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想着,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不过也有一些事情让他快乐,那就是他呕心沥血编撰出来的《小学数学教科书》。当初为了让全国的小学生在学习数学问题时带有浓厚的兴趣,他就有了这个想法。现在,他的梦想已经实现了,这本书在全国上下普及开来。悲伤与快乐交错,不知不觉中,他手中的香烟已经快熄灭了。
“爸爸。”
好像有呼喊声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铁道的中央,可是并没有看到有什么人。突然,他又想起儿时的那个声音,难道刚才又是自己的灵魂在呼喊吗?他确实听到“爸爸、爸爸”的声音了啊。他四处张望着,然而当视线转移到左边的沟渠上时,他整个人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全身僵硬。
在沟渠的西边,那里有一座河堤,沿着公路而建,一个小孩子的身影出现在上面。啊,那正是自己的儿子太郎啊,他正站在上面叫着“爸爸”。看到儿子后,他的脸立即像个孩童做错事情一般变红了。是啊,儿子看到自己在铁道上行走了,之前那些教导儿子的话语此刻不停地萦绕在他的耳边,他赶紧把嘴里的香烟扔在地上,用力地挤出一张笑脸。
“爸爸,今天我帮老师改卷子了,在学校里久留了一会儿。”
哦,他好像记得他的儿子是班长。他还答应儿子放学后要等他一起回家的,可是他居然忘记了……
“爸爸,我下去跟你一起走。”
“不,不,我上去啊!”
他嘶喊着,一边飞一般地越过了沟渠,拼命地想要爬上那倾斜了四十五度的土坡。平日里他并不经常锻炼,因此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危险至极。他不顾一切地死命往上爬,膝盖由于太过疲惫不停地打战,脸上满是眼泪和汗水。他好像快要喘不上气来,可是仍旧拼命地爬着。也许这是儿子给他的惩戒吧,当初不让儿子做的事,自己却每天都犯,真是活该。
“爸爸,危险!”
他一边吃力地爬着,一边心中又想着上去后就要跟儿子道歉,回去后还要跟妻子道歉。终于,他爬了上去,太阳已经快要落下,风很大,不停地吹着,他站在风中急促地喘气与颤抖,几乎快要失去意识了。他把公文包交给了太郎,自己仿如游魂一样无知觉地走着,身上的汗水越来越冰冷,一股寒意从他的脊背后袭来。
回到家后,他就把所有的事情交给了儿子,自己躺到床上一觉不醒。晚上的时候他已经高烧到四十度,而且还引发了严重的肺炎,因此咳嗽不止,几天里一直昏迷着。他好像记得有很多人来探望他,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好像都很凝重,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最后,有人无意间说出了太郎去世的消息……
“可不能让他看见儿子的尸体!”
“对啊,也许知道之后病情就更严重了呢!”
他以为那是做梦,因为他居然没有感到悲伤,也许是高烧中的他早已神志不清了吧。
“太郎,太郎真的死了吗?那么我也要跟他一起走啊……”
他心中这样想着,眼泪流了出来,可是内心一点也不觉得悲伤。
第二天,他终于醒来了,好像听到旁边有女人在说话,因为屋里的灯光很暗,所以他也看不清那是谁,也许是隔壁的邻居们吧。
“哎,孩子死在沟渠旁边的信号灯下……”
“他一定是担心爸爸的病情会加重,所以才那么急匆匆地沿着铁道往家里赶啊!”
“真是可怜的孩子啊,风雨交加的……”
“真是,还没有看自己父亲最后一眼,就那么被火葬了!哎……”
“怎么如此悲惨啊……”
“老师病倒的这几天,孩子的奶奶一直照顾着孩子的起居,还说宁愿自己死去,也不要孙子遭受这样的惨剧……”
说着说着,她们就哭了起来,听到这些,他并不想去打断,而且他也根本没有打断的力气。
“若是老师也就这么病死了,那他就不用承受丧子之痛了。”
他想要告诉大家他还活着,于是努力地张了张嘴,微笑着。他活了,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可是又重新陷入更深的悲伤之中。没过多久,他就回学校上班了。
三
看他回到学校,老师们都十分讶异。他的面容已经憔悴得不知道如何让人面对,主任连忙站起身来,要他好好振作。校长也说,休息好最重要。同事们好像在抚慰一个孩子似的,可是这样的安慰与同情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了解了上课的进度以后,他又站在讲台给同学们上课了,也没有在意他们异样的目光。
放学后,他仍继续沿着铁道往回家的路上走,似乎又想到了妻子还在家门口等着他。他已经习惯了这熟悉的一切,不同的只是铁道附近的沟渠信号灯下面,多了一个巡逻的警察。他试图在那里寻找太郎被火车轧死的痕迹,可是雨水已经把那些冲刷得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每天他都要这么做,张望着,寻找着,如此悲凉,如此幽暗。
“爸爸……”
每次这样寻找的时候,他都会听到儿子的叫喊声,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的感觉,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那红彤彤的脸颊和期待的眼神。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想象罢了,儿子怎么会在这里呢,他已经死了。他哭了,边走边哭,一直哭到自己的家中。看见妻子牌位的那一刹那,他放声大哭,完全让自己沉浸在悲痛之中。
“都是我的错啊,请你原谅我,儿子,希世子,原谅我吧……我以后再也不会走铁道了,请你们原谅……”
他就这样不停地呼喊着,终于声嘶力竭。但是,他每天依旧沿着铁轨前行,眼睛中装满了无可奈何的泪水。
“哈哈!”
