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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明季戊辰、己巳之间,天如张公、周介生,倡为复社,一时主盟,如维斗杨公、勒卣周公、卧子陈公、彝仲夏公。其余皆海内人望,文章为天下冠冕。燕齐豫章,声气毕达。所牢笼天下士,率取其魁杰。以故仰其盟者,如泰山、北斗,而士一如登龙门。若纨裤子富家世裔,不以文鸣者,虽费千金,莫得雁行。每一榜发,其中俊伟能文之士,一望知为复社君子,几于取士分柄。至鼎革后,而此事溃散,诸公相继淹没。乃未几而吾吴复有同声。慎交为三宋所主——德宜右之、德宏畴三、实颖既庭;而佐之者,尤侗展成、彭珑云客也。初与同郡章素文为莫逆交。素文有沧浪社书一选,其表扬诸子倍至;而后忽以言语相参商,与素文为敌国,遂跳而有慎交之约。应之者梁溪松陵练川,而其下娄东也。娄东诸公,为东道主。时七邑之士毕至,爰订盟书。盟书中有云与斯盟而中已者,是谓寒盟。寒盟者,七邑之人共弃之。与斯盟而复与他社者,是谓败盟。败盟者,七邑之人共讨之。其意攻素文也。每邑推一人为主,高声朗读,使诸友各书花押;而后即席指挥顾盼,旁睨四座者,尤展成、彭云客及三宋也。章素文悒悒在家,而阴遣其友王禹庆、钱宫声随群而至。书押之时,禹庆执笔不肯下,众苦之,奋袖出。及宫声,宫声亦相持数言,长揖去。时娄东虽为东道主,而王维夏、郁计登、周之杰与素文约,不欲附也,相率不肯署名,停笔者可一饭顷。而张敬修其乐与也,奋笔先书,和之者络绎不绝,而子俶辈不得已亦书。于是水火之形判。时王次谷俯首署名,掷笔长叹,人皆侧目。其局既罢,素文于是扁舟来东,与娄东玉毕诸子更建旗鼓,联络四方,复有同声之约。主之者素文,佐之者赵明远、沈韩倬、钱宫声、王其长也。癸巳之春,各治具虎阜,申订九郡同人,四方来者可得五百人。先一日,慎交为主,以大舰十余,横亘中流,舟可容数十席;中列娼优,明烛如星,数部伶人声歌竞发,直达旦而后已。九郡中搢绅冠带之士,无不毕与。次日,同声为主,设席于虎阜之颠,列星开筵,伶人迭奏;将散时如奔雷泻泉,远望山上,如天际明星,晶莹围绕。其日两社诸公,各誓于关壮缪之前,以示彼此不相侵叛,此同声慎交之大略也。而其时吴、浙之间,各有部署,如娄东有端社、有起韩、有菉斐堂、有七录斋,每社各数十人,以为倡和。推之各邑,无不皆然。大率复社为局,声气一合,而今则瓜分豆裂;复社之取人,专以才学,而今则专以势要。复社每切磨文字,讲求声誉之术,而今则置文字不言,但取干局、取通脱,取纵横,凡高门鼎族,各联一社以相雄长,大约如四公子之养士,鸡鸣狗盗,以备一得之用而已。固时势为之,而人心风俗,亦另一机杼已。

当西铭先生主坛坫,四方之士走娄东者,先生但以盃酒论心;其余好事者,间一款留,亦不过剪烛谈笑、豆觞楚楚而已。后来复社聿兴,四方宾至,无不征歌选舞,水陆杂陈。广引宾朋,主客互乱,烛影之下,对面不识;明日相见,即同陌路。又数月为聚会,数十百人酒斝纵横,娼优凌乱,一哄而散,竟不知为谁何?余尝戏谓今日社宴,几同斋主散食。仔细思维,真可笑也!

吾苏故有五通神,庙立吴山之颠。神兄弟五人,能司祸福,间亦游戏人间,择好子女,与之冥通。当其意,即能变致金银。凡所祈求,无不随手至者。其家往往以此暴富,而亦卒无所害。吾镇有某族,亦着姓,妻妾四、五,而一女方当冰泮,忽神降其家,与之绸缪婉好。神绣袍花骢、韶美少年,矫言即五通神。每至必舆骑杂沓,赫如王侯。而旁人不见,女即冥冥如与之通,虽笑言如故,而精神已潜合矣。间或随神至其所,则洞天福地,别一世界,珍珠绮罗,触目奇丽,后房窈窕环绕百千,真非人间所有。如是几月余,而其妾亦端丽,别有一神来降,矫称州城隍神。据其妾,不得与某通。某至寝所,即时摔其妾作苦。某无以为计,召善符籙者登坛作法,神附人吐言,大为诟厉。而所谓五通神者,为之调人,许彼此各轮一宿,成议而罢。先是,女已及笄,订丝萝矣。其夫家闻之,必欲改婚。而某婪于财,闻五通神最能变致金银,而神实许其于旬日内获银数万,于是订吉期如人间受聘礼。后所言渐已不应,乃稍稍觖望。而更闻海虞有善符水术者,复召之来,设法驱逐,天神皆降,其物亦微现形。大约如龟豕之属,而不可明了。后亦渐敛戢,而某亦移虞山,不复知所终。

