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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凡尘·不忘

古来怜香第一人·贾宝玉

贾宝玉的形象,历经数百年冲激淘洗,已成怜香惜玉、直感多情的温暖象征。然,可曾看到过有哪一部著作,是用“色鬼淫魔”、“孽根祸胎”这样的贬笔,来引见这位尚未登场的第一男主人公呢?不曾。如此异独,惟有雪芹。

写宝玉,从全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便有“怪物”恶词加诸其身。接着黛玉入府,他生母王夫人也道他为“混世魔王”,哄得黛玉回忆起母亲说过这位衔玉而诞的哥哥“顽劣异常”,心下害怕,竟只想着“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这还不够,宝玉真正登场之时,雪芹还特填了两阙《西江月·嘲贾宝玉》,将他好一番嘲弄: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中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好一个“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如此看来,倒果然是几无可取之处的一块废物了。

却不然。雪芹高妙,偏于这“众人皆欲杀”的十足气氛中,忽而出一笔“吾意独怜才”的映衬之法,原来这位年轻的公子;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

红楼一书,只传女儿,男人的服饰,一字不屑,然而对于宝玉的穿戴,却多次提及,精工细笔,不厌其烦。想来,原是宝玉虽男,却性与女亲,才得特写优待的缘故。除却讲究的服饰,宝玉的人品风流更为夺目:

“……。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行文至此,读者早被倾倒,先前的种种贬抑基调、世俗流言,早已烟消云散而去。欲扬先抑,做足功夫,忽然打破,方能惊为天人。曹公运思,果然妙极。

怎不耗尽心血才情呢?宝玉身上,寄托了曹公太多的理想。

“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此语出自《红楼梦》第五回,是警幻仙子对梦游太虚幻境的贾宝玉所言。她还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

此中“意淫”,乃是说贾宝玉以一腔痴情对待女子,其用情之恳切真诚,全不同于“皮肤淫滥”的世俗蠢物一流。甚至不妨说,在女子被视为玩物的漫长封建社会里,贾宝玉对女子之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是他,树起了那个时代怜香惜玉的最高标杆。

古来中国之于女性,“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鄙弃声便不绝于耳;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的教训中,女子只得被枷禁为男人的附属品。是以缠细腰,裹小脚,悲惨万状,戕害自身,却都只为取悦男人。

久之,不单男人们满意于苛待,便连深受其害的女子自己,也都习惯自然了。

习非成是的风气之下,鲜有尊重女性的男儿,反之,玩弄女性,倒成为他们惯作的游戏。且不说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轮番着地上演,便是好容易有了善待女性的故事,这其中又不乏虚情假意惺惺作态之人。

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却仍是将红颜一一辜负;说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梦幻唯美的辞赋墨迹,却赫然是一条留情处处的逐花浪史。

即若最为女子见重,一生白衣,烟花巷里的柳三变,虽是终日流连于歌姬舞女之中,貌似彼此惺惺相惜,一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倾倒痴情女儿无数,但,这难道是他真情?设若皇帝立赐他高官厚禄,却不知他是否还会淹留于红袖脂粉堆里,只怕那时,他只悔恨自己原来举止荒疏身份有失吧。

奉旨填词、放浪形骸,实是他不得已的归宿。

惟有个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毫无功利,却是真心待每位女子的,那样的全心全意,实是令人惊叹。然而男权背景之下,这样的坚持,是与世人背道而驰而饱受诟病的。这也便是曹公先要寻尽世间所有难听的话来介绍他,寓褒于贬的渊源。

女子悲剧,早已上演千年,能感受而指之为悲剧者,只有一宝玉,这便是鲁迅先生所谓“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句中之意。宝玉为女子鲜妍的生命枯萎凋零而伤心,他抗拒和超越了所属的时代。

以曹公的构思缜密,宝玉这个寄托着他最美好期冀的人物身上,是不可能沾染世俗陋习的,但若令他生于浊世,如何超脱其中便是第一桩难事。于是,曹公为他设定了不同凡响的来历,开篇托出,整个故事也由此敷演开去:

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后来的故事我们清楚:这块无才补天的灵石跟随宝玉下凡人间,成为宝玉降生时含在嘴里五彩剔透的“通灵宝玉”。书中还写有《叹通灵宝玉二首》诗,交代了这人间天上、前世今生的因缘。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灵石本来处于无喜无悲、一切皆空的境界,只因无意间偷听了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自己身边的高谈阔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乐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它便凡心偶炽,再三恳求他们带自己红尘历游。僧人无奈,施法将其带到“昌明隆盛之邦”——京都,“诗礼簪缨之族”——荣国府,“花柳繁华地”——大观园,“温柔富贵乡”——怡红院里来了。

因着这样不凡的来历,便不难理解贾宝玉何以不同于凡尘男子那般追名逐利,反倾心于环肥燕瘦的温柔美丽了。早在他“抓周”的时候,他这“痴”的本性便显露无遗——单单抓取脂粉钗环,被父亲贾政视为生就的“淫魔色鬼”屡遭训斥。

世俗无法认同贾宝玉这样的“混世魔王”、“祸根孽障”,宝玉的境地实堪艰难。幸有贾母心疼孙子,才处处抛开原则地护着惯着,在祖母的庇护下,宝玉很是享受了一段直感随性的快乐日子。

对宝玉来说,除却生命一样重要的灵魂伴侣黛玉,最重要、最能令他开心的,便是他从小到大陪伴身边的娇小姐、俏丫鬟们了。

宝玉曾不止一次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他“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发这般惊世骇俗之论,不免被庸人指为“中看不中吃”的“呆气”,但对于园子里被礼教压制的女子来说,他的尊重和关爱,却如同照亮暗夜的第一道美丽曙光,带给人温暖和希望。

书中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作者谈起宝玉的温柔性子时曾这样写道:“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缠绵。”作为爱人,宝玉全心全意,恨不得掏出一颗真心捧给对方。虽然林黛玉爱使小性儿,常把莫名火气一股脑儿全撒宝玉身上,贾宝玉却能够体谅她寄人篱下缺乏安全感的可怜凄苦,便一味默默都受了,还时时劝解黛玉不要胡乱猜想,要好好调养身子,做些能够高兴的事情。

如果仅对爱人体贴,也许还谈不上是“怜香第一人”,最可贵也最惹争议的,是他对几乎所有出现在身边的女性统统爱护有加。自家姊妹如宝钗、湘云之类自不必说,便是对待丫头们,也同样是不分贵贱、一视同仁的。

少时初阅《红楼梦》,读到那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委实吃惊不小:若换作在怡红院外的任何地方,一个受了委屈的丫鬟,除了隐忍暗泣,却还能有什么法子呢?然而在宝玉面前,赌气的晴雯不仅对他抱怨嘲讽,甚至把宝玉的扇子刷刷撕了解气,实在夸张,宝玉竟还在一旁怂恿助威。可知近身伺候的袭人、晴雯等人,仰着得他周全庇护,惯的平日里顶嘴使气已属常见,后来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宝玉偷去看望,她很自然地指使宝玉给她倒茶,也便不足为怪了。

通部红楼,满是宝玉善待姑娘们的记录。最有意思的,除却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中,因宝玉挨了打,傅家打发来探望的两个婆子看见宝玉自己烫了手,反忙问玉钏儿疼不疼,见四下没人,便议论他“大雨淋得水鸡儿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的呆样,又有在蔷薇架下看龄官画蔷入了迷,雨落下来,全然不知自己身上已湿透了,只管问龄官淋雨了没。这样傻冒“呆子”表现,倘若不是爱怜弱势单薄的女儿到了忘我境地,何至于痴傻至此?

想来,遇见宝玉这样体贴入微的男子,大观园里的清净女儿们,也算是有幸的吧。纵使宝玉没有能力保护她们不受伤害,但只要还在他身边一天,便能享受到那时女子想都不敢想的温存与照顾,虽然,走得最快的总是最美的时光。

如果故事注定有个悲伤的结局,那么,宝玉的怜惜可能就是这些女儿心中绽放的烟花,用那美丽但无法长久的绚烂,装点彼此惨淡的一生。

无处烟波见颦卿·林黛玉

自红楼成书以来,“林妹妹”那形销骨立的凄绝之美便深入人心,但凡略通风情,想起她,总不免要慨叹唏嘘。

一千人眼中有一千黛玉。于我,每当思及,脑中就泛出一泊冷湖,这湖仿佛独立于凡界之外,微微泛着些波光粼动,偶尔风过,舞起水上薄雾,袅袅如纱,像是有什么正待诉说,然而终究归于寂静无声。

