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野十三
一
黄昏笼罩着整个世界，在黄昏地带的地层深处，十八点的报时钟声庄严地响起。
“啊，已经十八点了！”
“十八点的音乐浴时间到了！”
“看，大家都准时就座了！”
刚才只有古海克博士和男学员博恩及女学员芭拉三个人待在亚里西亚区，一听到时钟报时，他们马上推开门，相继跳进蓝色的走廊里。那里，金属管弯曲制成的螺旋坐椅并排着延伸向远方，他们各自冲到了标着自己姓名的座位上。这时，天井上三个黄色的圆形窗打开，伸出了黄色的风喷头，一直伸到他们的头顶，喷出清爽的风，让他们沐浴其中。
三个人安静地等待着音乐浴的开始。
古海克博士是位中年男子，一头漆黑的长发整齐地梳向脑后，衣服也是黑色的。他身材瘦高，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在略显苍白的皮肤的衬托下透露出一种热情。他在螺旋坐椅上坐稳后，似乎沉思着什么，双肘撑在膝上。男学员博恩和女学员芭拉都正值青春年华。
走廊里传来从扬声器发出的警告声：“那边的亚里西罗区缺一个人。”
三人同时抬起头来，从座位上向右边的亚里西罗区张望。只见一个男子从门口飞奔而入，像青蛙一样扑向坐椅，模样极其狼狈。
博恩笑了起来：“啊，是巴特尔那个家伙，哈哈。”
芭拉回应道：“那个可恶的家伙。”
古海克博士猛地抬头，提醒两个学员道：“喂，音乐浴开始了，把手举起来。”
三人将手臂高举过头，微弱的音乐声从地底传出来。
第三十九号国乐的声音弥漫在空气中，逐渐加大。博士凝视着空间，看到芭拉紧闭双目，嘴唇抽动；博恩上下牙咬动着，汗水从额头淌下来。
国乐越来越激烈，紫色的长廊里充斥着野兽般的呻吟。
三十分钟后，紫光渐渐退去，黄色的圆窗又像开始时那样透出清爽的风，吹在人们的头顶上。
这是音乐浴的结束。
在座的国民们如噩梦初醒般仰望着天井，然后瞧瞧旁边的人。
“快回去吧，工厂里纤维的山还等着我们呢！”
“啊，今天得把昨天没干完的活给补回来。”
国民们精神抖擞，从螺旋坐椅上飞快地起身，随后离去。博恩和芭拉也仿佛脱胎换骨一样紧随在博士身后，步伐轻快地回到了亚里西亚区。
二
从亚罗阿亚区打来电话。
古海克博士按下接话机前的电钮，镜面似的屏幕上现出满脸大胡子的密尔吉总统的形象。
古海克博士招呼道：“密尔吉总统阁下，密尔吉国万岁！”
密尔吉的胡须颤了颤说：“我要单独和你谈些话，博士。”
博士命令博恩和芭拉到隔壁的工作室去，于是，两个人抱起桌子上的书去了隔壁的房间。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了，总统阁下有什么指示？”
“呃，也没什么的。国家因为博士发明的音乐浴非常安定。在经过三十分钟的音乐浴后，再凶恶危险的人物都可以称为标杆人物了，所有的国民像机器人一样按照我的思想行动。我能拥有如此优秀的国民，博士实在功不可没，我由衷地向你表达敬意……”
“总统阁下，您有什么具体的指示吗？”
“哦，我想问一下，你目前正在进行中的人造人研究怎么样了？我看没有必要再进行这项工作了吧？”
“您是说要中断这一研究吗？为什么？”
“很简单，靠十八点的音乐浴就能使我们拥有理想的国民，他们具有铁的思想和体魄，还有必要研制人造人吗？人造人的研究费用高达国家财政收入的二分之一，根本没有必要嘛！有音乐浴制度就够，博士您认为呢？”
“我明白了，请允许我考虑一下。”
“就按我的意思去做！对了，今晚到我这里来一下，第一夫人要见你。”
“明白，我将于今晚八点准时到达。”
在隔壁工作室里，博恩和芭拉埋头工作，都当对方不存在似的。十八点的音乐浴能让所有国民变成一小时以内的伟大天才，因此，在这个国家，所有重要工作都是在音乐浴后的一个小时由国民靠着超人的能力完成的。这一个小时后，大家就可以做些轻松的事情，或者玩耍，或者睡觉。事实上，音乐浴是利用音乐振动通过螺旋坐椅输入人的脑髓，按摩脑细胞，如此塑造出整齐一致的优秀标准人。现在所用的国乐是古海克博士根据密尔吉总统的命令改进的国乐第三十九号，它适合塑造第三十九型标准人，也就是那些符合总统制定的三十九项标准的标准人的型号。这些标准包括对总统绝对忠诚；要不屈不挠；不饮酒，不吸烟；见了大胡子要知道那就是总统……原本，密尔吉总统要求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播放音乐，但因博士反对而没有实行。这种音乐浴对脑细胞的刺激很大，人如果听太久可能会因脑组织受损而猝死。所以，现行法令对每天音乐浴的规定时限为三十分钟。刚才总统对博士说，他为塑造出完美的标准人而异常高兴，那不过是他一相情愿的想法而已，实际上，国民们并非他所想的那样。