按神言云:我神道中,皆贪声色,爱子女,游行人间,蛊惑窈窕者,比比也。屹立不挠,始终作铁石心肠者,惟关圣一人尔。

吾娄王大司马在晋,当哲皇帝朝经略辽蓟,赐蟒玉、尚方剑。后入中枢,为娄中第一显官。然其诸子皆败类,藉父势,喑呜叱吒,金钱狼藉。当大司马未盖棺时,而家业已荡废涂地矣。有一孙,号宸章者,习俳优,善为新声。家业既破,僦一小屋,日与伶人狎。吾镇周将军(恒祁)承幕府檄,治兵沙溪;一日开讌,呼伶人只候。宸章即厕身其间,捧板而歌,与鲍老参军之属共为狡狯变幻。时周将军与里中客岸然上座,而宸章则氍毹旋舞,不羞也。有观者叹曰:是固大司马文孙也。使王大司马在,且奔走匍匐,叩头恐后,固无敢仰视腰玉贵人,即宸章贵公子,敢一涕唾其旁。而今且傲睨行爵自如。宸章不过在羯鼓琵琶队中,博座间一笑,图酒肉一犒而已。嗟乎!沧桑陵谷近在十年,人安可不自立?而家门熏灼,欲为久计者,亦何可不回头看也?

按司马居官,无墨行;即居乡,亦不甚作恶,然碌碌无无短长。而其诸子皆不善绳束,纵之作奸犯,虐人事不少。当其经略辽蓟也,受天子宠任,不能戮力边疆,但取支吾报事,亦负此鞶带。故其末后风况,最为不堪。诸子皆流离饿死,而存者亦狼殆甚。娄中宦家,无比极辱者。嗟呼!百世之德及其子孙,人无厚德,而欲以一时徼幸之富贵贻其后,吾不信也。

丁酉之役,江南两座主及分房诸公与逮繁举子既讯鞫后,天子不复严问,以为可因缘幸脱,或长系狱中矣。至岁杪,忽降严纶,两座师骈斩西市,十六分房诸公皆绞死于长安街;举子则各决四十,长流宁古塔,而财产皆入官;诸父兄妻子,各随流徙。按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中国人亦无至其地者。诸流人虽各拟遣,而说者谓至半道为虎狼所食、猿狖所攫或饥人所啖,无得生也。向来流人,俱徙上阳堡,地去京师三千里,犹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得活。至此,则望上阳如天上矣。分房诸公向有一司理,主者以其甲科,必欲援入内帘,而三拈阄皆得外,于是不乐殆甚。而孰知反得首领无恙。又吴江一富家子,已道地为之关节矣,而乃父知之,严呵止,必不欲为,因贱售于一贫者。竟相株连,举室北辕,长为异域之鬼。祸福所倚,思议难及;而守拙守命,终为颠扑不破。分房一选,向以为宦途极荣;而夤缘幸窦,得登桂籍,尤为艳如花、热如火者。岂知俱送入鬼簿乎!

丁酉南闱举子,天子既廷覆之,黜数人,余各有所殿最矣。至己亥二月,忽奉严纶,再行覆试,郡县敦促上道。闻命之日,仓皇束装,父母兄弟挥涕而别,虑必发遣。既去,一日数惊,有谓就械登舟者。是役因震震之后,诸家无不罄产捐资以为道地;以因缘上下,一榜俱安然,而道途之踉跄,腰缠之忙追,孝廉风景煞尽。

吾镇去海五、六十里,自闽寇鸱张,朝廷设兵防汛,吾镇遂有武弁统兵驻守。其帅为王、为钱、为杨、为周,相次建纛,远者一、二年,少者数月。各赁房为公署,而兵则散处庵观间。虽民实甚苦,不至大扰。迨游击周公垣既去,遂有袁诚者来握兵,势张甚。先期,州守白姓者行一牌,将寺院缁黄悉行逐出,空其地为屯兵所,民固已惴惴惧矣。至日,则白亲自陪临,寺院不足,封民房一百二十间。十家为甲、十甲为保,每甲出屋一间,立刻报名,即行驱逐。而又以诸裨将之无居也,又封大宅八所。有阴为之上下者,得贿数千金,辄另封。虽宅止八,而破人产已不胜指屈矣。袁帅则封冯姓大宅一,居闤闠中,最为冠冕。其时流离奔窜,呼号载路,俯仰巢幕,人不自保;而又诛求器物,一锅一笠,无不向民间索者,扰攘数日乃定。是虽袁帅不法,而实白守导之。其封占诸屋也,悉出自白守,与之左袒甚密。民间初以奉宪意,不敢抗;后知其自行己断,且欲以诸屋为公买,销算钱粮三千余,民乃恨之入骨。吾镇去海远,本非驻兵地,且沿海诸镇俱得免,而独沙溪压以重帅,民窃窃不平。时直指马腾升适按娄,环辕门而哭者千百人。马公发尽指,抗疏上闻,谓必得严谴。适海上之役兴,军兴旁午,总督郎公檄之守建康。其时南北梗塞,不知中旨若何。袁得提兵去,民弹指窃叹不能伸其愤云。