他惊讶地跳起来,好像脚底下发出了笑声。他惶恐地望着铁道,怎么可能有人在这里睡觉呢?他四下张望着,雾蒙蒙的树林中除了枯木与白雪,什么都看不到。他发现自己又站在沟渠旁边信号灯那里,他意识到自己对妻子和儿子所承诺过的誓言都是白费,他依旧站在铁轨上面。
他望着铁道仔细地思考着,一年以前是那么认真地发誓,可是今天怎么又走?他急切地想要知道自己做出这个举动究竟是因为什么,他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戴的帽子都忘记了。似乎那誓言是十几年前的记忆,如今在他的心中早已退去了颜色。他突然想到要去寻找刚刚听到的那个笑声,于是在铁道的枕木上一步一步地搜寻,终于在离他刚刚站着的第四十五根枕木那里找到了原因。他的重量让那根枕木陷入沙砾之中,当他用脚踩在一边的时候,另一边就会落下去,而且会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觉得那笑声应该就是咯咯声,大概是他精神过于紧张才听错的。可是此时他身上已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头发都竖了起来。他赶紧调整自己的状态,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公文包,另一只手则用力地搓着快要冻僵的耳朵。会有火车马上经过这里吧?他心里边想边回头望着,没过多久就忘记了过去的悲伤,而陷入了数学的世界。他专心地思考着,这也许是唯一能够让他感到快乐的东西。
枕木下面铺满了沙砾,它们绵延不绝而且变化万千,他一直看着这些沙砾,又想到很久以前自己研究的数理统计和函数。他用数理的方式来解释刚刚听到的笑声,觉得似乎是把枕木与铁道摩擦的声音听成了笑声。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是他却觉得十分荒诞。不过是枕木由于震动而产生的声波,这声波传到耳朵里后反射到脑髓,最后再传给全身的神经系统,所以身上才会起鸡皮疙瘩,头发才会竖起来。假如早一点能够用数理方法解释这些,那么他就不会觉得这是某种神秘的现象了。
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可笑又愤慨。在面对火车到来时,人们总是觉得自己像是被蛇迷惑的青蛙那样不能动吧,也因此才会被飞驰而过的火车轧死,这不也是脑髓的作用吗?可是怎么样用数理的方法来解释脑髓的反射作用与意识作用呢?
忽然间,他好像看到眼前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飘了过去,难道是白蝴蝶吗?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白蝴蝶呢?他已经走到高处的铁道线,眼前一片开阔的景象,这些景色都是之前他司空见惯的,怎么今天早上又会来到这里呢?他依旧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像是不合理的数学公式,他想要反抗这些非数理性的景色,想让自己逃脱。
“我天生就是数学奇才,现在也没有改变,也因此才会想成为一名教育家。我要改变如今的教育方式,让孩子们的数学潜力通通发挥出来,那样他们就可以为社会作贡献了。现在的教育体制完全是错误的,它扼杀了太多人的智慧与天才,尤其是数学的教学方法。所以那些本来有着数学特长的人才会因为感觉不到自己的才能,而终日困在幽暗的世界里。从前我就一直想要摒弃这种教育方法,我想要培养出一个数学天才,儿子太郎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是那么优秀,具有常人所不及的数学天赋,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很多数学知识。可是我不希望他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因此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不知道儿子的天赋,我是害怕那些巡视的督学又认为我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情。他们懂什么啊,他们又不是教育家,他们的数学水平应该只会数人头吧,还有数寒暑假应该发的工资和自己的薪水,哈哈……太郎啊,爸爸知道你比爱因斯坦的天赋还要高,但是你自己不知道啊,你怎么不听爸爸的话,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忽然间他无法思考了,身躯疲惫得连大脑都无法正常运转,在幽暗密闭的空间里,他睁着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间又闪过了一道白色的光线,周围又亮了起来。白色的沙砾铺在铁道与枕木下面,太郎大概就是在这里被火车轧死的吧?我脚下曾经流淌着儿子的鲜血吧?他凝望着每一颗沙砾,但是他的大脑好像又无法运转了。这时候,他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汽笛的声音,一切都好像在梦中发生的一样。
“这些都是在做梦吧?妻子的死和太郎被火车轧死,这些都是在梦里发生的吧?这是我的神经衰弱而产生的幻觉吧?是的,没错,一定是这样的,这些都是幻觉……我好像在自我催眠,因此才会想到这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啊,因为我有相当严重的神经衰弱,所以才会无限制地遐想,才会有那样悲伤的感觉。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啊,真的是这样。妻子和儿子都还好好地活着呢,儿子应该已经在学校里读书了吧,妻子仍在家中打扫卫生呢。她一定是在抹桌子,那本《小学数学教科书》的草稿还放在上面呢……哈哈,哈哈,怎么能想那么悲伤的事情呢,真是的……哈哈哈哈……”
他脑子里想着这些,似乎放松了许多,并仍旧沿着铁道走着。半途中,他却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哐当”一声是好像是什么东西倒了。他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躺在沙砾上的他现在明白了,刚才看到的是黑色的车轮与闪烁的红色警示灯……他的后脑突然间感到撕裂一般的疼痛,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爸爸,爸爸……”
太郎在呼喊他,他听到了,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却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声音让他安心地闭上了双眼,他无力地把脸埋进沙砾之中,露出那洁白的牙齿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