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莺也早啼花也发
其实说起来思成与徽因的感情有了进一步的进展，不能不提到那一场飞来横祸。1923年5月7日，是林徽因与梁思成情感史上重要的一天。
那天是星期一，很好的阳光，面对着家国危难，正值青春热血的大学生们在大街上扯起横幅，举行“五七国耻日”（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提出卖国二十一条）游行，这一天，思成带他的弟弟思永也一道去了，他正驾驶着大姐梁思顺从菲律宾给买来的哈里·戴维逊牌摩托车，从梁家住的南长街去追赶游行队伍。
他们当时实在是太兴奋，以至于忘记了自身的安全。就当当他们到长安街时，一辆大轿车迎面撞过来，一个电光石火的瞬间，悲剧发生了。摩托车被撞翻，重重地把梁思成压在下面，弟弟梁思永被扔出老远。坐在轿车里的官员命司机继续前行，梁思永站起来，伤口流着血，他发现哥哥梁思成躺在那里不省人事，好在他还没有慌张到不知所措，稍一定神，思永立刻跑回家叫人。一个仆人急急忙忙赶到出事地点，背回了梁思成。
抬回来的思成，这个时候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精神，躺在那里，几乎气若游丝，思成满面苍白，几乎没有血色，眼珠也停止转动。见到他这副样子，一家人都慌了手脚，吓得大哭小叫。刚从西山赶回来的梁启超，努力把心镇定了一下，急忙让人去找医生，医生来到后检查出梁思成的右腿骨折，于是，他被马上送往协和医院。
人们说，患难见真情。当你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往往才会明白谁是真正爱你的人，谁又是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关心你的人。就在思成出了车祸后，林家已经知道了这个情况，林徽因在几个小时后得到了消息，匆匆赶到协和医院，跑到病房门口，徽因发现，此时梁家全家人差不多全拥挤在病房里。
林徽因的脸上淌着汗水，她紧张极了，一双眼睛里几乎要汪出泪水。旁人给她递了一块毛巾，安慰说：“思成的伤不要紧，医生说只是右腿骨折，七、八个星期就能复原，你不要着急。”
这一场突来的车祸中，虽然兄弟二人都受了伤，但是思永要比思成的伤轻微得多。他们同住在医院一间病房里，梁思永一个星期就出院了，而梁思成在这里要住八个星期，更糟糕的是，他因伤了筋骨从此落下残疾，左腿比右腿短了小小一截。
思成因车祸住院的这段时间，林徽因每天去医院对他进行无微不至的照顾。据说，那时恰值初夏时节，炎热的天气，梁思成经常汗水沾身，而林徽因亦顾不得避讳为他擦拭。他们之间自恋爱以来，从未有过如此频繁亲密的接近，这次有惊无险的意外令林徽因仿佛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激，这时她才发现，原来眼前的这个男子对她是如此的重要。
是啊，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是多么富有诗意，而又如此现实的一句祝愿。许多人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好在对于林徽因来说，这是虚惊一场，由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让她更明白了自己的内心，自己的情感归依，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爱情的坐标。倘若没有这次车祸，也许林徽因依旧徜徉在徐志摩和梁思成之间苦恼不已，她仍旧不明白自己究竟会怎样选择。这一场车祸，快刀斩乱麻一般为徽因提供了一个答案。
命运就是这样，在你迷茫的时候会给你暗示，让你选择自己所要走的路。而每一次抉择都有得有失，选择梁思成意味着过细水长流的日子，虽然平淡，但却充满着踏实的厚重；选择徐志摩意味着过诗情画意的光阴，可是也恐怕会有太多的不确定，毕竟，徐志摩是一位如此优秀的风流才子，哪一个女人可以真正地把他的心拴牢呢。林徽因要的终究是寻常的幸福，所以此生注定与徐志摩擦肩，而与思成同行。
因为车祸，本来梁思成计划一九二三年赴美留学的日期只得推迟一年。梁思成的推迟刚好等到了林徽因在培华女中的毕业，并且她考取了半官费留学。这场车祸又成全了一件美事。而就在这一段时间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发生。
