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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尾声

吴医生认为自己做精神病医生完全是老天的安排。他说他不会对病人复仇,他只是在全心全意地尽一个医生的职责而已。

这是一个沉重的早晨。在吴医生的家里,我听着他的讲述,同时不停地抽烟。已经戒烟的他也时不时抽上一支。

“夏宇患精神分裂,也是老天的安排。”吴医生喷出一口烟说,“老天的安排,没有办法。”

我说:“你别这样说了,夏宇收到的冥钱包裹上写着卓然的名字,这还不清楚……”

“不是我干的。”吴医生胸有成竹地说,“这件事是他家小保姆干的,因为他调戏小保姆时说过,你别不识抬举,我以前干过一个女大学生,叫卓然,比你漂亮多了。小保姆为了报复他,便干了那一件恶作剧。”

“哦。”我似信非信地望着他。

“所以,我给夏宇看病,完全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是他的老婆小娅主动来找我去出诊的。开始小娅不愿让他住院,我只好出诊了。他们有钱,出诊费给得高,换一个医生也会这样做。”

“听小娅讲,最早是你在一家超市门口主动向小娅问路的。”我说,“而且你向小娅表明你是精神病医生,正去一个地方出诊。这不是太凑巧了吗?因为当时夏宇正被冥钱事件搞得既失眠又脾气暴躁。”

“你不相信这世上有偶然吗?”吴医生说,“偶然就是命运,我们没有必要拿出证据来说某件事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那么,夏宇的病情为什么在诊治中越来越严重,以至于非住院治疗不可?”

“你这就是外行了。”吴医生说,“谁敢说对精神病人靠出诊开点药、做做心理治疗就能治好?严格说来,这种病的病因在基因组合上,基因,你懂吗?如果有一天你能到宇宙中的每一颗星星去看过,也许你对基因才摸到了门边。”

我感到有点头晕,便靠在沙发靠背上不再说什么。此刻,我的眼前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严永桥的脸,夏宇的脸,还有吴医生伏在后山地上的脸,以及卓然在哀鸣中瞪大的一双绝望的眼睛。我不愿再问吴医生为什么要在夜半对夏宇进行种种精神折磨,那些暗示和诱导让人毛骨悚然。而且,严永桥第一次出现在吴医生诊断室时,究竟是谁用椅子砸碎了窗户玻璃,这也已经很难求证了。因为在场的严永桥和他老婆汪英如果被认定是精神病人的话,那么唯一可以让人相信的只能是吴医生的叙述了。我想,在哗啦一声的玻璃碎裂中,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吴医生可能干这种事。这种事只能证明在场的精神病人病情有多么严重,并且具备立即被束缚起来的条件。

这是一种怎样的轮回啊!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愿意看见人间有这种戏剧上演。现在,夏宇已经结束了他真实的生活而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但同时,已在混沌中死去的严永桥却又拎着黑雨伞穿梭于明暗之间,他甚至对靠近这个圈子的人露出锋芒。

“在黑屋子里刺伤张江的人,真是严永桥吗?”我有些疲惫地问道。

吴医生肯定地点头。

“我想,严永桥并没有死,”我对吴医生说,“而是你将他放出医院去了,让他以错乱的神经在与这个世界的碰撞中自生自灭。”

“你怎么这样想呢?”吴医生有些激动地说,“如果我放了他,我就不会这样夜夜守候他了,我还让你来协助找他,不将他抓回来,我就不会罢休!”

“不是说他死于车祸了吗?而且,他的坟我们也都先后去看过了,难道他真会从埋在地下的骨灰盒中爬出来?”

“那倒不会。”吴医生点燃了一支烟,咬了咬牙,说,“我怀疑他并没有死于车祸。那天后半夜下着大雨,护士在查病房时发现严永桥跑了。正当医院里议论纷纷并打着手电在院内各处寻找时,交警来电话说,就在医院外面的高速公路上,一个从我们这里跑出去的病人被汽车轧死了。之所以认定是我们的病人,是因为死者穿着印有我们医院标志的条纹住院服。这能是谁呢?只能是那夜跑走了的严永桥。我们去看了事故现场,这个穿着住院服的男子已被碾得血肉模糊,头部也压碎了,脑浆淌在黑色的路面上。我们只得通知殡仪馆来运走尸体,然后通知了他的家属。”