整日里将珠泪抛洒,始终不曾见容于世,彳亍徘徊中,凄凄然魂断潇湘。这,便是林黛玉的一生。

从来造化不由人。她不知道,自西边角门被抬进荣国府的那一刻起,命运的掌纹加速蜿蜒,她的一生便要在这里铺展开去;缘起缘灭,爱恨悲欢,她不知道,恩情山海债,唯有泪堪还。与宝玉的一段死心缠绵,三生石上,情劫早已注定。

那夜掷花名签,黛玉那一支上描着芙蓉,上题“风露清愁”,一如她的性情。“莫怨东风当自嗟”的前头,隐去的是宋代文人欧阳修的叹息:“红颜胜人多薄命。”黛玉之薄命,正与她“红颜胜人”相照应,凡见她之人,无不称其风流袅娜、举世无双,究竟是怎样的美,又代代有代代的附会。只从贾宝玉的眼里看去: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品读之,黛玉眉宇间的秀气和行止间的优雅自不待言。但若只论美貌,世上佳人何其多哉,她的奇绝,更在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敏感纤弱、细腻多思,在于那“泪光点点”的悲情之美。是以得宝玉赠字曰“颦”。

眉尖若蹙,颦而难舒,正是黛玉愁郁敏警的画像。

幼年丧母,少年殁父,已是大不幸;原为父母掌上明珠,转眼便成他人篱下寄孤,这客居的外祖母家偏还是个皇亲国戚的大家庭。莫说多疑善感的黛玉,便是任一小小女子,初来到这“到底是客边”的所在,也必然“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的。

自卑的种子,从此埋下了根,偏还才高自许,孤高更致疏离。在外人看来,黛玉的性子,总是不易亲近的了。她敏感至极,生怕被人看低,那一声声冷笑暗讽,那“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的挖苦,还有那“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的泣诉,都使她看起来玻璃娃娃一般易碎而不可碰触。

于是,纵然是“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却毕竟冷漠如冰。缺乏耐心的人们,表面上虽仍敷衍着,心里却不免与她生出了距离,私底下早给她贴上了“尖酸刻薄”、“任性刁钻”的标签。好在她倒也乐得远离众人,只独守着一围修竹,教鹦鹉背诗,或焚香等候燕子归来,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诗意盎然。

一个人尝浮世轻愁,一个人看细水长流。

品味孤独,倒是一种超然的情怀。“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是美人对尘嚣的绝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是天地一人的江湖境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再热闹也掩不住、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哀愁。黛玉所拥有的,也正是这样一份目下无尘、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她领受这孤独,深醉于它浓酽婉转的美,纵然是不得已而为之,纵然饱含苦涩凄凉,她仍兀自沉浸其中、不管不顾了。

这日,她又是孤身一人。为前一晚被晴雯拒于怡红院外,她误会宝玉故意与自己疏远。芒种佳节,本该和姊妹们共祭花神,黛玉却“独抱幽芳出闺阁”,兀自立在远离众人的角落——先前与宝玉共同埋葬桃花的花塚前。但见得落英乱阵,便有了一幅这样的葬花图: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阁,忍踏落花来复去。

值此“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的浓烈凄美,又兼心中结郁难舒,多情如她,怎不泪如雨下?是以“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想这些花儿,“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不正如同自己薄命?临风洒泪,倚锄伤情,半为这飘逝的飞花,半为自己无根的命运。

既然“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是自己与飞花共有的结局,只不知“尔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会是与她知心的宝玉吗?昨夜探访,他迎了宝钗进门,自己却不得而入,害苦了自己“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原来宝玉也是指望不了的。念及此,一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悲叹,惊得暗处里躲着听吟的宝玉怀里的花瓣撒了一地……

黛玉每落泪,并不需要太多理由,甚至根本不需要理由,在她胸中,随时涌荡缠绵着一股难与人说的抑郁,落红能让她落泪,鸟鸣也令她心惊。闲愁万种的秋夜,“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听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便要心动神摇、站立不住之人,此时自然更是难以自持。这便是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这晚黛玉歪在床上,回想起白日里宝钗来探,惠赠燕窝,彼此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原来,身旁姐妹中,最令黛玉担心忌惮,至于素常以“心里藏奸”去揣度的这一位宝姐姐,却实在算得是她的一位知音。

