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看着骨瘦如柴的少爷温和的目光,突然泪如雨下。少爷拍着我的肩说:“对不起,我本不想让你找到鼓,让你远离这只鼓的诅咒,所以才让你直接接触这只鼓,然后可以轻松离开。可是,你竟然连鼓身的木纹理都清楚,那你一定是听了你父亲的遗嘱而来的,你是不是想得到这只鼓,再打坏它?”
听到他娓娓道出这些,我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与对少爷的类似骨肉相见的亲近。少爷拍着我的背部,告诉我他一直担心我会找到这里,但他无法带着鼓回到高林家,因为他已经被鼓音诅咒,从精神到肉体上都无法摧毁这只鼓。当我继续问为什么的时候,他却不肯再说,只是告诉我,等我下次来鹤原家的时候,一切都会明白。
天渐渐昏暗下去,少爷赶我回家,他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鹤原家的寡妇可能要回来了……”
华丽的卧室和化妆室、阴郁的病房、皮鞭、妖鼓……舍弃声誉吃自己忌日回礼点心的少爷;软禁少爷、向外伪称外甥、在家驱使少爷的鹤原夫人……如同谜一样的房间和家庭,今天的经历如同做梦一般,每一件事都是那么令人悲哀、毛骨悚然,这其中妖鼓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我有些糊涂了。
捧着告辞时少爷让我帮忙扔掉的那捆点心盒碎木条,我无意识地走在路上,不料与一人撞了个满怀,止步看去,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优雅妇人。她身着黑色的和服礼服和白色的外挂,头发挽成一个大髻,就像舞台上走下来的一般。我欠身道歉,她也回了一个礼,然后走过,擦肩而过的淡雅香气不露痕迹地拨动了我的心弦。我忍住回头凝望的欲望,慌忙向前走去,下桥后不经意地转头,发现她捧着东西正回头看我。
我慌忙逃走,却没发现自己手中的碎木条不见了。
九
音丸久弥:
上次照顾不周,请见谅。
我的身心已被妖鼓完全诅咒,无法自拔,但我深信你会信任我腐败躯体残存的核心。我有个请求,能否请你在二十六日下午五点整再度光临鹤原家,当然,二十六日后其他任何时间都行,时间仍是五点整,日子请你决定。
妖鼓归属,那一天便可见分晓,这个秘密与音丸、鹤原两家的历代关系密切相关。孽障能否由你来断绝,我是否能在七年之后踏出家门获得解放,当天也可知晓,我等待着你的救援之手。
另有一个不情之请:距离二十六号还有十天,十天之内,请做一套鼓师掌门人的上等衣服,切勿被人发现,等你来了便会知道原因。
附东洋银行的千元支票,款额不多,请收下。
身世境遇,请如往昔,一切保密,尤其在鹤原家。
三月十七日
高林靖二郎
胸前绣有家徽的青色厚底和服,白色的博多腰带,带有黄色光泽的宽裤裙,近乎紫色的外挂,白色的布袜与毛毡草屐,质料高级的藏青呢绒斗篷与饰有白色缎带的藏青呢帽。我看着车窗中自己这一身娘娘腔的打扮,心里却被一种情绪压抑着,根本笑不出来。
撕成碎片的信被我丢到窗外,我心事重重地通过车窗观察自己似乎突然苍老了好几岁的面容,其实,沧桑的样子还真有些技艺掌门人的味道。
汽车抵达鹤原家后,仍是少爷,不,是妻木在玄关门口迎接我,没戴墨镜的他穿着与上次同样的和服,接过我送进去的旧衣服的包裹小心地收藏好,接着才接过点心盒,行了一个礼才起身带路。我呆呆地看着他甩动着似乎因洗刷东西而冻得通红的双手,跟着他踏进走廊尽头的榻榻米房间。屋里很暖和,有熏香的味道,没看到未亡人,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妻木垂着眼睑奉上茶水,我恭敬地回了一个礼。陌生的气息使我感觉自己如同一个犯人,等待未亡人的过程如同等待最后的审判。我看着屋里的四只鼓,心中突然弥漫开谣曲歌词的意境:“……四只鼓在世间、在世间,恋情也在世间,仇恨也在世间……”
纸门被无声拉开,鹤原未亡人来了。
温馨的香气弥漫开来,我的心突突地乱跳起来。为了防止被再度迷惑,我努力镇定着自己,不敢抬眼看她。
“请随意……”她的声音清脆典雅,低眼看去,她已坐到我正面,行礼迎客。红润的十指贴在榻榻米上,我的决心也在一瞬间崩溃,立刻叩拜在榻榻米上回礼。恍惚地听着飘在耳畔的招呼声,我的心绪终于慢慢平静。抬眼看去,未亡人的容貌清晰入眼:她梳着油亮的椭圆发髻,有一双细长清秀的凤眼,微微丰润的双颊白皙中透着红润,圆下巴下是修长的颈子,肤色白晳得近乎透明……淡蓝色的和服与同色的外挂配上一条黑色腰带,看上去像一具高贵又艳丽的人偶。
我恍惚了一阵,甚至忘了来这里的目的。未亡人继续着先前的招呼语:“听说您要看看这只鼓,外甥拒绝了……我说这正是个很好的时机……我们每天打鼓,却打不出所谓的静谧而诅咒的鼓音,如果有人能打出本色,我愿意献上那只鼓……”
原来,她不知道我已经看过那只鼓了。我抬眼看她的细眉与清眸,心中一阵悸动。
“因此,我让外甥写信邀请您再次光临,他说您没有亲自打过这个鼓,肯定会来的……请恕冒昧……”未亡人再度行了一个深礼。