三
十九点过去了。这时，博恩正和亚里西罗区的男制鞋工巴特尔在房间里边品尝蜜汁，边激烈地讨论着。
“这简直太愚蠢了！你怎么看？”巴特尔说，“我们也想吸烟、喝酒，可是总统那家伙什么都不允许，剥夺了我们的自由，也不尊重我们的个性。这样一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话轻点好不好？要是让别人听见就不好了！”
“那又怎样？谁听了，都得承认这一点，不然，他就是一个可怜虫，还没有从第三十九号国乐的欺骗中觉醒。”
“巴特尔，你这么说，看来音乐浴对你没起什么作用啊！”
“没错。”巴特尔得意地说，“这是一个大秘密，你摸摸我的屁股。”
博恩好奇地隔着裤子摸了摸巴特尔的臀部，摸到一个凹凸不平的东西。
“哎，这是什么？”
“哈，不知道了吧？这是我用一年时间做成的减震器。第三十九号国乐是沿着走廊传到螺旋坐椅后再进入人体的，如果屁股底下隔着这个减震器，就能阻挡从坐椅上传过来的大部分振动，这样，进入耳朵里的声音就很少。所以那音乐不能把我怎么样！”
“哇，果然厉害。可是如果被别人发现了，你知道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吗？”
“只要我不说，谁都不会知道。我做了非常巧妙的伪装，就像音乐在我身上也发挥作用了一样，管理部的监听所也听到了我的呻吟，从自动录音装置里确实播放过我那些声音。要是忘了呻吟，警报就会响的，我可不会那么蠢！”
博恩更加惊讶，巴特尔竟然能够瞒过自视甚高的密尔吉总统！他想，在过于强硬的政治背后往往有着相应的反抗，这不是巴特尔的错。在和巴特尔交谈的过程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和巴特尔一样，是“不安分”的。
“这么说来，还是得对芭拉防着点，巴特尔。那个女的看不起你，还骂你，要是被她知道了这件事，那就危险了！”
“芭拉不是你的妻子吗？如果你什么都不说，她不可能知道的。”
“但芭拉那个女人厉害得跟男人似的，我管不了她。”
“老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
“得了，我都不想跟她过下去了。我甚至想，巴特尔，你要不是我的男性朋友，而是女朋友就好了！”
巴特尔惊讶地大张着嘴巴，眨着双眼：“什么，女朋友？博恩，你真这么想吗？”
四
刚好二十点整，博士如约穿戴整齐地站在亚罗阿亚区的大门口。
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纯白锦缎的帷幔后面出现了一个浮雕般的美人：“啊，古海克博士来啦！”
博士恭敬地下跪致意：“效忠夫人！”
密尔吉夫人微笑着将博士引向里面的客厅，客厅正中摆放着一张大玻璃桌，一顿丰盛的晚餐呈现在眼前。密尔吉夫人请博士在对面的座位上就座，夫人举起酒杯，博士便也跟着举杯；夫人吃菜，博士也跟着吃菜。
“博士，你设计的音乐浴效果不错，密尔吉总统因此分外高兴，我也很想向你表达敬意！”
博士垂头不语。
“你在音乐浴上的功劳不小，但是，我也担心音乐浴会带来巨大的罪恶。”
博士僵直了身体，只有嘴巴在动：“带来罪恶？”
“那就是对人性的违背。第三十九号国乐源于统治者随意制定的条款，目的是把人改造成最适合操纵的状态，我非常担心如此强加于活生生的人是否适合。失去人性以后，国民的身体就会开始积累某种毒素，久而久之，必将达到爆发点。我看，一部分国民身上已经积累起这种毒素了。”
“即使如此，那些积累的毒素也恰好被每天十八点的音乐浴给化解了！”
“那只能在表面上起一时的作用，不可能完全化解。聪明的博士不可能不知道麻醉永远只是麻醉的道理吧？与其说你是科学家，不如说你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是连密尔吉总统都比不上的伟人！”
“夫人太过奖了，我只是效忠总统的一个普通人而已。”
“这种说法再准确不过了：这个国家与其说是密尔吉在统治，不如说是你在统治！要是能够由你来统治，我将比现在幸福百倍。博士，请看这边，作为密尔吉国的第一美人，我全心敬佩和爱慕的就是你，古海克博士。只要我命令那百万民众效忠于博士，他们肯定会听从的。让我们一同建设一个更好的国家吧！”
说着，密尔吉夫人站起来，整个身体都扑到了古海克博士的双膝上。