世事往往如此,以为最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之人,往往是最能够了解你的人。

窗外正是夜阴沉黑,雨滴竹梢,黛玉不禁心中有感,吟成一首《代别离·秋窗风雨夕》,拟《春江花月夜》之格,恨那“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值得个“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竟又迎来了个“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的无眠之夜。

此回之后,钗黛前嫌尽释、互怜相惜。《琴曲四章》里,黛玉对宝钗“予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遭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忧”的唱和,在看似清淡的的铺陈中,已将宝钗与自己的境地联到了一起。同是红尘沦落人,黛玉叹息宝钗“不自由”,又深悲自己“多烦忧”,其实不论孤傲如黛,抑或克己如钗,兜兜转转,终是怎么也走不到幸福的明天。

难道要求她如宝钗般周全起来?那便就没有黛玉了。使她处处隔绝于人的,是生就的天性。没有人能强迫她赢取所有人的欢心——宁愿寂寞,宁愿不容于世,只为自己的心,只为自己而活,这便是与世间大多数人都不同的林黛玉。

如此,便再无指摘黛玉矜持自许的理由。她的孤单她的伤,说是孤芳自赏也好,顾影自怜也罢,让这一朵注定不能盛放的花,只随着自己的心性舒展吧。不知是否可怜见她镜影清减,遂有满树夭夭的桃花纷扬了下来: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依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这是黛玉的《桃花行》中句。因着这首诗,本已萧疏的海棠诗社重又聚拢起来,便是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宝玉读过,“便知出于黛玉,因此滚下泪来”,说:“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薄命的黛玉,恰似这夭夭桃花,不知不觉间,已如夕阳晚景。桃花谢枝那一瞬,她仿佛阅尽自己一生: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空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悲身世如风吹落花,题素怨问谁解秋心?工愁工病的林黛玉,流泪不尽的林黛玉,清早起来,揽镜自照,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又是“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可谁才是她的卿?谁是她的解铃人?

是宝玉,那个读《桃花行》而下泪的人。她的幸与不幸,全在乎于这个懂她最深也爱她最深的贾宝玉,他是她的命中情缘,也是她的前定劫数。

他曾咬牙作出“你放心”的承诺,也曾雨夜探病而来,还曾逼问着黛玉道:“难道你只知道你的心,就不知道我的心不成?”话中并存的温暖与痛苦,令人闻之动容。他对她,是最高的尊重,最纯的挚爱,铭心刻骨的生死不离。

她爱宝玉,却爱得孤独绝望。心内自是涌动着万千情愫,奈何无人作主,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担忧,仿佛深藏了一个汹涌的海洋,流出来,却只有千行泪珠。

她所求的,不过是清静而纯粹的两个人,知心依偎。

然而最难实现的,往往也正是最平淡的幸福。

背负着沉重的心事,对爱情,黛玉始终不曾安心,她急切地一次次称量自己在宝玉心里的分量,以确认自己存在的意义。敏感和猜疑的脾性儿,又使她总在和宝玉激烈的冲突中,在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的同时,才能将心稍稍放稳。

分明依依你侬我侬,偏又极少以温吞和平的言辞表达,宝黛的爱情,也因此成了历来读红楼者最怕、最感揪心的部分。

我为的是我的心·宝黛恋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枉凝眉》

“我为的是我的心。”这是她常挂嘴边的话,不仅说着,也就这样去做。一往而深的孽债痴情,悲欢,生死,反复折磨,全为的是这一颗心。

这一颗心,注定是要和贾宝玉纠缠在一起的。想来,或许在黛玉的臂弯,有着一粒朱砂痣,那是她还是灵河之畔的一棵绛珠仙草时,为神瑛侍者刻下的记痕。

瑛,美玉也。神瑛侍者,正是贾宝玉的前身。黛玉记得他,当曾受侍者灌溉之恩的仙草修成女儿身,过着“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的逍遥生活时,她五内郁结的那股缠绵却从不曾有一刻消散。

绛为血,珠为泪,这三生石畔旧精魂,便自顾相随神瑛下凡,欲以一生眼泪,专为报他灌溉之恩。如此,便无怪乎“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的自问,和初初相遇之时,心中“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的思量了。

“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宝玉这话,迅疾如电光火闪般穿越前世,破空而来,那尘世浮沉、今生遭际,从此得以大幕开启。二人青梅竹马,“昼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胶如漆”。

