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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外集四(6)

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轧为之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则吾之为是,固又忘鱼而钓,寄兴于曲糵,而非诚旨于味者矣。呜呼!观吾之说而不得其心,以为是亦筌与糟粕也,从而求鱼与醪焉,则失之矣。

夫说凡四十六卷,《经》各十,而《礼》之说尚多缺,仅六卷云。

潘氏四封录序(辛未)

歙潘氏之仕于朝者,户部主事君选、大理寺副君珍、户部员外君旦、南大理评事君鉴、凡四人。正德五年冬,珍、旦以上三载最,选、鉴,以两宫徽号,旬月之间,皆得推恩,封其亲如其官焉。于是叙八制为录,侈上之赐以光其族裔。而来谓某日:“德下宠浮,若之何其可?请一言以永我潘氏。”某曰:“一族而四显,来者相望也,其盛哉!夫一月之间而均被荣渥,则又何难也!盖吾闻之,大山之木千仞而四干垂,而四峰之巅,飞鸟之鸣声不相及也。春气至而四干之杪花叶若一,则其所出之根,同有不期致焉。潘氏之在婺,闻望自宋、元而来,其培本则厚。四子者,固亦潘氏之四干矣。是惟否塞闭晦,苟际明期而谐景会,其轩竦条达孰御!则夫宠命之沾,暨不约而同也,其又足异哉?虽然,木之生,风霆之鼓舞,炎暑之酷烈,阴寒冰雪之严泎剥落,俾坚其质而完其气,非独雨露之沾濡生成之也。夫恩宠爵禄,雨露也;号令宣播,风霆也;法度政事之苛密烦困,炎暑也;时之险厄患难颠沛,阴寒冰雪之严泎剥落也;何莫而非生成?四子盖亦略尝历之。其材中楹柱而任梁栋矣,吾愿潘氏之益培其根也。”四子拜而起曰:“吾其益培之以忠孝乎!溉之以诚敬乎!植之以义而防之以礼乎!”某曰:“然则潘氏之轩竦条达,其益无穷尔已矣。”某不为应酬诗文余四年矣。寺副君之为暨阳也,予尝许之文,未及为而有南北之别。今兹复见于京师,而以是责偿焉,故不得而辞也。

送章达德归东雁序(辛未)

章达德将归东雁,石龙山人为之请,于是甘泉子托以《考槃》,阳明子为之赋《衡门》。客有在坐者,哑然曰:“异哉!二夫子之言,吾不能知之。夫閟尔形,无莹尔精也,其可矣。今兹将惟职业之弗遑,而顾雁荡之怀乎?彼章子者,雁荡之产矣,则又可以居而弗居,依依于京师者数年而未返,是二者交相慕乎其外也。夫苟游心恬淡,而栖神于流俗尘嚣之外,环堵之间,其无屏霞、天柱乎?雁荡又奚必造而后至?不然,托踪泉石,而利禄羾其中,虽庐常云之顶,其得而居诸?”于是阳明子仰而喟,俯而默,卒无以应之也。志其言以遗章子曰:“客见吾杜权焉行矣。子毋忘客之言,亦无以客之言而忘甘泉子之托!”

寿汤云谷序(甲戌)

弘治壬戌春,某西寻句曲与丹阳,汤云谷偕。当是时,云谷方为行人,留意神仙之学,为予谈呼吸屈伸之术,凝神化气之道,盖无所不至。及与之登三茅之巅,下探叶阳,休玉宸,感陶隐君之遗迹,慨叹秽浊,飘然有脱屣人间之志。予时皆未之许也,云谷意不然之,曰:“子岂有见于吾乎?”予曰:“然。子之眉间惨然,犹有怛世之色。是道也,迟之十年,庶几矣。”云谷日:“子见吾之貌,而吾信吾之心。”既别,云谷寻入为给事中,又迁为右给事。殚心职务,驱逐瘁劳,竟以直道抵权奸斥外。而予亦以言事得罪,奔走谪乡,不相见者十余年。