梁启超和林长民在当时中国文化界是非常活跃的学者，这一时期，也是北京讲师协会的策划者，这个协会曾主办了罗素等人的来访，把外界著名思想家的观点介绍给中国听众，徐志摩很早就积极主张邀请印度著名诗人拉宾德拉那斯·泰戈尔，这位杰出的印度诗人。在他的努力下，终于在这一年请来了这位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有神的大家。
就在1924年4月12日这一天，徐志摩亲自来到上海的码头上，迎接泰戈尔的到来，作他在华七个星期旅途中的全程陪同，并担任他的英译中翻译。两位诗人立即成为好朋友。在他们相遇不久，他们在杭州西湖的一条小船上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他们吟诗，讨论诗歌一直到天明。这位当时已经享誉世界的印度大诗人，是很欣赏这位中国的年轻人的，他觉得他是如此的有灵气，有见地。惺惺惜惺惺，看来是对的。
4月23日泰戈尔抵达北京，受到梁启超、林长民、胡适等许多知识界名流的热烈欢迎。在当时，这样盛大的欢迎场面可并不常见的，可见泰戈尔的身份与地位之尊。就在这一天的，9时24分，那节墨绿色的车厢，如一艘从远海归航的古船，静静地泊在北京前门火车站的月台上。欢迎的人群立刻站成一排，翘首以盼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这一群人是读着泰戈尔的诗歌而被其陶醉过的，他们深深爱戴着这位充满圣徒气息一样的诗人。
就在这一列迎接的人群中，大家云集，有梁启超、蔡元培、胡适、蒋梦麟、梁漱溟、辜鸿铭、熊希龄、范源廉、林长民等，或西装笔挺，或长衫飘洒。而这当中，有一朵仙花般的身影，那便是林徽因，这一天的她，穿了一条咖啡色连衣裙，米黄上装，站在人群中显得是那样的素洁淡雅，卓尔不群。一束红色郁金香捧在她的胸前，人面花朵，相互映照。
泰戈尔的诗她自然是读过的，不但读过，她还很喜欢这位诗人所写的诗剧，是那样的优美，而富有神采。现在，就在见到这位慕名已久的诗人了，怎能不激动呢。
车子停下来了，走下来一位老人，身材很高大，头戴红色柔帽，身穿浅棕色长袍，长髯飘逸然而精神饱满。啊，这就是诗哲泰戈尔吗？在林徽因的想象中，他该是怎样一个严肃认真而不苟言笑的老人呢，这一眼的印象，将她之前所有的预设全部打算。她眼前出现的分明是诙谐睿智的老人，哦不，更像是慈眉善目的东方式寿星。
是啊，他仿佛来自一个童话，一个神奇的国度，哦，是的，事实便是如此。林徽因望得有些出神了，如果不是同时出现在车门口的徐志摩目光的提醒，她几乎忘了献上手中的鲜花。
泰戈尔来华访问，可以说是再度给了林徽因和徐志摩相处的机会。他们作为陪同人员，像金童玉女一样陪在这位印度诗哲的左右。这一天，泰戈尔在准备讲演，林徽因搀扶他上台，徐志摩担任翻译。泰戈尔同北京学生见面的场面，在吴咏的《天坛史话》中有生动的描写：“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有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徐志摩的翻译，用了中国语汇中最美的修辞，以硖石官话出之，便是一首首的小诗，飞瀑流泉，淙淙可听。”
关于这一事情的记载，在人群中口口相传，以致几度被误传，在天坛。有的传记夸张成“天坛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另有传记重墨渲染：“祈年殿飞檐上的风铃，流水般摇响一片铜声的静穆，如一曲高远的梵歌，悠悠自天外飞来。”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之前泰戈尔讲演确实定在天坛的圜丘，但考虑学生经济多不富裕，天坛门票又贵，于是临时改往不收门票的先农坛。当天的《晨报》刊有改变讲演地点的启事，后来《晨报》又有讲演于先农坛的详细报道：“午后二时，即有无数男女学生驱车或步行入坛，络绎不绝，沿途非常拥挤。讲坛设在雩内之东坛（即一品茶点社社址），坛之四围布满听众，有二三千人之多。京学界各团体之代表均聚集坛上，天津绿波社亦派有代表来京欢迎，至三时零五分泰氏始到，乘坐汽车至雩坛门前下车，林长民为导，同来者为其秘书厚恩之、葛玲女士及林徽因、王孟瑜女士并梁思成等。”
这位慈祥的老人，谈起时事与学术来，一下子便变得严肃起来，他目光中似乎可以射出热情的光芒，他谈起中国与印度的历史与现状，滔滔不绝，神采飞扬，令在场听众无不动容。泰戈尔认为他的访问象征着印度和中国古老的宗教联系。他是来加强中印两大国在亚洲精神上的团结一致的，在他看来，这种精神和西方务实主义结合起来，将成为新的世界文明的基础。据说，他在北京的研究者和知识界中的听众数以千计。许多人是因他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慕名而来的，而是否可以听得懂，倒是退而求其次了。