若能持续,这般静好无澜,就是一种幸福,但敌不过的,总是世景变迁。黛玉的万千心事,无奈何全都付诸逝水,再看时,无非都化作些水中月、镜中花,在眼前影影绰绰,仿佛分明,却偏偏抓不牢半分。

怨宝玉么?你总责他“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然而他对你的情,真不曾掺有半分虚假。

“凭我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收拾的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到来……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替丫头们都想到了。”贾宝玉的表白幼稚傻气,却字字肺腑。再细看他的其它表白,要么“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要么“你死了我当和尚”,蠢笨粗直,与他一贯机灵全不相符。

真爱一个人,在她面前是会手足无措,丢了自己的。因为心有顾忌。这顾忌又全是为了对方的处境考虑,表现出来,便是宝玉这般的痴痴傻傻。

一旦自处,或在应酬间隙想起她来,一腔真情便再也抑制不住了。譬如与薛蟠、冯紫英小聚饮酒之时,只教挂念随着优美的唱曲娓娓道出:

我愿你: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又担心你: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你终日里“雨打梨花深闭门”,想起我们这几日的口角误会,不禁忧从中来:

滴不尽相思血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字里行间,全是黛玉身影,忧心她此刻的心情是不是好了一点,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是否又在呜咽饮泣、茶饭不思,熬坏了身子,可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曾向她直言劝慰:“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这样的知心关怀,黛玉听了,心事瞬被击中,千言万语就在嘴边,却竟半天不能吐半个字,忽而将疑虑都化为了感动和幸福。再回想起适才听到湘云劝他留心仕途,他对湘云说的:“林妹妹从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不单黛玉,读者看到,也感宽慰。

世间所难得的,不过是男子得到了一个懂得自己的女子,女子得到了一个爱自己的男子。

宝玉和黛玉,便是这样既互为知音,又深深相爱。

有一次宝玉受了袭人揶揄,心里烦闷,剪灯烹茶,续了段《庄子·胠箧》文。次日早晨被林黛玉看到,黛玉提笔即兴嘲道:“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亲昵戏谑活泼可爱,若非知音,再无恋人间的亲密,怎作如是交流?这实在是他们悲剧恋爱中难得的甜蜜插曲。

只是,幸福自然是因为爱,痛苦往往也是因为这爱。

与宝玉相爱,是黛玉性命所托。她不仅将他引为知心爱人,更把他当成了比自己更重要的全部,宝玉对黛玉,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不祥的预感也由此而生——爱情中,越是全心全意,就越易受伤害,不是受伤于爱人,就是受伤于现实。

宝黛的爱情悲剧,则是兼而有之。

在宝玉这里,是“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林黛玉这厢“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

如果说不痛苦的爱情是不深刻的,宝黛的爱可谓深刻至极。然而深刻并不是他们想要的,最最向往的那简单的幸福,于他们,是无缘的。

每一次争吵都那样令人揪心,吵到一个病,一个疯,一个迎风洒泪,一个对月长吁。“不是冤家不聚头”,吵,是因为有爱,怎从不见宝玉与宝钗大吵大闹?压抑之下,刻骨相思却要以激烈冲突得以表达。每吵完,虽则他们的关系就又推进一步,但激烈的对峙毕竟是把双刃刀,黛玉和宝玉伤痕累累,谁也不能逃脱。

许是因缘天定莫强求,谁又能说得清楚?更何况,本就为了结“一干风月孽债”,还前世那施露滴水之恩。世俗打压,情深缘浅,宝黛,最终没能够走到一起。也许,他们本就只能永远活在灵魂之恋中,新娘头上那艳红的“劳什子”喜帕,于他们却并不适合,只有宝钗能顶着它,李代桃僵嫁与宝玉的躯壳。

想起那年续宝玉“你证我证,心证意证”的《参禅偈》,黛玉“无立足境,是方干净”的收尾,原是一语成谶。

深爱对方却又无法相守而劳燕分飞的故事从来不乏,倘若遇到,最多彼此道声珍重,毕竟相爱容易相处难,从此天各一方,心里保存着对方逐日发黄的模样,此生再不相逢,倒也胜却人间无数了。设若林黛玉也能如此,世间就能多一段相忘于江湖的传说,但红楼一梦,势必因此就失了七分颜色。

