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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屈膝盖有愧男儿挨耳光可怜妓女(1)

上文说到贾少奶熄了电灯,媚月阁不知她房中藏着个周少爷,伸手便要按那电灯开关,贾少奶这一急非同小可,不消说得,看官们也必都替她捏着一把冷汗。便是做书的,也何尝不代她担忧,理该早些说明,好教列位放心。无如这周少爷三字,不过在贾少奶和王妈问答之时轻轻点出,宛如飞将军从天而下,究竟姓甚名谁,与贾少奶有何交接,却还未曾表明。在下既为小说家,势不能不遵小说老祖师的成法,按部就班,百忙中抽出一枝闲笔,先将这周少爷的来历详叙一叙。原来这贾少奶初嫁琢渠时,因慕他财势。既嫁之后,才知他是个绣花枕头,外貌好看,内里平常。然而事已成事,木已成舟,悔亦徒然。幸得琢渠进款虽然不丰,日子还混得过去,贾少奶也只可守分安命,顺时听天。在京年余,果然没干什么坏事。及至搬到上海之后,琢渠因经济拮据之故,胸襟不甚舒畅,夫妇间爱情的热度,未免减少。贾少奶也觉不甚快意,镇日价长吁短叹。那时她的粗做娘姨王妈,见主子不快活,便劝她去看戏散心。贾少奶因没人作伴,不愿意前去。

王妈无奈,走到楼下和她同居那个房客周老太闲谈。这周老太原籍绍兴,年已五十余岁,丈夫早故,所生一子,在洋行中做生意,家况平常,租着贾家楼下厢房居住平日见琢渠夫妇场面很为阔绰,心中艳羡得了不得,以为二房东一定是个大大富豪。今听王妈说起少奶奶有些烦恼,便叹道:“为人在世,真是心高越要高。我们母子二人,粗茶淡饭,安贫度日,也不过如此。像你家少奶奶这样,吃的是鱼肉荤腥,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珍珠宝石,住的是高楼大屋,上不欠皇粮,下不欠私债,何等快乐,何等适意。还要时常气气恼恼,我们若得有此一日,真不知要欢喜到怎样地步呢!”

王妈知道周老太还不明白内中曲折,又不便传扬家主的丑话,只得说道:“话虽如此,但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一家不晓得一家的难处。适意了这样,就不适意了那样。普天下的人,不论贫富贵贱,那一个肯心平意足呢。”正言时,忽见周老太的儿子阿四,从洋行中回来,跑得满头是汗,立逼着他娘快烧夜饭给他吃。周老太道:“什么事这样要紧?吃了夜饭,又要干什么正经去呢?”阿四道:“今夜十六铺新舞台新排三四本新茶花,看的人一定很多,倘若去得迟了,只恐排不下坐位咧。”王妈听说看戏,不觉心中一动,忙问:“周少爷今夜一个人去看戏么?”阿四答道:“正是。”王妈道:“适才我家少奶奶也想去看戏,因没人作伴,故而中止。既然周少爷要去看戏,让我去问问少奶奶,不知她愿意不愿意?”

阿四听了,喜出望外,急忙央求王妈去问。王妈上楼对贾少奶说了,贾少奶听说有人作伴,心想在家气闷,还是出去看戏散心为妙,便教王妈也一同去。当下草草吃了晚饭,三个人同去看了一夜戏。贾少奶虽然无心,周阿四却已有意。这周阿四又名德发,年已十七八岁,尚未娶妻。平日看见贾少奶风流美貌,久已眼热,不意今夜竟得与她并坐看戏,来来往往的人,看贾少奶的,都顺便对他看看,看得周德发得意非凡。回家后,喜得几乎发痴,一夜不曾安睡。次日又对王妈说,要请她家少奶看戏。王妈知道看戏准有她的份,即忙去向贾少奶说知。贾少奶觉得却之不恭,也就答应下了。自此你请我,我请你,请来请去,共看了十余回戏。贾少奶见德发年纪尚轻,人还生得干净,暗想少爷时常出去,自己一个人寂寞无聊,得这个人解解闷,亦未为不美。有时琢渠出外,便命王妈唤德发上楼,两个人睡在烟榻上谈谈说说,究竟曾否干什么坏事,局外人却不得而知。有一天琢渠回家,恰巧德发和贾少奶面对面横倒在烟榻上。德发听楼下琢渠说话声音,十分情急,便打算逃走下楼。贾少奶止住他道:“你此时万不可下楼,还是横着为妙。倘若这样慌慌张张的奔下楼去,他也马上要上楼了。若与他在扶梯头上,对面相碰,岂不被他瞧出情虚,反为不美。你仍给我横着,少停见了他,休要惊慌,最好仍如和平日在楼下相遇一般,我自有道理。德发听了,终觉有些胆怯,身子虽然不动,那一颗心却在他腔子里跳个不住,大有打从他毛孔中钻出来,逃下楼去之势。德发强自镇定,待琢渠上楼,自己硬着头皮,坐起来对琢渠鞠了一躬。琢渠猛然一呆,还没开口,贾少奶已笑着说:“你回来了,你可知外国皇帝给鸭子踏死了吗?”