当然，之所以有如此多的听众来参与进这场文化盛筵中来，他的翻译、天才诗人徐志摩的吸引力也无疑是一个因素。徐志摩让徽因在泰戈尔在北京期间充当副翻译。当泰戈尔在欢迎者和好奇者人群中不时地转来转去时，这两个人几乎是时刻不离地陪在他左右。泰戈尔本人的访问造成的浪漫气氛笼罩着他们。同他在一起，他们也成了公众人物。这对出色的青年伴着一个高个子、白头发的圣者传为一时佳话。在泰戈尔眼里，徐志摩和林徽因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那时候，他也听说了林徽因和梁思成在热恋中的故事，但是他也看得出来志摩对这位女子的用情之深，在泰戈尔的心里，或许还是偏向这位年轻的诗人多一些的。他不明白，以林徽因的诗情和美貌为什么不选择风流才子徐志摩，而钟情于梁思成。
【10】 梦中笑靥堪一叹
在那一年的5月8日，是泰戈尔63岁的生日寿辰。这一天，由徐志摩所创办的新月社来操持，为泰戈尔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这一场宴会上，竟然请来了四百位北京最著名的人物出席。就在他的演说和赠礼结束之后，志摩与徽因等人为客人们上演了泰戈尔用英文写的剧《吉特拉》。
剧中徽因扮演公主，而徐志摩则扮演爱神。
这一场表演精彩极了，不仅演员们的情感到位，而且确实也达到了生动感人的效果，全场观众无不为之动容。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或许是因为两个人曾经本就是一对恋人，又真心地相爱过，他们将往日的情愫带进了戏里，那一句句台词，一个个动作，仿佛就是为他们而安排。所以舞台上，他们很快就投入到各自的角色，演得惟妙惟肖，令观众无不称赞。
这个剧本的故事，是由印度史诗摩河德婆罗多的情节衍变而成，故事大致的情节是：齐德拉是马尼浦国王的女儿，马尼浦王系中，代代都有一个男孩传宗接代，可是齐德拉却是他的父亲齐德拉瓦哈那唯一的女儿，因此父亲想把她当成儿子来传宗接代，并立为储君。公主齐德拉生来不美，从小受到王子应受的训练。邻国的王子阿顺那在还苦行誓愿的路上，来到了马尼浦。一天王子在山林中坐禅睡着了，被入山行猎的齐德拉唤醒，并一见钟情。齐德拉生平第一次感到，她没有女性美是最大的缺憾，失望的齐德拉便向爱神祈祷，赐予她青春的美貌，哪怕只有一天也好。爱神被齐德拉的诚心感动了，答应给她一年的美貌，丑陋的齐德拉一变而成为如花似玉的美人，赢得了王子的爱，并结为夫妇。可是这位女中豪杰不甘冒充美人，同时，王子又表示敬慕那个平定了盗贼的女英雄齐德拉，他不知他的妻子就是这位公主。于是，齐德拉祈祷爱神收回她的美貌，在丈夫面前显露了她本来的面目。
经过年轻人们精心改编后的这个剧本，台词也是华美的：
齐德拉：你是那位带着五把箭的神，爱情的主宰么？
玛达那：我就是从创造者心中生的第一个孩子。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捆锁在痛苦和快乐的镣铐里！
齐德拉：我晓得，我晓得那痛苦和镣铐是什么样的东西。——你是谁呢，我主？
伐森塔：我是他的朋友——伐森塔——季节的王。死亡和衰老把世界拖得形销骨立，但是我跟在他后面，不断地攻击他们。我是永在的青春。
齐德拉：我向你鞠躬，伐森塔神。
玛达那：美丽的陌生人，你发下了什么重誓？你为什么用忏悔和修行来凋萎你的青春？以这种的牺牲来礼拜爱神是不适宜的。你是什么人，你祈求什么？
齐德拉：我是齐德拉，马尼浦王室的女儿。湿婆天神垂降神恩，应许我的王祖以世代绵延的男储。但是，神旨却没有力量改变我母亲腹中生命的火花——我的天性是这样的坚强，虽然我是一个女子。
玛达那：我知道，因此你父亲把你当作儿子带大了。他教给你拉弓射箭和一切为王的职责。
齐德拉：是的，因此我穿上男装走出深闺。我不懂得女人赢得人心的诡计。我的双手可以拉开强弓，但是我从来没有学过爱神的以目送情的箭法。
玛达那：这是不用学的，美人。眼睛不用教练也会工作，它会知道它做得多好，击中了什么人的心。
齐德拉：你这征服世界的爱神，还有你，伐森塔，季节的年轻的神，从我年轻躯体上把天赋的不公和没吸引力的平凡拿去吧。只要有一天的时间使我绝顶美丽，就像我心中忽然开放的爱一样的美丽。只给我短短一天的完全的美丽，我将用以后的日子来还报你。
玛达那：我答应了你的请求。
伐森塔：不只是短短的一天，而是整整的一年，春花般的魅力将寄托在你的肢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