“不……不客气……”我突然面红耳赤起来。
未亡人按下呼铃召来妻木,“做完事情没?”她直直地盯着妻木,眼中闪现出与刚才的温柔迥异的残忍,看到被未亡人“美丽的残忍”支配成奴隶的妻木,我全身发冷。
“是,都做完了。”妻木唯唯诺诺地回答道。
“那你也进来吧,关好纸门,把四只鼓拿到这儿来。”妻木像个影子般无声地按吩咐做好,然后在我们后面坐了下来。
未亡人看着这四只鼓,面颊和嘴唇慢慢地变得苍白。
十
鼓面森然,似乎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阴郁之气在房间中慢慢弥漫开来。
安静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未亡人突然开始抽泣,我吃了一惊,妻木也显然吓了一跳。她轻泣了一会儿,又以细弱却庄严的语调说:“我一直等待着这个能切断我跟这只妖鼓孽缘的时刻,这一刻,我已经等很久了……”
“孽缘?”我不禁顺口重复,“这又从何说起?”
“是的,我的身份秘密。”
我好奇地用目光询问,未亡人却坚定地说:“我现在还不能说出,这是我用整个生命保守的秘密,除非少爷你能从这四个鼓中选出妖鼓并打出传说中的那种音色,我才会告诉你……真不好意思,我现在只能说这些……”她的语调柔软却含有女性特有的坚韧力量。
我看了她许久,然后滑下坐垫,脱掉外挂,走到四只鼓前,径自触及春樱鼓,未亡人大吃一惊,双唇不停颤抖着,我把鼓拿到面前,挺直身子做好准备拍鼓的架势,心中顿时有种武士比斗的豪壮之意。
此鼓名为春樱,果然名不虚传,因为房间的暖气,鼓皮呈现出处女肌肤的细嫩柔和,我集中精力将鼓放在肩上打起来。
我将全部精力集中在掌心,起初,打出的是低沉而缺乏余韵的声音,如同深夜寺庙中猫头鹰的啼叫,但慢慢的,鼓音与我的手指融合起来,声音开始变化,我集中精神屏息倾听,在鼓音深处仿佛隐藏着什么东西在召唤我,我全身的毛孔不由自主地开始收缩,“剥……剥……”的音色中,仿佛有一个幽灵若隐若现。
是哀号,鼓音里传来情场败将的诅咒之声。一百多年前,深谙鼓艺的绫姬去敲这只鼓听音色,一个人便能强烈地感受到鼓音传达的撞击心灵的诅咒和怨恨。然而这种诅咒眼睛看不见,耳朵难停留,她大概不止一次地体会到,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逃脱鼓音的诅咒吧!
事隔一百年后的今日,我打响此鼓,听到此音,尽管房中温暖如春,也禁不住冷汗直流,我的身体在鼓音中逐渐失去了支撑的力量,眼前黑一阵白一阵,最终颓然倒地。
妻木慌忙帮我披上外挂,鹤原未亡人则起身为我倒了一杯酒。喝完后,我呼出一口似乎能燃烧起火焰的气息,心想先祖久能的制鼓工艺果然名不虚传,他虽然制造出了绝世之鼓,却没有料到自己无法驾驭这只鼓。这只鼓的鼓音不仅包含了他自认为的感情,也能吸收他自认为的感情之外的情绪,他说他只是将因失恋而产生的空虚寂寞感融入鼓中,却不料在制作中鼓音还吸收了他的怨恨之情。于是,妖鼓发出来的是死神般纤弱又阴郁的音色,如同人坠入万丈深渊却留恋人世的刻骨遗恨,罪恶的人飘至地狱,却又无法抵达鬼门关经历轮回的亡魂的悲叹……这一点,大概久能至死都未曾料到吧。
十一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未亡人探过头来看着我,妻木在旁边也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微笑着,慢慢起身坐好。
“少爷的鼓艺实在是太精湛了,我终于第一次听到这么奇怪的音色,您是真正拥有名家血统的后人。”未亡人说罢,对我深深叩拜并说:“说实话,我正是……金大路家的……绫姬……的子孙。”
“啊!”我不禁惊叫,然而妻木没有丝毫表情,不知他是否已知道。
未亡人没有抬头,继续诉说。原来,自明治维新后,金大路家一直衰败,最后整个家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被贩卖到大阪一个下贱的行业商家,后来被鹤原子爵救出,才来到东京这里。
“……我早就知道家中妖鼓的传说,因为这个鼓的诅咒,我才沦落到那等下贱的地方……今天终于遇上少爷您,我想……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现在,我仿佛重新认识了未亡人,由于澎湃的内心情感冲击,我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了,原来我们三个人都是因为受到妖鼓的诅咒而聚到一起的。不过,从此刻开始,孽缘将不会再继续,如果您允许,我愿意将此鼓击毁,以消除我们祖辈之间的怨恨,从此不再贻害后代。”
“那真是太好了!”未亡人抬起泪眼,用温软的手抓住我的臂膀表示感谢,她的手接触我的那一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往头上涌。
“我想感谢少爷的所作所为,请您在今晚留下来吧!”
