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罗振玉，字叔言，号雪堂，乃江苏淮安人氏。他年轻时也曾到日本去留过学，有过一股爱国维新的壮志。甲午战后，他跑到上海来创办务农会和《农学报》，呼吁振兴农业，改良社会，也还是有一片热肠和抱负的。可是，他的态度与康、梁等人却又不同。他认为，只要把农业搞好了，国家也就富强了。对康有为、梁启超等热心议论国事，积极参加社会政治活动，他十分反感；对孙文等革命党的活动就更加厌恶了。他认为孙文、康、梁之徒，都是“浮华少实”，无足取的。他主办的《农学报》也只是提倡“广树艺，兴畜牧，究新法，浚利源，翻译欧、美、日本各种农书、农报，俾中国士夫咸知以化学改地质，改土壤，求光热；以机器资灌溉，精制造之法理”，就行了，而绝口不谈政事。所以戊戌政变之后，清廷疯狂镇压维新党人，取缔一切新派报刊时，惟独他这份《农学报》却不但未遭封禁，反而受到了朝廷和两江总督刘坤一的重视，特命上海道拨款资助，让它继续出刊。从此，他与刘坤一、张之洞等封疆大吏的关系日益密切，与康、梁等维新党人则日益疏远，更加分道扬镳、貌合神离了。这次，唐才常等从日本回国，准备武装起事，虽然明知罗振玉的态度与自己政见不合，但因他名气大，有影响，仍不得不团结他，拉他出来，做了个会首，成立了这个东文学社，用教授日语为名，以为掩护；同时借以培养人材，作一个藏龙卧虎，积蓄力量的所在。最近，罗振玉已经逐渐察觉了唐才常的真意。今天，他到这里来，一则就是因为他对唐才常等搞的自立国会，不太满意，害怕连累自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北京来的消息，听说北方的义和拳闹得很凶，杀洋人，烧教堂，京城动荡，局势可能又要发生大变，需要做好准备，所以特地前来找唐才常商议。
林圭、秦鼎彝听了罗振玉的话，互相望了一眼，都没有吭声。
罗振玉又吸了一撮鼻烟，重重地打了两个喷嚏，然后才低着头从眼镜框上面，依次地望了林圭等年轻人一眼，说道：“你们都听到最近京城里的消息了没有？真是笑话，真是笑话。御史徐道焜上本，说什么‘洪钧老祖已命五龙助守大沽口，龙背拱翻夷船，从此塘沽要塞可以无虞’了；另一位御史大人陈嘉言说得更加玄乎，说是他亲自得到了关壮缪的帛书：‘无畏夷，夷当自灭’。还有位吉林将军长顺上书太后，说什么有二童子，乃仙人降世，‘至则教堂自焚’。你们湖南的那位举人曾廉，也上书极力保奏义和拳，褒为义民，说要依靠义民，扶清灭洋，杀尽洋人。大臣荒谬如此，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啼笑皆非！”
林圭见他那副摇头晃脑的神情，心中十分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得忍俊问道：“雪堂先生不是一向讨厌谈政事的么？怎么今天也讥评起朝政来了？”
罗振玉又低下头望了林圭一眼，沉吟了一会儿，才捋着下巴上的短须儿答道：“对、对、对！这些事儿还是少议论它为好。特别是你们年轻人，更应当以学业为重，千万不能浮躁，轻信邪说，误入歧途呵！你们都能像静安一样就好了。”说着，他伸出两根瘦瘦的手指，指了指站在他身旁的王国维。王国维没有提防他的恩师会突然把话题转到他的头上，不免有些局促，脸一红，低下了脑袋。罗振玉又继续说下去了：“要像静安这样就好。他正在研究戬寿堂收藏的殷墟甲骨文。最近，他又在潜心研究元曲。我就很喜欢他这种埋头钻研国故的精神。你们年轻人不懂，我们中国的传统的确是无价之宝啊！殷墟甲骨文你们可能难懂，不去说它。就拿元曲这一项就够你们研究一辈子了。我随便念一首你们听听，马东篱的《秋思》，多妙！在西洋文学中，你能找到这种绝唱么？”说到这里，他顿时扬起尖瘦的脑袋，拖长腔调背诵起来：
（双调夜行船）百年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来，今朝花谢，急罚盏夜来灯灭。