至是正德癸酉某月,予自吏部徙官南太仆;再过丹阳,而云谷已家居三年矣。访之,迎谓予曰:“尚忆‘眉间’之说乎?吾信吾之心,而不若子之见吾貌,何也?今果十年而始出于泥涂,是则信矣。然谓古之庶几也,则貌益衰,年益逝,去道益远;独是若未之尽然耳。“予日:”乃今则几矣。今吾又闻子之言,见子之貌矣;又见子之庐矣;又见子之乡人矣。”云谷日:“异哉!言貌既远矣,庐与乡人亦可以见我乎?”曰:“古之有道之士,外槁而中泽,处隘而心广;累释而无所挠其精,机忘而无所忤于俗。是故其色愉愉,其居于于;其所遭若情风之披物,而莫知其所从往也。今子之步徐发改,而貌若益惫,然而其精藏矣;言下意恳,而气若益衰,然而其神守矣;室庐无所增益于旧,而志意扩然,其累释矣;乡之人相忘于贤愚贵贱,且以为慈母,且以为婴儿,其机忘矣。夫精藏则太和流,神守则天光发,累释则怡愉而静,机忘则心纯而一:四者道之证也。夫道无在而神无方,安常处顺,其至矣。而又何人间之脱屣乎?”云谷曰:“有是哉!吾信吾之心,乃不若子之见吾庐与吾乡人也。”

于是云谷年七十矣。是月,值其悬弧,乡人方谋所以祝寿者,闻予至,皆来请言。予曰:“嘻,子之乡先生既几于道,而尚以寿为贺乎?夫寿不足以为子之乡先生贺。子之乡而有有道之士若子之乡先生者,使尔乡人之子弟皆有所矜式视效,出而事君,则师其道以用世;入而家居,则师其道以善身,若射之有的,各中乃所向。则是先生之寿,乃于尔乡之人复有足贺也已。”明年三月,予再官鸿胪,而乡之人复以书来请,遂追书之。

文山别集序(甲戌)

《文山别集》者,宋丞相文山先生自述其勤王之所经历,后人因而采集之以成者也。其间所值险阻艰难,颠沛万状,非先生之述,固无从而尽知者。先生忠节盖宇宙,皆于是而有据。后之人因词考迹,感先生之大义,油然兴起其忠君爱国之心,固有泫然泣下,裂眦扼腕,思丧元首之无地者。是集之有益于臣道,岂小小哉!

古之君子之忠于其君,求尽吾心焉以自慊而已,亦岂屑屑言之,以蕲知于世?然而仁人之心忠于其君,亦欲夫人之忠于其君也。忠于其君,则尽心焉已。欲夫人忠于其君,而思以吾之忠于其君者启其良心,固有人弗及知之者,非自言之,何由以及人乎?斯先生之所为自述,将以教世之忠也。当其时,仗节死义之士无不备载,亦因是以有传,是又与人为善者也。是集也,在先生之自尽,若嫌于蕲世之知;以先生之教人,则吾惟恐其知之不尽也!在先生之自尽,若可以无传;以先生之与人为善,则吾惟恐其传之不远也!

先生之裔孙,今太仆少卿公宗严,复刻是集而属某为之序。某之为庐陵也,公之族弟某尝以序谋,兹故不可得而辞。呜呼!当颠沛之心而不忘乎与人为善者,节之裕也;致自尽之心而欲人同归于善者,忠之推也;不以蕲知为嫌而行其教人之诚者,仁之笃也。象贤崇德,以章其先世之美之谓孝;明训述事,以广其及人之教之谓义。吾于是集之序,无愧辞耳矣!