吴医生吸了口烟,又缓缓地说道:“但是,知道了严永桥在死后登门拜访你之后,我震惊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反复回忆那天后半夜的事故现场,突然想到,如果严永桥当夜跑出医院后,就脱掉住院服扔在路边,而这衣服恰恰被一个流浪汉捡来穿上了,那么,谁能证明这个死者是谁呢?血肉模糊的尸体叫人无法辨认,而那身住院服让我们相信了严永桥的死亡。这种推测让我恍然大悟,我希望我们一起来抓住他,不能让他在外面游荡,那太便宜他了。”

吴医生的咬牙切齿让我打了一个寒战。我说:“从严永桥来找我的状况看,仿佛还不能立即辨认出他是个精神病人。”

“妄想狂!”吴医生说,“妄想狂、色情狂在他身上是真实的。当然,他的神经在某些方面还是清醒的,就像有的精神病人竟可以算出复杂的高等数学一样,你如果仅仅接触到他的这一点,还以为他是正常人呢。”

“那么,他老往女病区的黑屋子里窜是为什么呢?”我仍然困惑地问。

“谁知道呢。”吴医生摊了摊手,说,“也许是躲雨,也许是喜欢上了那副女人的假发,董枫不是在黑屋子看见过梳头的女人吗?我想这正是他干的事,因为以前我看见他穿过他老婆的衣服。至于他还有什么想法,我们就不清楚了,对于妄想狂的病人来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么,严永桥这段时间究竟躲在哪里呢?”

“我想应该在这医院附近。”吴医生站起来握住我的手,说,“你能认出他来,拜托你了,我们一起来抓住他!”

我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只想回到我的家中去继续写作,如果有人敲门,我将再也不会惊诧。

我走出吴医生的家门,太阳已经升起,整座精神病院的林荫中飘散着白色的雾气,住院楼的一角在林中显露出来,一切宁静安详。

一年过去了。一天下午,我在游泳池边的躺椅上望着淡蓝的池水,无数生机勃勃的身体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身上的水珠对着阳光的时候,便拉出十字星一样的光线。

一个优雅的服务生向我走来。“先生,请问要茶还是咖啡?”他问道。

“一杯绿茶。”我答道,顿了一下又补充说,“给我一份今天的报纸。”

茶和报纸很快就送来了。我打开报纸浏览起来。突然,第六版上一则短短的消息让我震惊。

消息说,本城月光花园的一幢别墅昨夜发生火灾。此次火灾由于是房主自己所为,所以直到火蹿出窗户蹿上房顶才被邻居发现。消防队很快赶到现场阻止了火势向其他别墅蔓延,但着火的别墅已被烧成残垣断壁。据悉,这幢别墅的房主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当晚他是从精神病院偷跑回家纵火的。据该处的物业管理员介绍,这名房主住院后,其妻子便将小保姆打发走了,自己也常不在家,以致她住院的丈夫回家纵火时无人阻拦。在清理火灾现场时,发现了该房主已经烧焦的尸体。

我合上报纸,夏宇那张瘦削的脸在我眼前晃动起来。

“你的幸福要靠红色。最鲜艳的红色就是大火,你要在家里点燃这种红色……”

这是一年前在夏宇的病房里回荡着的声音。那是夜半的病房,患上精神分裂的夏宇已处于催眠状态中,吴医生俯在他的耳边,用轻柔的声音反复对他说着这样的话。

现在,吴医生终于可以洗去十五年前在医学院后山上所遭受的伤害和耻辱了。这种地狱似的复仇火焰可以洞穿漫漫岁月,直到复仇者将对手化为灰烬为止。

我明白了,自从在大学读书时遭遇到那魔鬼般的伤害以后,吴医生便一刻也没有忘记复仇。他年复一年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仇敌,他甚至爱上了刀具收藏。可以想象,当他独自轻抚那些锋利的刀刃时,颤抖的手一定充满复仇的渴望。时光流逝,当仇敌自己似乎也已忘记早年的罪恶时,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的背后,或者是在命运的背后,复仇者的眼睛一刻也没有闭上过。

所以,当严永桥偶然撞入吴医生的视线后,他怎么可能逃脱复仇者的手掌呢?也许,他当时只是一个有着轻度妄想狂的工程师,但是,当吴医生自己用椅子打碎窗户而又将这一躁狂举动强加给他时,他便再也走不出精神病院了。他注定会成为真正无可救药的精神病患者,吴医生胸有成竹地成全了他。

然后,吴医生从他嘴里掏出了另一个仇敌——夏宇。接着,一连串复仇行动又开始了。而此时的严永桥已经到了该下地狱的时候,吴医生用耳语似的暗示,诱导他跑出医院去高速公路上拦车,就像我亲耳听见的他对夏宇的诱导一样……

然而,吴医生低估了严永桥。在经历了死去活来的电休克治疗后,在大量的精神病药物使严永桥恍惚得像一个影子以后,他的更加疯狂的妄想却使他活了下来。他扔掉了身上的住院服(一个流浪汉穿上这衣服后死在车轮下了),然后,他便像鬼魂似的在夜里出没,直到在医院后面的那条涨水后的獾河中发现了他的尸体。当时,医院的医生护士们惊奇不已:早已死于车祸的严永桥怎么会在几个月后又尸身完好地出现在河中呢?