（乔木查）秦宫汉阙，做衰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富，不待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晚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一提就装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离亭煞宴）蛩吟罢，一枕才安贴。鸡鸣后，万事无休歇。算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嚷嚷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与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罗振玉半闭着眼儿，摇头晃脑地背诵着。秦鼎彝却忍不住了，也插嘴问道：“雪堂先生不是极力提倡农学，主张农学为富国之本吗？怎么又热心研究起殷墟文字和元曲来了？”
罗振玉被问话打断，猛然睁开眼睛，望了望武高武大的秦鼎彝，沉吟了一会儿，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农学为富国之本，这可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呵！说到这里，倒使我想起你们的尊师复生夫子来了。凡是见过他的人，谁不夸他确是一位难得的了不起的异才呵！论他的学问、道德、才思、人品，那都是很令人钦佩和景仰的。可是，他就是不听我的劝告。我劝他和我们一道来提倡农学，他不肯，说重农不如重工商，还说只搞农学解决不了社会的根本问题。结果怎么样？跑到北京去，竟白白地丢掉了性命，这是多么令人痛惜的事情呵！”
听到罗振玉提到谭嗣同，林圭便感到心头一震。他咬了咬牙关，回道：“雪堂先生表示钦佩和景仰敝师，对敝师的就义感到痛惜，这是很令我们感谢的。不过，我觉得，敝师的主张也并不错。国事如斯，积弊如山，仅只提倡提倡农业，能解决社会的根本问题吗？先生倡办务农会，主笔《农学报》，呼号力行，也有数年之久了，请先生扪心自问，究竟对我们的国家民族、亿兆百姓又有什么补益呢？”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指着四黑，对罗振玉道：“如果先生不信，就请问问这位小兄弟！他就是最近才从敝省浏阳山村中出来的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请您问问他，您们的农学会活动可曾给他们带来了丝毫实际的利益？还可以问问他，老实的农民，如今在农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是否还能够生存下去？如果不从根本上改革这个社会，像他们这样的老实贫苦的农民，又有什么出路啊！”
罗振玉没有料到，这些毛孩子竟能发出这样犀利的议论，使得他这个饱学之士，上海名流，霎时间也感到无言答对了。他取下眼镜，哈了一口气，认真地擦拭了一番又重新戴上，望了一眼面孔胀得通红、而又仪容俊美、两眼炯炯有光的林圭，说道：“对对对！强国之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我今天来找佛尘，也就是这个意思。如今拳民滋事，京畿板荡，百物昂贵，物价飞涨，我自己也心灰意冷了。农学会和《农学报》都准备暂时停办。这个东文学社嘛，经费日绌，看来也很难支持下去，不如早日结束为好。从今以后，我将终老林下，长为农夫以没世，至于国家之事也就只能靠你们这些后起之秀了。”说罢，起身就走。王国维也默默地向林圭、秦鼎彝等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扶着他的老师下楼去了。
林圭等送走罗振玉师徒二人后，回到楼上，马上议论开了。
秦鼎彝说：“这老儿还真有点儿本领。马东篱那一套《秋思》，亏他背诵得一字不差，倒也难得。只是他今天跑来要求散伙，其中必定有原因。”
林圭道：“最近上海到处都在议论京城的局势，纷纷传说义和团进了京，攻打东交民巷各国使馆，杀死了不少外国使节和侨民。东、西洋各国都在调兵遣将，准备攻打北京。时局可能会有大变，这个也是实情。不过，我还听见武汉来人说，湖广总督张之洞准备请罗振玉去担任湖北农务局总理兼农务学堂监督，已经给他下来了聘书。他有了这个肥缺，自然就想到湖北上任去了，所以便想把上海这边的事情收场。对这件事，等尘师回来后，我们倒应该很好地研究一下才好。”
蔡锷焦急地道：“哎呀，这老头儿的事情倒是小事。只是朝廷这样昏聩胡闹，如果真正激起了列强出兵，我们国家岂不就更加危险了？”