不能与爱人厮守,她是宁肯死去的。

也许,相比起世俗婚姻经营的艰难,死或许是黛玉更好的选择,虽然仿佛她从来就没有权利去选择。属于清风的,就让清风带走,如此,才不负她成为潇湘妃子的独步古今。

弥留之际,仍牵念的,是一方承载着两人记忆的诗帕。是以拼命要紫鹃寻将出来,看那帕上泪迹墨痕洇染一处,往事千端,一一心头过: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这旧帕还是那年宝玉挨打后,支开袭人,专派晴雯送过来的,如今晴雯已死,自己将死,默默看着自己当时题帕的三首绝句,真不敢想象彼时黛玉心境。

这三首诗各有侧重。第一首咏宝玉赠帕。自问成日价泪水涟涟的因由,被宝玉赠帕打通关节,才知全是为了你我知音相惜的缘故;第二首是黛玉为二人心愿难偿而忿懑痛苦的自画像;第三首,黛玉用了娥皇、女英哭舜,泪洒妃竹殉情而死的典故,升华了与宝玉之间的爱情,却也埋下了今日泪尽而亡的伏笔。

没有一首不是浸泡在苦泪里。心中寄托已无,生命便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心飘摇,只管酝酿坠落的姿态。

焚诗稿,断痴情。求速死,抗浊世。

“芳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那边正吹打着迎亲,这边竹梢风动、月影移墙,两相对比,黛玉的辞世愈显凄凉。这凄凉仿佛又正宣告着某种不妥协,她用最后一刻,书写了与这人世无法调和的凄婉决绝。这“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的还泪人生,总算是走到了尽头。

这是必然的结局,也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当年看87版电视剧《红楼梦》,宝玉掀起红盖头与宝钗对视的一刹那,我竟觉得眼前的画面这样和谐美好,这样恰到好处,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此时此刻,我不是理应同情黛玉而嫌恶宝钗的吗?然而,我却丝毫也嫌恶不起来。

犹记那镜头交迭对照,正努力表现着宝玉的幻觉。那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儿一会儿是宝钗,一会儿是黛玉,宝玉心里自然只愿意相信那是黛玉,可我总觉得,这俗艳的婚床、大红的包装,根本就不是黛玉的风格,倒是庆幸她已溘然长逝。

这恶俗的世界,倒是不见为净。

去的时候,不光“身子是干净的”,就连心灵,她又何曾沾染过半点俗尘。

所以,竟还是舍了相守的好。那时代要求的是天造地设的般配婚姻,宝黛的爱,注定是无法盛装在那畸形的容器中的,否则便会窒息。

他们是决不愿意受制于人的。宝玉是另一个常说“我为的是我的心”的人,为着真爱已死,人生无望,他再无心眷恋红尘。

早年宝钗过生日,无意间向宝玉介绍的《寄生草》一曲已使宝玉佛心大动,“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前碌碌却为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尚余音袅袅,驻足潇湘,那修竹千竿,似林涛跌宕催人离行。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他曾许诺黛玉:“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面对妹妹“水止珠沉,奈何?”的痴问,宝玉当即给出了这“我心志已决,像沾泥的柳絮一样坚定不移,决不像随着春风轻狂起舞的鹧鸪般漂浮不定”的答案。

宝玉便是这样,斩断尘缘,追随黛玉离世出家而去,兑现了对她的诺言。

娇娥原是诗状元·黛玉诗

这是个诗的国度。凡读书人,皆无不浸润于那或短或长、或古或律的诗性传统之中。除却自己偶然赋得,一帮风流雅士聚在一起,少不得便要起诗社、和酬唱。“一曲新词酒一杯”,这原是文人素爱之事,曲水流觞,杯停诗出,何其浪漫雅致情调盎然,直叫人叹息今日生活的无趣和粗糙。

但这毕竟都是些男人的游戏。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正经人家的女儿,是不许认真习诗的。至多知晓个一星半点,不至未来夫君提起,答不上话,多数时候,还只翻来覆去地吟被奉作经典的《女诫》、《内训》。纵是好书,日日翻阅,也觉面目可憎了,何况又很是空洞乏味,无非充斥些三从四德,真真又臭又冷。

于是,古代才女的分布,便如同个沙漏形状了。要么出身书香名门,为将来相夫教子计,势必要求多读些书,卓文君、李清照便是代表;要么,沉沦在社会最底层,因着已是堕落青楼,自然也就不再勉强什么德行。为取悦客人,填词作曲,倒成了她们训练的项目,才貌双全的秦淮八艳,算是这棵苦树生出的奇葩。