我极力挣扎,未亡人却拉住我不肯放手。她边拉住我的手边回头催促妻木退出房间。我先前喝的洋酒开始令我感到天旋地转,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我的意识仍不清醒,然而丝绸棉被的顺滑和扑鼻而来的温馨芳香却令我一下子意识清醒,我喝醉了!
醒来之后的我拍着脑袋,眼前浮现的却是盛宴的幻影,满桌的山珍海味和鹤原未亡人的白皙笑脸浮现在我眼前。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劝我喝酒,笑得媚人又妖娆……我坚持不要喝酒,她便递给我一杯说是解酒的药酒,冰凉可口……之后我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爬起来一看,果然是鹤原家的榻榻米房间,天花板上的电灯灯罩换成了橘红色,灯丝蔓延。我开始看得发愣,不料却听到旁边的笑声,一双女人雪白的手把我拽回被中,鹤原未亡人的笑脸映在我面前,她眨着迷人的双眸,口气若兰:“已经晚了,你就乖乖睡下吧……呵呵呵……”
这时,我感到头部宛若针扎,想不听她的话都很难,于是只好重新躺下,深深叹了口气。未亡人却因为我的一声叹气靠近我小声说道:“你真是一个可爱的少爷,我都入迷了,呵呵呵……”
听了这句话,我猛然坐起来,身上的印花长衬衫让我感觉异常别扭。我看到未亡人也穿着一件印花长衬衫,衣冠不整地跟着我坐了起来。
“为什么选择我?”我对自己发出的哑声有些不太适应。
未亡人笑着说:“不行吗?不过,这下你可逃不掉了,现在,你只能乖乖跟着我了……”未亡人开始笑起来,看我不解,她换了一种厌恶又冷酷的腔调说:“我厌烦了妻木,简直跟死人一样……起初我被他的鼓声吸引,不过现在已经腻了,我需要一个能看透我心的男人。”转眼间,未亡人又换了一种喜悦的表情:“不过,音丸少爷,您正是我喜欢的,我觉得在为我前夫扫墓的归程中遇见您,真是一种天造的缘分呢……”她说完,往杯子里倒了一大杯金黄色的酒一口喝掉,舔了一下红艳的嘴唇,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则像一只被囚在牢笼里待捕获的蜘蛛,无力挣扎。
未亡人整理着散乱的发髻,告诉我说她已经将财产整理好换成现金放在壁橱内的皮包中了,全部给我。四点钟时会有车来接我和她走,但需要把妖鼓留给妻木敏郎,妻木大概会珍重妖鼓如同对她一样。
“现在已经三点了,四点车就来了,敏郎过了半夜会睡得很死,不用担心。”
我双手蒙头,摇头不肯随她走。
“音丸先生,你还没有下定决心吗?看来你还没有了解我的厉害呢……”未亡人的声音中开始隐含怒意,我感觉她渐渐向我走来。
抬眼一看,一个我所没见过的冷酷面容向我逼来——衣冠不整的裙摆、松垂的腰带、柔软波动着的黑色皮鞭——未亡人渐渐向我走来。她走近我后,用雪白的手指笼住鬓发,咬着红嫩的下唇,瞪大眼睛看着我,美丽的容貌摄人心魄。我看着她的面容,不愿眨眼。
“我前夫因为不肯接受我的真情,被我活活鞭打而死,现在妻木也是因为这条皮鞭才乖乖听我的话,你难道不是那个制作了妖鼓来诅咒我祖先绫姬自尽的久能的子孙吗?你难道不该为此赎罪吗?为了这只鼓而过来,这就是命运,难道你还想尝尝命运的惩罚吗?”未亡人咬牙切齿地晃着皮鞭说道。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看着鹤原未亡人的神态,仿佛被绫姬的冤魂附体一般。我痛苦地喘气,难道一百多年前先祖所造的罪孽,今天需要我来赎罪吗?我被深深的恐惧揪住了内心。
“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捂着脸说道,等待着被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