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1月间,徐志摩到在北京看望重病的梁启超时,便去看望了因病留在北京修养的林徽因。他当时给陆小曼去了封信,说林徽因病了。陆小曼太了解徐志摩,她深信见了病中的林徽因,自己的丈夫一定是床前床后地照顾着。但那次,陆小曼的确多虑了一些,当时徐志摩并没有见林徽因几次,况且本身也不是会照顾病的人。
可是,如果那一次徐志摩真的没有机会照顾林徽因,那么这一次,他与林徽因之间却有了情感的互动。病中的林徽因多愁伤感;而徐志摩正被上海的家托得身心疲惫。现在,他们在旧时的城市相遇,又能一起吟诗作赋,参加社交活动,似乎一切又回到那年泰戈尔来华,甚至回到了那年的康桥那个烟雨朦胧的季节,他们一起读着慈济的《夜莺》。他似乎又听到那个扎着两条小辫,笑容清澈的女子,笑着对他说:“我看到一句诗: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 (我觉得鲜花一朵朵地开在我身上)。这个意境多美。”
陈年的感情,是陈年的酒,坛子一开,便有化不开的浓香。徐志摩把自己的心浸在这阵香里。据说,那时的林徽因居住的北总布胡同三号,俨然成了徐志摩的第二个家。林徽因与梁思成待他如上宾,而徐志摩也经常在这里过夜。而这里,也是让一向温婉的冰心难得写下讽刺文章的“太太的客厅”。
七十多年后,林徽因与徐志摩都已离开尘世,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在评价母亲的那段往事时曾说:
“我一直替徐志想,……若多活几年对他来说更是个悲剧,和陆小曼肯定过不下去。若同陆离婚,徐从感情上肯定要回到林这里,将来就搅不清楚,大家都将会很难办的。林也很心痛他,不忍心伤害他,徐又陷得很深……”
看来,那年的徐志摩与林徽因的互动,在实质上已然有损林徽因家庭的和谐。这是爱了吧,但他们谁都不会言明。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林徽因一生活在理智与规矩中,她不会承认自己在这个时候爱上了旧情人。徐志摩因情感经验的波折亦不算少,或许是这些年的磨折,让他的气血受了损,亦或许是他真的放不下陆小曼,所以他也没有说。
所以,心人上心上人,那爱恋便只能永远止于心中,而那忧伤,就像远山的云雾,只是轻轻一点,但却挥不去,绕不开。
陆小曼了解徐志摩。她知道,林徽因是徐志摩心里永远的理想化身。都说徐志摩在陆小曼那里最终实现了爱与美的理想,但这理想的源头,正来自林徽因不是吗?比起已经实现的理想,那个没有追到的梦境,一定永远美丽着。所以,与徐志摩结婚后的陆小曼才会对徐志摩说:“别的女人我不管,但唯有林徽因你不能见。”但是,他的丈夫仅去了北京不过几天,就见了林徽因好久次,而当时外头关于徐林二人的浮言也更是让她不得不往最坏的方面想。
也许不想与情敌见面,是骄傲女人的共性。她们的倔强与坏脾气,不过是因为太爱你;可那份骄傲又不允许她们失了矜持与身段,所以她只能跟自己别扭,假装一切都不在乎。
别扭归别扭,对徐志摩陆小曼毕竟有爱。她听了徐志摩的劝,拜了贺天健学画。进步也真大。当徐志摩拿着她的画带到北京给胡适他们欣赏时,这些眼光挑剔的文人都觉得小曼的画好,加以时日必成大器。陆小曼也真的关心徐志摩,只是像她自己说的,从小被娇惯大了,连家事都不会做,再说,她本就不是小媳妇,你又能如何能指望她体贴入微呢?所以,她的关心便只从情感的最直接处产生,比如,她觉得坐飞机危险,于是便劝徐志摩,回来万万别坐飞机了吧,还是坐火车好。
徐志摩是个浪漫的男人,感情太重,所以他经不起离别的苦,经常坐着飞机在北京上海间往来。陆小曼说,你别坐飞机,坐火车吧,省省钱也好,不会因为坐火车丢了面子。其实陆小曼哪里知道,徐志摩正是为了省钱才坐飞机。他实在是穷得买不起火车票,而他在民航公司有朋友,经常送他免费机票,这才每次都坐飞机回。
(七)想飞
北京正是暮春时节,深夜的五凤城数百盏五彩纱灯将中央公园的牡丹花映出别样的色调。吴其昌和他的妻子还在赏花,享受所谓的“明春”景致。这时,远处古柏影从中飘出说笑声。他从杂乱的声浪中,竟听出家乡硖石口音来。声浪渐近,他看到了表哥徐志摩。徐志摩见到吴其昌,停下来,一手斜撑着身边的古柏, 一边对着吴其昌说:“怎么样?北京好不好?住得舒不舒服?我这次来,可是坐着飞机来的哦。”说到飞机时,徐志摩脸上有了难掩的兴奋,“从上海坐到天津,人家送的票,我回上海的时候,还想坐飞机走哪。”
这是吴其昌记忆里,关于徐志摩的,最不平凡的影像。