如是观之,公府千金居住的大观园,不在才女频出的土壤之列。第三回里,林黛玉初到贾府,贾母便令:“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黛玉问四春姐妹们都读什么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虽说大有谦逊调侃意味,然而大家族中的长者,对金闺女儿们读书的不以为意,可见一斑。

彼时,读经涉史、吟诗作赋,对闺中女儿言,只能当作边角娱乐,为生活点缀增色,学得多、学得好了,不仅不会赢得才名,反而会遭致责难。正如薛宝钗对黛玉的劝解:“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但偏生这林黛玉,处处不与人同的林黛玉,在这“非女儿本分”的才学上,颇有造诣。虽然口中谨慎地答着只刚读了《四书》,事实却远不止此。

黛玉何以不同于其他女儿得习诗书,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回中可知一二:“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若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黛玉原有个弟弟,可惜只活到三岁就夭折了。父母上了年纪,独她一个女儿,自然便将所有的爱意和希望全都倾注在黛玉身上,是以为她聘请先生,当作女公子教养,难怪黛玉能够接触到《四书》这样男学生的教材。后来行酒令时,她脱口而出“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天高猿啸哀”等千古名句,更是自然了。

家教良好,又天资甚高,所以林黛玉的诗奇思迭出,才华绝世。那落到纸上的深浅墨迹,常常不只是是感情的独白、思想的承载,有时候,就是生命的寓托。

第四十八回里借着香菱学诗,林黛玉指导她时也说出了自己的诗观。

香菱:“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情趣真了,连词句都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好一句“不以词害意”。黛玉之事事坚持真我,在作诗这件事上也含糊不得。

中国古典诗歌之美,最是讲究意境的营造。故唐诗第一,其妙正在于境界,也便是林黛玉最为看重的“情趣”,所追求的,正是那“得鱼而忘筌,得意而忘言”,那只在心口兜转却难与人言的好处。

自唐以后,只从境界上论,大体全在走着下坡路。宋不如唐,元不如宋,至于明清,更是旧调拨弹,几无可观。《红楼梦》中称得上极好的诗并不多,黛玉的作品,却有着几分难得的风流雅致。

诗如其人。慧根独具、生性叛逆的黛玉,秉着凡女子断难能有的眼力: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这是黛玉作的灯谜诗,谜底是走马灯。騄駬也叫“绿耳”,是千里马的名字。走马灯中的马自然无需缰绳驾驭,只需燃之以烛,便可团团驱驰。然而虽说其势汹汹,毕竟只能在人为搭建的螯背状灯山上施展而引人称赞,一旦主人控制,烛灭而行动顿止。这灯谜的答案虽不难猜,若再深一层思量,却让人不能不佩服黛玉的眼光。这外强中干的走马花灯,莫不是在影射贾家命运?荣宁二府,马背上起家,以武功风云一时。可一朝触犯龙颜,顷刻间也便覆灭成空。

黛玉这首诗,虽不能代表她作品的最高水准,却分明就是家族之变的预言。值那鲜花著锦的鼎盛时刻,女子能有如此眼力,教人不能不对她敬重几分。

她的思想,还不止于此,更令人佩服的,是她在《五美吟》中流露出的见解。且先看这首《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越女西施的故事,早已流传经年,关于她的结局,说与范蠡同泛五湖的有,说她沉水逐浪而死的也有,黛玉采的,显是后说。“一代倾城”又如何?还不如那丑陋的东施,倒是得以守在家乡,平安终老。美丽的代价,常常就是命比纸薄。

黛玉为西施不平,叹息她作为“美人计”中的棋子,被男人摆弄的悲惨命运。

“千里家山,万般心事,不堪尽日回首。且挨岁更时换,定有天长地久。南望也,绕若耶烟水,何处溪头。”从来吟唱西施,像梁辰鱼这样发哀怜叹惋调子者众矣。只是或罩了这思乡的外衣,或借了西施思念旧情人之“溪沙在手,那人何处,空锁翠眉依旧”的幻想,对西施悲剧的原因,悲悯有余,却嫌遮掩。黛玉的意思,红颜命薄,始作俑者却真真该是操纵他们的男子。又有《明妃》可证: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出嫁,泪洒空枝,与那塞外飞沙一样茫茫的,是她莫测的前路。此情此景,令人怎不发“红颜薄命古今同”的感慨。黛玉怜惜她,落笔讥讽汉元帝何曾真是“轻颜色”,否则为何要用画工,又为何一见昭君,“大惊,意欲留之”呢?说到底,昭君的不幸,汉元帝难辞其咎。

