝出入某友家,预后庭丝竹之宴,其爱妾与吾目成,虽一语未通,而两心互照,但门庭深邃,盈盈一水,徒怅望耳。君能于夜深人静,摄我至其绣闼,吾事必济。狐沈思良久,曰:是无不可,如主人在何曰?吾侦其宿他姬所,而往也。后果侦得实,祈狐偕往,狐不俟其衣冠,遽携之飞行,至一处,曰:是矣。瞥然自去,此人暗中摸索,不闻人声,惟觉触手皆卷轴,乃主人之书楼也。知为狐所弄,仓皇失措,误触一几倒,器玩落板上,碎声砰然,守者呼有盗,僮仆坌至,启锁明烛,执械入,见有人瑟缩屏风后,共前击仆,以绳急缚,就灯下视之,识为此人,均大骇愕。此人故狡黠,诡言偶与狐友忤,被提至此。主人故稔知之,拊掌揶揄曰:此狐恶作剧,欲我痛抶君耳,姑免笞逐出。因遣奴送归。 他日与所亲密言之,且詈曰:狐果非人,与我相交十余年,乃卖我至此。所亲怒曰:君与某交,已不止十余年,乃借狐之力,欲乱其闺阃,此谁非人耶?狐虽愤君无义,以游戏儆君,而仍留君自解之路,忠厚多矣。使待君华服盛饰,潜挈置主人卧塌下,君将何词以自文?由此观之,彼狐而人,君人而狐者也,尚不自反耶?此人愧沮而去,狐自此不至,所亲亦遂与绝。郭彤纶与所亲有瓜葛,故得其详。

老儒刘泰宇,名定光,以舌耕为活。有浙江医者某,携一幼子流寓,二人甚相得,因卜邻。子亦韶秀,礼泰宇为师,医者别无亲属,濒死托孤于泰宇,泰宇视之如子。适寒冬夜与共被,有杨甲为泰宇所不礼,因造谤曰:泰宇以故人之子为娈童,泰宇愤恚,问此子,知尚有一叔,为粮艘旗丁掌书算,因携至沧州河干,借小屋以居,见浙江粮艘,一一遥呼,问有某先生否。数日,竟得之,乃付以侄。其叔泣曰:夜梦兄云,侄当归,故日日独坐舵楼望。兄又云杨某之事,吾得直于神矣,则不知所云也。泰宇亦不明言,悒悒自归。迂儒拘谨,恒念此事无以自明,因郁结发病死。灯前月下,杨恒见其怒目视。杨故犷悍,不以为意,数载亦死。妻别嫁,遗一子,亦韶秀,有宦轻薄子,诱为娈童,招摇过市,见者皆太息。泰宇或云肃宁人,或云任邱人,或云高阳人,不知其审,大抵住河间之西也。迹其平生,所谓殁而可祀于社者欤?此事在康熙中年,三从伯灿宸公喜谈因果,尝举以为戒,久而忘之。戊午五月十二日住密云行帐,夜半睡醒,忽然忆及,悲其名氏翳如,至滦阳后,为录大略如右。

常寺福,镇番人。康熙初,随众剽掠,捕得当斩,曾伯祖光吉公,时官镇番守备,奇其状貌,请于副将韩公免之,且补以名粮,收为亲随。光吉公罢官归,送公至家,因留不返。从伯祖钟秀公尝曰:常寺福矫捷绝伦,少时尝见其以两足挂明楼雉堞上,倒悬而扫砖线之雪,四围皆净。剧盗多能以足向上,手向下,倒抱楼角而登。近雉堞处以砖凸出三寸,四围镶之,则不能登,以足不能悬空也。俗谓之砖线。持帚翩然而下,如飞鸟落地,真健儿也。后光吉公为娶妻生子,闻今尚有后人,为四房佃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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