己亥五月,直指马公欲按部至崇明。先是,巡方御史绝无渡海者。时总帅梁公建牙其地,统兵万人,戍守海外,马公欲亲至巡之。五月十三日,已轻舠过吾镇矣。至次日,忽闻按公回舟,果从东来,仍入娄城。询之道路,皆云舟至海口,梁帅羽书急报,谓闽师千艘忽然狎至,海不可渡。马公归,疑梁帅不欲马公渡海,设此局以间之也。然未几而海艘果大集,千航竞下,驻泊崇明。如是者二十日,而举帆直指京口,瓜步、淮扬,破竹而入。京口一城,亦乘虚径捣,建康且岌岌矣。当事乃檄梁帅提师入卫,于是梁公拔寨而来,兵士六、七千人,而所携妇女老少又数千人,舳舻首尾衔接。六月二十九日,兵过沙溪,排门撞进,停泊军马刻意诛求,直入卧闼;供顿少不如意,即老拳恶声相加。民魂颤魄夺,望风逃匿。因而席卷囊橐,搜括至尽,然后满载而去。如是者六、七日始尽。最后则陈、佟二帅,亦梁公之部曲也,于七月初四日过镇,已剽掠无余矣。既去,民方幸,以为从此可室家相聚,得保菟裘矣。而初六日忽闻兵转,果次第艅艎自西而来。佟兵稍有纪,以渐而去,不至大害;独陈兵悍甚,骄蹇不奉法,至直水,停顿不肯行,欲逗遛于沙溪、直水二镇,不欲再渡东海。陈帅委曲喻之。当晚至沙溪,大呼入人家,民竭力供亿,其晚已东行矣。至半夜,有逃兵数百人,各执火械,结队而过,皆佟兵也。因佟帅必东渡,兵不乐行,一哄而散。陈帅知之,甚恐,乃许兵再到沙溪。次早,复连舰而至,大肆剽掠,盘踞人家,呼酒索食,民苦之,如坐炉炭。次日,陈以出哨为名,统其半先至六尺,而留者复如故。后数日,方尽去,与佟帅同渡东海,镇崇明。是役也,自沿海以及娄城外——如玉峰、姑苏、梁溪、晋陵、曲阿、京口,兵所过,靡不残灭无遗,数百里几绝人烟。而吾镇户无大小,男女逃窜,室家空亡,供亿之苦,破产捐赀。余家两被抄掠,百人突入,虎狼席卷而去。酒食供应,络绎不绝,半月方罢。比之乙酉七月大兵一屠,惨状相似,而但无横尸分首者。民何不幸,两遭其厄!然闻晋陵以上,残破更为不堪。

戊戌(缺)。

海师既破京口,据瓜步、围江宁,以拥戴先朝为名,人咸拭目观望,以为中兴事业反掌可致。而余独观其顿兵坚城,徘徊两月无尺寸效,窃疑其志难果。从古如邓艾之灭蜀、王浚之伐吴、桓温之取李势、苻坚之捣慕容,克人国者,无不星行电迈,雷动风驰。速者一二月、缓者三月四月,即君臣面缚,舆榇出降,举国江山,皆还版籍。若迟留进退,情见势屈,则衅隙潜生,溃散必不旋踵:此自古已然之明效也。彼连舰数千,直指石头,势似建瓴;而究不进割州郡,徒旅泊于风涛险恶之中,此岂有生理?宜乎一战而溃,胜势都失也。褚裒伐赵不克,退还京口,闻哭声甚多,以问左右。曰:此必代陂死之家也。嗟乎!今日京口哭声,不知何似!然闻大兵焚杀已尽,恐觅哭声,又不可得矣!

按海师之围江宁也,相持一月,不能乘锐崩之,而日纵酒作乐。七月二十三日,大破之。二十四日,又溃之,而海师遁。既遁,遂纵兵焚掠,靖江、泰兴一带皆遭其毒。而又退至崇明,攻焚剽掠,遂使梁镇之兵络绎再过我地,复见侵扰。初时四方响应,皆谓中兴,闻扬州百姓有以大明皇帝牌迎其兵入城,而逡巡不敢入。既破京口,主者日间则守城,夜退归海舶。丹阳至京口仅十九里,不能据其冲,而使援兵长驱入白门。如此举动,岂能成事!徒使大兵克复京口,大肆杀掠,江南之民肝脑涂地。嗟呼!亦可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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