金坛县志序(乙亥)

麻城刘君天和之尹金坛也,三月而政成。考邑之故而创志焉,曰:“于乎艰哉!吾欲观风气之所宜,民俗之所向,而无所证也,以诹于乡老,有遗听焉;吾欲观往昔之得失,民俗之急缓弛张,先后之无所稽也,以询于闾野,有遁情焉;吾欲观山川之条理,疆域之所际,道路井邑之往来聚散,制其经,适其变,而无所裁也;则以之僻荒秽,入林麓,有遗历焉。亦惟文献之未足也而尔已矣。呜呼!古君子之忠也,旧政以告于新尹,吾何以尽吾心哉?夫政,有时而或息焉;告,有时而或穷焉。书之册而世守之,斯其为告也,不亦远乎!”志成,使来请序。

吾观之,秩然其有伦也,错然其有章也。天也,物之祖也;地也,物之妣也。故先之以天文,而次之以地理。地必有所产,故次之以食货;物产而事兴,故次之以官政;政行而齐之以礼,则教立,故次之以学校;学以兴贤,故次之以选举;贤兴而后才可论也,故次之以人物;人物必有所居,故次之以宫室;居必有所事,事穷则变,变则通,故次之以杂志终焉。呜呼!此岂独以志其邑之故,君子可以观政矣。

夫经之天文,所以立其本也;纪之地理,所以顺其利也;参之食货,所以遂其养也;综之官政,所以均其施也;节之典礼,所以成其俗也;达之学校,所以新其德也;作之选举,所以用其才也;考之人物,所以辨其等也;修之宫室,所以安其居也;通之杂志,所以尽其变也。故本立而天道可睹矣;利顺而地道可因矣;养遂而民生可厚矣;施均而民政可平矣;俗成而民志可立矣;德新而民性可复矣;才用等辨而民治可久矣;居安尽变而民义不匮矣。修此十者以治,达之邦国天下可也,而况于邑乎?故曰:君子可以观政矣。

送南元善人观序(乙酉)

渭南南侯之守越也,越之敝数十年矣。巨奸元憝,窟据根盘,良牧相寻,未之能去;政积事隳,俗因隳靡。至是乃斩然剪剔而一新之,凶恶贪残,禁不得行;而狡伪淫侈,游惰苟安之徒,亦皆拂戾失常,有所不便。相与斐斐缉缉,构谗腾诽;城狐社鼠之奸,又从而党比翕张之,谤遂大行。士夫之为元善危者沮之,曰:“谤甚矣,盍已诸?”元善如不闻也,而持之弥坚,行之弥决。且曰:“民亦非无是非之心,而蔽昧若是,固学之不讲而教之不明也。吾宁无责而独以咎归于民?”则日至学宫,进诸生而作之以圣贤之志,启之以身心之学。士亦蔽于习染,哄然疑怪以骇,曰:“是迂阔之谈,将废吾事!”则又相与斐斐缉缉,訾毁而诋议之。士夫之为元善危者沮之,曰:“民之谤若火之始炎,士又从而膏之,孰能以无烬乎?盍遂已诸?”元善如不闻也,而持之弥坚,行之弥决。则及缉稽山书院,萃其秀颖,而日与之谆谆焉,亹亹焉,越月逾时,诚感而意孚。三学洎各邑之士亦渐以动,日有所觉而月有所悟矣。于是争相奋曰:“吾乃今知圣贤之必可为矣!非侯之至,吾其已夫!侯真吾师也!”于是民之谤者亦渐消沮。其始犹曰:“侯之于我,利害半;我之于侯,恩爱半。”至是惠洽泽流而政益便,相与悔曰:“吾始不知侯之爱我也,而反以为殃我也;吾始不知侯之拯我也,而反以为劳我也;吾其无人之心乎!侯真吾之严父也,慈母也!”于是侯且入观,百姓惶惶请留,不得,相与谋之多士曰:“吾去慈母,吾将安哺乎?吾去严父,吾将安恃乎?”士曰:“吁嗟!维父与母,则生尔身;维侯我师,实生我心。吾宁可以一日而无吾师之临乎!”则相与假重于阳明子而乞留焉。阳明子曰:“三年之观,大典也。侯焉可留乎?虽然,此在尔士尔民之心。夫承志而无违,子之善养也;离师友而不背,弟子之善学也。不然,虽居膝下而侍几杖,犹为不善养而操戈入室者也。奚必以留侯为哉!”众皆默然,良久,曰:“公之言是也。”相顾逡巡而退。明日,复师生相率而来请曰:“无以输吾之情,愿以公言致之于侯。庶侯之遄其来旋,而有以速诸生之化,慰吾民之延颈也。”