琢渠笑道:“那有这句话,你从何得知?”贾少奶道:“这位周少爷回来说的,适才我听他在楼下讲得活龙活现,故而请他上楼问问,据他说是一张什么外国报上看下来的,我想这件事太希奇了,大约是谣言罢。”琢渠笑道:“一定是谣言,不知哪一张报上登着此事?”德发假说是一本外国杂志,名为谈姆夫尔的,据说还是三千年前头的事呢。琢渠笑道:“那就对咧。我虽然不懂外国字,听人说外国古书,多半是寓言,并无实事,你们说得像煞有介事,连我也几乎上当。”说时,德发已站起来让琢渠坐,琢渠连说你坐你坐,自己在他少奶奶横头坐下,又与德发谈了些闲话,才送他下楼。自此之后,德发便不避琢渠。有时琢渠在家,德发不上楼,琢渠还要请他上去,问他外国报上可有什么新闻。德发欺他不识外国字,信口造些海外奇谈讲讲。琢渠与他相与得十分亲热,便是贾少奶和他的交情,也日深一日。周老太见儿子巴结上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心中十分欢喜,并不禁阻。因此德发的胆量愈大,竟不把琢渠放在心上。

常言胆欲大而心欲小,他们胆大心也大了,日久不免被琢渠看出形迹,口中虽不明言,暗下留意侦察。一边有心,一边无意,果然被他瞧出许多破绽,欲待发作,又因自己不在锋头上,有些事都要他少奶奶帮忙,不敢将她得罪,左思右想,只可难为周老太,请她搬家。推说厢房自家要用,周老太也因儿子这件事干得太险,再住下去,准得闹出乱子,故也彼此心照,择个吉日,搬往别处去了。但是德发与贾少奶二人,虽非死别,何异生离,自有一种难舍难割,彼此都有说不出的苦处。背着琢渠,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王妈看得伤心,便说你们二人何必如此,究不是搬往西洋外国去。虽不在一个门口内,却还在一块地方,而且相距又不十分远,难道不能再来的么?我家少爷又天天在外面应酬,周少爷若要来时,仍和先前住在这里一样,不过多费些脚步罢了。德发被她一语提醒,不觉私心大慰。搬出之后,仍照常前来与贾少奶相会,但不能像从前那般堂堂正正,此时不免要偷偷掩掩。有时琢渠回来,德发只可掩在下人房中,待琢渠进房之后,他才蹑足下楼,教王妈开后门,放他出去,如此习以为常。不料琢渠忽然弄了个方振武来家,又雇珠姐服侍。振武虽时常在外,珠姐却并不出门。贾少奶因家中平添了一双野眼,深恐漏出风声,故教王妈叮嘱德发,不可再来。

讲到男女爱情上头的事,最好是不破例,一破了例,再想割断,可真比登天还难。贾少奶有琢渠和振武二人相伴,还不觉得怎样记。最可怜那德发,怀人不见,度日如年,过了一天又一天,只不见振武回京,再也耐不住了,便天天趁王妈上街买小菜的当儿,半路上候她问信,并托她设法,让他再和贾少奶见见,倘能如愿,情甘送王妈十块钱谢仪。王妈心想他这十块钱,故在贾少奶跟前竭力怂恿,贾少奶终没答应他来家。这夜王妈假说德发为他吐血了,果然把贾少奶说动了心,忙教她将德发请来。谁知事有凑巧,两个人没讲得几句句话,忽然媚月阁送振武的礼来了。德发身在房中,进退两难。幸亏贾少奶熄了电灯,烟榻上的烟灯,也被他一口吹熄,屏息坐着,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媚月阁要开电灯,贾少奶如何不急,疾忙伸手先将电灯开关按住,笑说:“请你外面坐罢,房里头早上被阿宝泼翻了一个马子,虽然洗过四五次,此时还觉得臭烘烘的难闻。我因要吸烟没法,才到里面去。因吸了烟,也有一股烟气,可以解脱臭气。你又不吸烟的,何必进去挨臭。而且把你一个香喷喷的人儿熏臭了,你家老爷岂不要抱怨我吗。”