罗英拖住他道：“我的好兄弟，你急什么？打起来就更好了。我们正好乘这机会，在南方起事，先拿下长江两岸，然后再去打北京，推翻专制，扫清旧党，建立立宪国家，岂不是好？也可以为七爷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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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年轻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忽听得唐才常的声音，在楼下叫道：“英子！你快来看，是谁来了！”
罗英听了，心中一怔。他想，自己在这上海滩上，除了眼前这几个亲人和继扬等人外，再无别的亲友，哪会有人来找呢？心中诧异，但又感到好奇，急忙向楼梯口跑去。他刚跑到楼梯口，就和迎面跑上楼来的一个俊秀的少年碰了个满怀。罗英不见则已，一见那少年，顿时高兴得狂喜起来。他不容分说，便伸开两臂，将那少年抱了起来，进到房内，与林圭等人相见。房内诸人，见了这孩子，也都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
原来来的这少年就是秦芹。他穿一身紫荷色洋绉纱罗长衫，登一双西式浅口黑皮靴，头上黑鸦鸦的头发，梳一条淌三股辫儿垂在脑后，衬着一张荷花瓣形的脸蛋，一双清明雪亮的大眼睛，一双清秀的蚕羽似的眉毛，更显得玲珑秀美、聪明可爱。
这时，唐才常也跟着上楼来了。大家都很关心北方的情形，听说秦芹是北京人，又是刚从北边来的，是罗英的好朋友，便都围着他，催他讲北方大闹义和拳的情况。
秦芹自从与罗英分别后，朝朝暮暮，思念好友，今日重逢，十分快意。听罗英介绍，这些男女都是他的亲人至友，也就一见如故，开怀畅谈起来了。
原来这义和拳多是河北山东义民，因不满洋人与官绅勾结，欺压百姓，才纷纷串通起来反抗。首先在京畿涞水县揭竿起事，直隶总督裕禄派兵往剿，结果是堂堂官兵却被义和拳打得个落花流水，连总兵官杨福同也被打死了。这一下子，便把朝廷震动了。涿州知州龚荫培被撤职，慈禧也连忙亲派大学士刚毅、刑部尚书赵舒翘到涿州去视察安抚。那刚毅本是一脑袋封建迷信思想的人，平常就爱观星象、信鬼神。这次他到涿州一看，到处都是神坛，到处都是拳民，为拳民们的神术和气焰所震慑，便在拳民们面前百依百顺，拜坛敬神，丑态百出。他见有几队拳勇打的旗号上有“扶清灭洋”字样，便大加鼓吹。回朝后，向慈禧复命也极力称赞义和拳是扶清灭洋的义民，号称数十万，正好用来对付洋人。
慈禧太后正拿着洋人没有办法，日夜焦虑，听了刚毅、赵舒翘的禀奏，心中大喜，当即下诏褒奖，着他们“奉旨团练”，并在宫廷内设立神坛，亲自礼拜关圣帝君、洪钧老祖等义和团敬奉的神祗。满朝王公大臣见太后如此，也都跟着行动，在各自的府第中设坛敬神，供奉义和拳的大师兄。湖南举人曾廉是王先谦、叶德辉的门人，一贯仇视维新，这时也请端王载漪代上三策，以“攻东交民巷、尽杀东西洋使臣为上策。”于是董福祥的甘军，虎神营的旗兵等便乘机大乱京城。义和团拳民也到处设坛请神，挖铁路、砍电线、烧教堂、杀教民。特别是五月十五日，董福祥甘军在永定门杀死了日本使馆书记生杉山彬；二十三日，虎神营旗兵又在总理衙门门前杀死德国公使克林德。东、西方列强找到了入侵中国的借口，都纷纷派兵前来，攻我海疆，占我国土，各国先后派来侵略军马、步、炮兵人数总计三万四千余人。开始由英国水师提督西摩率领，于六月十三日占领了天津，接着又在北仓、杨村一带与裕禄、聂士诚、马玉昆等率领的武卫军官兵和数十万众的义和团勇展开激战。
北京城已经处于危急之中，而裕禄等还谎报军情，吹嘘胜利。义和团也在京城内外，加紧搜杀所谓通夷的汉奸与二毛子，凡属天主教徒、洋文教习、留洋学生、翻译人员等，都难幸免。董福祥的甘军原是甘肃土匪，也乘机抢劫商店，掳掠财货。北京居民纷纷逃难。琉璃厂被焚，秦芹做事的裱画店也毁于兵火。幸有一位常到店中来裱画的旗人画师，见秦芹生活无着，十分怜爱，慨然相助，给了他一笔盘缠，要他南下到上海来谋生；并且亲笔给他写了一封信札，将他介绍给沪上的名画家任伯年、吴昌硕等，请他们为这个孩子找一个安身之地。任伯年、吴昌硕等见秦芹这孩子温雅颖秀，也都十分喜爱，便将他安排在宝山路一家裱画店中做了一名学徒，并且，每天教他画点人物花鸟，倒也有些进益。
秦芹来到南方后，就时刻注意打听罗英的消息。今天，他听到任伯年说起，罗英也在上海做事，心中好不高兴，便跑到《中外日报》和商务印书馆去寻找，恰好遇到了唐才常，才把他引到这里来了。
唐才常、林圭等听了京津一带动乱的情况，都很愤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