相比西施和昭君无法自决的命运,黛玉看来,另一位著名的美人虞姬,因为拥有霸王的爱,却要多出些许安慰了。虽然身死军中,生前得与霸王丝罗共结、戎马相从,纵然他曾许她“相期定关中”、“鸣佩入秦宫”的约定不能实现,但死在爱人怀抱,虞姬“幽恨”难免,却也含笑九泉了: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何况,她以弱女之身,将忠心置于生命之上,与史上黥布、彭越这类信仰游离、叛国叛君的须眉将军相对照。谁崇高,谁卑琐,黛玉诗中,高下立见。

“虞兮虞兮奈若何!”霸王的话,让深爱着他的虞姬心碎。黛玉选择了相信虞姬与霸王真心相爱,如此方不辜负美人芳魂。然而,她却是不愿相信西晋大官僚石崇对侍妾绿珠的情意,以至认为绿珠的死,就是完完全全的不值得: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开头二句,用倒装句式,写绿珠实际上并不为石崇器重。那石崇何曾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世说新语》里载,石崇性好奢靡,贪酷骄纵,帝王家尚且珍视的珊瑚宝树,他竟视为瓦砾,任意作践;要客燕集,令美人行酒,客若饮酒不尽,责斩美人。有时为劝一客饮酒,竟斩美人多至三人。对他来说,珊瑚美人,不过如同瓦砾,都免不了日久见弃的命运。

只可惜,绿珠认识不到这一点。当石崇将孙秀使人向他讨要绿珠的情况对她说明时,绿珠即泣曰:“当效死君前。”言罢自投高楼而死。

“何曾石尉重娇娆”。其实,石崇怎会在意一个侍妾的去留?《拾遗记》载,石崇就抛弃过一个与他朝夕相伴的宠妾翔凤。绿珠糊涂,难道不知今日被弃的翔凤,就是明日绿珠。为他而死,岂非不值。

黛玉在揭露石崇以假意换取绿珠真心的同时,还揭示了这悲剧发生的原因——表面来看是往生因果,实际是腐朽的伦理道德对女性观念的毒害

由是,对那个能够挣脱凡俗、大胆追爱的奇女子红拂,黛玉满心赞赏: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只因李靖虽为布衣而“长揖雄谈态自殊”的气度,红拂便敢于夜奔相许,大胆告白:“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但对李靖青眼有加,对当时正权倾一时的杨素,竟断言“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不愧当得“美人巨眼”。末路穷途的杨府,注定拴不住这位“女丈夫”。

黛玉对红拂,是由衷地敬佩和歆羡,娇弱外表下那颗叛逆的心,展露无遗。

读罢《五美吟》,她骨子里的一股子叛逆劲、不让须眉的英雄气,才如抽丝剥茧般呈现,照亮了久为人所忽略的一个别样林黛玉。

因为叛逆,行牙牌令时她冲口而出的“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露了馅儿,被薛宝钗揪住,被狠狠教训了一番。

毕竟不是侠女,一个寄人篱下的闺秀,想要跳出自己的小天地,左冲右突,结果也还是留下自己默数累累伤痕。她,只能在每个“无赖诗魔昏晓侵”的时分,“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悲怆幽怨,是她所有诗作的底色。即便是在万家团圆的中秋之夜,与湘云于凹晶馆中联句,虽有“三五中秋夕,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良夜景暄暄”作始,到得后头,仍旧以一句黛玉式的“冷月葬花魂”收尾,就连粗枝大叶的湘云都忍不住劝她要想开些。

可是,若要能想得开,除非她已不再是她。

多数时候,黛玉纤细敏感,所作诗词总笼罩着愁云惨雾。从“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到“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一首《唐多令》,叹柳花飘零,无一字不含血带泪;但从她咏白海棠“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妙思和咏螃蟹“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的调皮,我们也会惊奇地发现整日里哀愁深重的她热爱生活的另外一面。

敏才过人、诗思奇特而功利最少、最具文学美,怪道众人赛诗,几乎回回都推潇湘妃子独占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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