发现严永桥的尸体是在去年,我离开医院后的第三天,董枫在电话中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从声音上可以感到董枫是万分震惊。

我立即赶了过去。严永桥的尸体还躺在河岸上,他肿胀的面部让人看一眼也要作呕。河滩上围了很多人,其中一些靠拾垃圾为生的流浪者认出了他们的这个邻居。据他们讲,严永桥几个月来一直和他们一起,就住在这河流上游的一幢废楼里,那是一个破产了的建筑商遗留在那里的一幢未完工的楼房。流浪汉们看出他是个疯子,但也可怜他,便给他些吃的。据说他白天睡觉,晚上就窜出去了,他说他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在医院里上班。每当这时,流浪汉们就哄笑他。这个疯子还认真地说,真的,然后就沿着深夜的河边走了,直到天亮前才回来。流浪汉们说,没想到,他怎么会掉进河里去了呢?他们认为,严永桥尽管是个疯子,但说话时语言清晰,如果不了解他所说的事都是狂想,还以为他是个正常人呢。

当时,吴医生也站在河岸上。这个一直在追杀严永桥的复仇者此刻面容平静,我知道他的复仇终于有结果了,尽管我无法猜测昨天夜里从医院到这河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一年过去了,报纸上的这则火灾消息再次使我触目惊心。

我拿出手机给董枫打电话,几声占线的忙音过后,语音提示说对方正在通话。我将报纸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看见碧蓝的池水中一个呛了水的小孩正在哇哇直哭,年轻的母亲正在旁边安慰他,并伸出优美的胳膊将游泳的姿势比画给小孩看。

我再次给董枫拨去电话,通了。我说你的电话可忙乎了,她说刚才正在和张江通话。张江又放暑假了,他们正相约出去旅游。董枫说:“我们想邀请你同行,行吗?”我说:“算了,我给你们做‘灯泡’,会照得你们不自在的。”董枫在电话里咯咯地笑。我问她看报纸了吗,夏宇烧房子了。她说都知道了。我问她吴医生的情况怎么样,她说吴医生辞职走了,今天早上走的。董枫替他拎行李到大门口,问他去哪里,他说不知道。还回来吗?他摇摇头,然后便对董枫挥挥手,搭上车走了。

对于吴医生的离去,董枫非常困惑。我比她明白一些,但心里仍然沉甸甸的。

转眼到了农历的7月半,中元节,是该给逝去的亲人友人上坟的时候了。谢晓婷打来电话,约我和吴医生一起去给卓然上坟。她说去年本来约好今年清明节去上坟的,可她当时正在外地出差,没能实现去祭奠卓然的愿望,现在利用中元节补上。

我说吴医生已经离开医院了,谢晓婷很吃惊,连连追问为什么,我说不知道。她说:“还能联系上他吗?”我说:“不可能了。这样,我陪你去卓然的坟上吧。”

我和谢晓婷去公墓那天下着小雨,下午到达墓地时雨停了,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墓地建在一大片山坡上,层层叠叠的陵墓让人的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沉重感。有风吹过,空中便飞起一些纸屑和灵幡的飘带。

谢晓婷的面容显得凄然起来。她说,想到今天来看卓然,从早晨起心里就难受。想到当初同寝室的郭颖、卓然和她自己,现在都相距得这样远了。当然,郭颖从国外回来,大家还有见面的时候,而卓然自从在大二撒手归西以后,在地下一躺就是十五年了。

谢晓婷站了下来,擦了擦淌下的眼泪。我接过她的提包,里面装着给卓然带来的水果、香蜡、冥钱,还有卓然最喜欢的绒毛玩具,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狗。

我们来到了卓然的墓前。谁已经来过了呢?我和谢晓婷同时看见,一大束红色的玫瑰静静地躺在卓然的墓碑前。即使在阴沉的天空下,这红色的玫瑰也显得那样鲜艳夺目,它们在风中微微颤动着,像是在倾诉着无尽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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