媚月阁笑道:“你又要放屁了。”说着把包裹放下,就在桌子旁边坐了。贾少奶恐媚月阁还要提起房中,忙教她打开包裹看看,见是些吃大菜用的银刀叉之类,还有一只银烟匣,镌刻精致。贾少奶赞不绝口,说:“少停四少爷见了,一定欢喜。”又说:“对门老四,这几天来陪你么?”媚月阁道:“幸亏有她,不然你也不来,她也不来,教我一个人在家,岂不要生生闷死吗。”贾少奶道:“我也没法,只因少爷和四少爷,都要动身,我替他二人整备行装,委实抽不出身子,请你原谅我则个。还有老八,大约你也有许久不曾见她了。”媚月阁道:“正是呢。隔几天我想和你同到曹公馆去望望她。”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谈话时,媚月阁才兴辞回家。贾少奶送她下扶梯后,即忙开电灯进房,德发已等得十二分不耐,哭丧着脸儿道:“那媚月阁怎么这时候才走!”

贾少奶笑道:“也是你运气不好。她嫁姓赵的以来,从没到过这里,刚巧今儿你来她也来了,岂不是你时运不济吗!”德发叹气道:“再过一会,只恐你家少爷就要回来了。我好容易盼望了数月之久,才得今日和你相见,不料平空又走出一个媚月阁来,耽搁了我们这些时候,真是老天和我作对咧。”说时眼泪汪汪,像要哭出来的光景。贾少奶慌忙劝他道:“老四,你不用难受,再过两天,我家少爷走了,包你有适意的时候。”德发听了,方才回悲作喜。贾少奶又教王妈开上晚饭,两个人同桌吃了,谈谈说说,转眼工夫,已是十一点钟。贾少奶恐琢渠就要回来,催德发快走。德发依依不舍,教她待琢渠一走,赶快打发王妈通知他。贾少奶答应了,德发还不肯走,又挨了半个钟头,贾少奶急了,连催多次,才把德发赶走。德发走了之后,贾少奶又大为懊悔,因琢渠这夜,直到一点半钟才回,而且喝得酩酊大醉,由振武扶着上楼。贾少奶仍不睬他,振武扶他在烟榻上横倒,一面劝贾少奶道:“昨儿这件事,委实是我不好,那块丝巾,当真是我相识妓女花袭人的,我向她要了这块丝巾,因自己袋中藏着别物,容纳不下,才教老琢代藏。若是他自己身上的事,倒不致于带一件凭据回来给你挑眼了。只为我一句戏言,害你们夫妻失和,教我如何过意得去。请你无论如何,务必饶他这一次。饶了他就是饶了我,以后不论什么事,我都不管。这一回乃是我身上的事,你得瞧我这点儿薄面。况且老琢就要同我进京了,临动身时,理该大家欢欢喜喜才好。不然走在路上也不舒服的。好少奶奶,请你听我这一句话罢。”

贾少奶道:“四少爷休要代他隐饰。他为人素来欢喜拈花惹草,我一向知道,而且他搭着一个混账女人,我也未尝不晓得。皆因他是一个男子,不和他吵闹,原为着留他一分颜面。不料他近来越发胆大了,竟敢故意拿这种东西来气我。并不是我不肯听四少爷的话,实因他这种行径,教人不动气也要动气的。”振武道:“那却另是一件事,和这丝巾并不相干。这丝巾我可以担保,是我累及他的。我知他和那个女人久已不来往了,你若以为他从前作事不稳重,今番我可以教他向你叩头服罪,你的气也可以平了。”说着,便从烟榻上将琢渠托起说:“快给你少奶奶叩头。”琢渠酒醉糊涂,嚷说做什么做什么,我是不肯向女人叩头的。口中这般说,两条腿早已软洋洋的弯下来,俯伏在地。贾少奶不觉笑了,口说:“看他这种样子,怕不要醉死吗。”

其实琢渠何尝酒醉,却是振武与他预先定下的一个妙计。因他往日和少奶奶斗气,都要自己服礼认罪,才得了结。若逢少奶奶动了醋劲,非得向她叩头哀求不可。这回触发了她的旧病,自己知又须用原方疗治。然而就这样直直爽爽的叩一个头,未免难以为情,故与振武商议出这个两方有面子的善法,果然贾少奶怒气全消。振武先把琢渠扶到他自己房中,教阿宝服侍他睡了。然后回到对房,和贾少奶二人一榻横陈,吞云吐雾。贾少奶先把媚月阁送给他的物件,教人拿进来给他看过了,又问他今儿吃的是大菜,因何散得这般迟?振武一想吃大菜散席原只十点多钟,皆因琢渠怕早回来了,他少奶奶和他淘气,故到凤姐家鬼混了一阵,挨到此时才回。只恐说了实话,贾少奶不免要醋上加酸,故而推说吃罢大菜,因云生邀我们碰和,所以回来迟了。贾少奶道:“提起云生,那天我托你云生和尔年二人的事,你进京后,千万不可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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