五
密尔吉夫人扑在博士的膝头，接着，她惊讶地叫喊道：“啊，你这是怎么搞的？”
博士却丝毫没有反应，始终目视着正前方。
“你的身体怎么像死人那样冰凉！真奇怪，我好像贴在一块冰块上了。啊，太可怕了，你是活着的吗？”
博士笑了起来：“哈哈哈……我是活着的，但又像死了。”
就在夫人扑到博士膝头的那一刻，房门被人粗暴地打开了，两个人匆匆闯入，一个是密尔吉总统，另一个是一头金发的女大臣安萨里。
密尔吉夫人立马从博士的膝头跳起来。密尔吉总统怒目圆睁，挥动着铁球般的双拳逼问古海克道：“真让我大开眼界啊，竟然是这样的场景。法律明确禁止总统夫人与平民之间有如此接触，你是知法犯法，还是不懂法律？刚才这种猥亵的场面已经通过电视台向全国播放了，现在不仅是我，全体国民都知道了。接下来会怎么样，你们两个做好心理准备吧！”
博士平静地说：“如果通过电视向全国播放，那么我的话恰好能证明我的清白，没有人会怀疑我。”
女大臣安萨里在总统身后红着脸，咬牙切齿地说：“博士，可惜得很，音频中断，电视上只看见你干了些什么，而至于你说了些什么，谁都不知道。”
“不，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事情？仅仅播放我们的动作，而不播放声音！电视画面必须和声音同时播放，这是法律明确规定的。”古海克博士突然很气愤地辩驳道，打破了之前的沉默。
女大臣冷笑着说：“哈哈，法律是总统说了算的，要是今天总统发布一项电视不必和播音同时播放的修正法，博士的抗议不就毫无意义了吗？我荣幸地向你通报，今天这项修正法已经颁布，因此，电视里只有画面而没有声音并不违反法律……”
“你们这是欺骗我们，也是对国民的欺骗，让他们误解我和总统夫人的关系！真是令人无法容忍！为什么这么做？”古海克博士脸色苍白，但话语掷地有声。
总统的胡子都气歪了，当即声音发颤地命令道：“我们，没有再谈的必要了，安萨里，现在执行我的命令，对他们行刑。”
密尔吉吩咐完后就冲出门外。密尔吉夫人被总统的样子吓了一跳，她本来一直靠墙旁观，现在也跟着冲向了门外，但是大门丝毫不动。
密尔吉夫人拼命按房门的开关，疯狂地敲门：“快开门啊，想把我怎么样？”
这时候，不知从何处传出泄漏某种气体的声音。
夫人立即发觉不妙：“毒气！为什么连我都不放过？呜呜，开门——快开门啊！”
灰色的毒气伴着扑扑的声音，顺着地面吹进来，盘旋着升高，弥漫。夫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浑身不断抽动着。古海克博士雕塑般站立在灰色的毒气里，仿佛没有看到夫人那万分痛苦的可怜模样。突然，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还在四周的墙壁上不断搜索着什么。
密尔吉总统和女大臣安萨里通过电视显示屏观察着室内的情况。显示屏上出现了古海克博士大大的脸，他终于发现了摄像机的镜头！接下来，博士将椅子高举过头顶，屏幕像镜子一样闪了一下，影像顿时消失，监视系统完全瘫痪。密尔吉总统和安萨里面面相觑。
“反正这两个人也死定了，看不见也好。”
“安萨里女士，他们会死吗？”
“那是自然！”
说话间，一声巨响从房间里传来。房间里发生了大爆炸，豪华的装修如今一片狼藉，大火吞噬了地面上残存的横七竖八的手臂和大腿。密尔吉夫人和古海克博士就此化作亚罗阿亚区的烟雾，随风而逝。
六
博恩和芭拉正在芭拉的房间里尽兴调情。
“最近你是不是有点厌烦我了？”
“说什么呢？我近来总是忐忑不安，却又说不出究竟哪儿不舒服，总觉得自己像是患了精神性的尿毒症一样。”
“听你一说，我也有相同的感觉。对了，巴特尔这个讨厌的家伙正在给自己做手术，说要变性。”
“什么？变性？男变女？天哪，这样一来——你接着说！”
“我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嘛。他正在给自己做手术，要改当女人。”
“连人造人都有了，这种事情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不过，活生生的人给自己变性，没有很大的决心可不成，真是敢想敢干啊！”
芭拉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从床上起身，兴奋地用粗胳膊敲打胸脯。
博恩皱起眉头喊道：“真不像样，你这是在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