送闻人邦允序

闻人言邦允者,阳明子之表弟也,将之官闽之苍峡而请言。阳明子谓之曰:“重矣,勿以进非科第而自轻;荣矣,勿以官卑而自慢。夫进非科第,则人之待之也易以轻,从而自轻者有矣;官卑,则人之待之也易以慢,从而自慢者有矣。夫科第以致身,而恃以为暴,是厉阶也;高位以行道,而遽以媒利,是盗资也,于吾何有哉?吾所谓重,吾有良贵焉耳,非矜与敖之谓也,吾所谓荣,吾职易举焉耳,非显与耀之谓也。夫以良贵为重,举职为荣,则夫人之轻与慢之也,亦于吾何有哉!行矣,吾何言!”

送别省吾林都宪序(戊子)

嘉靖丁亥冬,守仁奉命视师思、田,省吾林君以广西右辖,实与有司。既思、田来格,谋所以缉绥之道,咸以为非得宽厚仁恕,德威素为诸夷所信服者父临而母鞠之,殆未可以强力诡计劫制于一时而能久于无变者也,则莫有逾于省吾者。遂以省吾之名上请,乞加宪职,委之重权,以留抚于兹土,盖一年二年而化洽心革,朝廷永可以无一方顾也乎!则又以为圣天子方侧席励精,求卓越之才,须更化善治,则如省吾之成德夙望,大臣且交章论荐,或者请未及上,而先已有隆委峻擢,恐未肯为区区两府之遗黎,淹岁月而借之以重也。疏去未逾月,而巡抚郧阳之命果下矣。当是时,八寨之瑶积祸千里且数十年,方议进兵讨罪。省吾将率思、田报效之民以先之。报闻,众咸为省吾贺,且谓得免兵革驱驰之劳也。省吾曰:“不然。当事而中辍之,仁者忍之乎?遇难而苟避之,义者为之乎?吾既身任其责,幸有改命,而亟去之,以为吾心,吾能如是哉?”遂弗停驱而往。冒暑雨,犯瘴毒,乘危破险,竟成八寨之伐而出。

嗟乎!今世士夫计逐功名甚于市井刀锥之较,稍有患害可相连及,辄设机阱,立党援,以巧脱幸免;一不遂其私,瞋目攘臂以相抵捍钩摘,公然为之,曾不以为耻,而人亦莫有非之者。盖士风之衰薄,至于此而亦极矣!而省吾所存,独与时俗相反若是。古所谓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者,省吾有焉。

正德初,某以武选郎抵逆瑾,逮锦衣狱;而省吾亦以大理评触时讳在系,相与讲《易》于桎梏之间者弥月,盖昼夜不怠,忘其身之为拘囚也。至是别已余二十年,而始复会于此。省吾貌益充,气益粹,议论益平实。而其孜孜讲学之心,则固如昔加恳切焉。公事之余,相与订旧闻而考新得。予自近年偶有见于良知之学,遂具以告于省吾;而省吾闻之,沛然若决江河,可谓平生之一快。无负于二十年之别也矣!今夫天下之不治,由于士风之衰薄;而士风之衰薄,由于学术之不明;学术之不明,由于无豪杰之士者为之倡焉耳。省吾忠信仁厚之质,得之于天者既与人殊,而其好学之心,又能老而不倦若此,其德之日以新而业之日以广也,何疑乎!自此而明学术,变士风,以成天下治,将不自省吾为之倡也乎!于省吾之别,庸书此以致切劘之意。若夫期望于声位之间,而系情于去留之际,是系足为省吾道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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