徐志摩喜欢坐飞机。飞在空中,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晚上挂在蓝天上闪亮的星星一样,不再是一个地球上的人,不再是个凡人。万物众生,悲欢离合都那样渺小。那样的时刻,灵魂飞过高山大湖,飞离了闹市。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大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飞出这圈子,因为这世界让他失望。努力争取来的自由婚姻让他失望,现实的难题让他失望,他几乎在这俗世里丧失了自我。想飞,不再是他的幻想的浪漫,却是有些绝望的呼喊。但是陆小曼从来未曾注意到他的丈夫已经深陷入生活的泥潭不可自拔,但即便是她注意到了又能如何?她自己,也在生活里挣扎颓废。
徐志摩给陆小曼写了信,但陆小曼总是积累到不得不回时,才懒懒提笔。好不容易提了笔也总是写些气话,或者猜疑他的丈夫是不是跟旧情人见面了,再不然,就是伸手要生活费。她写给徐志摩的信里,再也没有原来的软语温存。有时,徐志摩从北京急急赶回来看她,她也不过是倒在烟榻上,与翁瑞午一起吞云吐雾。翁瑞午从未离开过陆小曼的生活。在徐志摩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全然成了徐志摩家里的另一个主人。而陆小曼似乎也并不避讳与他暧昧的相处,即便是在徐母跟前,以至于徐家老太太气得跟张幼仪诉苦:
“家里来了个姓翁的男人,这个人现在住在家里,现在他是她的男朋友哦!那天我叫佣人做了冰箱里放的一块火腿,陆小曼很不高兴,说我们不能吃,因为那是留给翁先生的。还有啊,还有,志摩他教书,喉咙一定疼死了,还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回来,要累死了,我让佣人把参片给志摩做了等他回来吃。结果你听陆小曼说什么,她说:‘不能做,那是留给翁先生的。’你听听,这到底是谁的地方,是公婆的,是媳妇的,到是那个姓翁的!我再也住不下去啦,我要到你那里去跟你一起住……”
徐母这样生气,可徐志摩还是那句话,一起吸烟不会出事。有一天,徐志摩回到家里,见到陆小曼与翁瑞午躺在一起吸烟,徐志摩没说什么,只是也爬上烟榻,在陆小曼身边躺下。就这样,三个人横七竖八在烟榻上躺了整整一夜。徐志摩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吗?当然在意。他在写给陆小曼的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
你的困难,由我看来,……而完全是在积习方面。积重难返,恋土情重是真的。(说起报载法界已开始搜烟,那不是玩!万一闹出笑话来,如何是好?这真是仔细打点的时机了。)我对你的爱,只有你自己最知道,前三年你初沾上习的时候,我心里不知有几百个早晚,像有蟹在横爬,不提多么难受。但因你身体太坏,竟连话都不能说。我又是好面子,要做西式绅士的。所以至多只是短时间绷长着一个脸,一切都郁在心里。如果不是我身体茁壮,我一定早得神经衰弱。我决意去外国时是我最难受的表示。
徐志摩是要做绅士的,只是这绅士举动,陆上曼并没有看在眼里,就算看在眼里,也顾不得去照顾丈夫的感受,她只顾着放纵自己,只顾着沉溺。也许是知道,徐志摩定然不会离开她,所以徐志摩不在家时,她也会写信告诉他,她想他了,但当徐志摩真的回了家,陆小曼的回应却并不热情。
我这次回来,咱们来个洋腔,抱抱亲亲如何?这本是人情,你别老说那是眉一种人才做得出,就算给我一点满足,我先给你商量成不成?我到家时刻,你可以知道,我即不想你到站接我,至少我亦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颜表情上看得出对我一种相当的热意。
徐志摩原以为久未见面爱人,也该有个相当的表示,一进门,张开双臂来个亲切的拥抱。但妻子永远坐着,躺着,将一口鸦片烟为嘴里送,她顾不得看刚刚进门的丈夫。为此徐志摩无不伤心,苦情得就像得不到爱宠的孩子。
日子就这样在纠葛中过去。徐志摩依然在北京与上海间奔波,依然在经济的艰难与家事的窘困中周折不断。转眼便是1931年10月,徐志摩再次决定回一趟南方。同样,还是坐免费的飞机,不同的是,这次离开以前,他几乎见到了所有北平的朋友。
刘半农记得,徐志摩决定了回南方以后,他曾邀了几个朋友,给徐志摩饯行,一夕清谈。
熊西弗记得,那几天北风起了,徐志摩有天晚上到他家里,炉火边两天畅谈了一番。那夜,徐志摩对他说:“我也算经过了各种生活,但还没有体验过战场生活呢。我想到战场杀敌,我恨不得战死沙场。今天的诗人,战死沙场恐怕是最好的归宿。”
叶公超还记得,那天徐志摩神采飞扬地怂恿他一起去上海。只是他去上海无事可干,所以,没有被徐志摩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