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英道：“话是这么讲，好朋友就贵在知心、互爱、经得久，原不在乎送什么东西的。那就这样吧，恰好昨天早晨，我学写了一首小诗，就送给你作个纪念吧。”
说完，他就到卧室里去，拿来了一卷宣纸，上面用行书体写着一首小诗：
暴风雨中闻莺
凌晨天变恶，黑云起天脚，
雷声不绝响，电光时闪烁，
大雨倾盆至，雨脚下如泼，
霹雳迎面起，我心犹抖索，
忽闻小窗前，莺声发妙歌，
宛啭逐风雨，依稀隐绿柯，
不绝如游缕，清越未可没，
雷雨空怒鸣，尔声独清和，
勇哉此微禽，壮志不可夺！
秦芹看了，拍手赞道：“好了，好了，我们也有了自己的诗翁了。这诗写得好，字也写得很见功夫，不愧是七爷亲自调理出来的人了。明日我一定把它好好裱起来，让任老先生、吴俊卿先生见了，都会赞叹不已哩。”
罗英道：“那可不行，我这是只给你看的，怎么能拿到那些大名士面前去班门弄斧呢。”
接着，继扬、金凤来了，才把他们岔开了。
金凤是新娘子，第一次和这些人相会，显得很腼腆。她两边梳着双鬟，鬟儿上绕着红、白二色的假珠玉圈儿；耳轮上还坠着一双秋叶瓜米银吊环，红衫红裙、红绣花鞋儿，脸也胀得通红，就像一树盛开的碧桃花似的。继扬也穿着一身新衣，到底是新婚，脸庞儿也好像比早先白净得多了。
四黑、秦芹都是青年男子，不好意思同金凤说话，却拖着继扬，直喊要吃喜糖。
继扬应接不暇，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应该、应该。”一边就从口袋中搜出一把冠生园出品的最新西式朱古力糖片，请大家吃。
罗英说：“不行，要金凤给，新娘子给的才甜。”
继扬只好把糖果交给金凤。金凤更加羞得粉颈低垂，连颈根都羞红了。
忆红啐道：“呸！你们就会欺负女孩儿。人家新来乍到，谁经得起你们这样顽皮？走！我们不理他们，到那边屋里吃茶去。”说完，拖着金凤就走，才帮金凤解了围。
继扬也带来了江南机器厂工友们对大通起义者的支援。罗英要四黑登记了人名、银数，把钱物都收下了，问继扬道：“机器厂比华盛纱厂怎么样？”
继扬坐在靠椅上，摇摇头道：“他娘的，天下老鸹一般黑，哪里的工头、老板都是一样的黑良心，条条蛇咬人！”
罗英听了，默默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掉头对秦芹说道：“芹弟，你画得好，何不给继扬的先父世晶老伯画一张《甲午海战图》呢？那该有多好，岂不比画我那个事儿，有意思得多？”
秦芹点头道：“那当然好，只可惜我没有见过世昌老伯的尊容，无法写真传神。”
罗英拉着继扬的手儿道：“这个好办，人们常说肖子多像父。你就照继扬哥哥这个神态画，一定不会错的。”
继扬连连摇手道：“不，不，不，我哪能有先父的仪表？”
正谈着话，楼下忽然又来了一些人，在下面与守门人答活，那口音听上去都是很熟悉的。罗英正在纳闷，楼梯已经响了起来，一会儿，楼梯口就出现了两个人，原来是红焰和严柳。
罗英、秦芹见了，喜出望外，连忙跳起来，跑上前去迎接。
严柳和红焰千里跋涉，刚刚来到上海，行装未卸，风尘仆仆，虽然一身疲劳，但是，能够见到久别的亲人，也都十分兴奋和欢喜。
那边房内，忆红、四黑也都闻声赶过来了。罗英给他们一一作了介绍，又拉着严柳的手说：“想不到你们能找到这儿来啊！”
严柳、红焰也顾不得吃茶、洗脸，就急着把他们从天律突围，一路南来的情形，讲给罗英他们听。他们讲的，全都是继扬、金凤、四黑、莲香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大家听了，都感到十分惊奇，赞叹不已。
罗英听到王五、张玉龙的情形，十分兴奋，说道：“王五老丈还是那么痛快，扶危济困，见义勇为，英雄不减当年。玉凤那姑娘，我和七爷倒是见到过的。只是玉龙这位兄弟，却还没有机会碰面，听你们讲来，倒也是个有骨气、有胆量的小英雄了，但不知他们到徐州去后是否找到了亲人，也不知又会遇到什么事情咧。”
见了严柳和红焰，罗英又想起秦萍、宝珠来了。秦芹也想起了他哥。他们都拖着严柳，向他打探秦萍、宝珠等人的消息。
还是忆红懂事，打断了他们的话，对罗英道：“好啦，好啦，你不能留点儿话等下再讲吗？往后在一起的日子多着哩，还怕没有时间讲？人家千里迢迢赶了来，一定是很累的。来，你们两位弟妹，还是先跟我下楼去，洗个澡，吃点东西，清爽清爽，再来谈话吧。”
罗英才讪笑着，要四黑带了严柳，忆红伴着红焰，拿了香胰子、毛巾、换洗衣衫等下楼洗澡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严柳、红焰就梳洗得干干净净，同忆红、四黑一道上楼来了。严柳晒黑了一点儿，但身子反倒比以前更健实了。
红焰却还是那么标致、俊俏，妩媚中充满着英武之气。
大家都围着红焰，要她讲义和团同洋兵开仗的故事。
红焰说：“北方拳勇绝大多数都是农村中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我们北方庄稼人的苦处，你们住在城里的人是很难想到的。许多人终年吃不饱肚，一家数口共穿一套衣衫。还要受财主，官府的欺压。如今又来了洋教，什么神父啦、牧师啦，一些教民只要巴结上一个洋人，就好像比谁都高出了一等似的，甚至倚仗洋人的势力，打人骂人，占地放债，无恶不作。这种情形，叫百姓们怎能不恨？义和拳也就是这样起来的……”
继扬是个爽快人。他听到这里，忍不住了，插嘴道：“虽说是这样的，不过，那样弄神弄鬼，总不是正道；再说，挖铁路、砍电线，也不应该哟。”
罗英听了，忙向他使眼色，要他莫讲。
红焰却不在意。她瞟了罗英一眼，微微笑道：“我知道，如今有些议论，责怪义和团不好。你们上海办的报，就都是这么讲的。不过，我是从义和团来的。我心里完全明白，几百万拳民都是好兄弟、好姐妹。自然也混进了一些坏人，做了一些错事、蠢事，甚至做了一些坏事，这是很令人痛心的。可是，不管怎么讲，总不能把国事的紊乱、政治的腐败，一古脑儿都推到这些受苦百姓身上去啊！官逼民反，洋逼民反，我们拳民的一些气愤行径，也都是他们逼出来的。不责怪那些洋人、官吏，反而责怪义和团的穷苦兄弟姐妹，这能说是公平的吗？”
众人听了红焰这一席义正辞严的言谈，心里都暗暗赞服，对红焰也更加肃然起敬了。
最后蔡锷也赶回来了。今天的聚会，本来就是为他饯行的。所以，看到他回来，大家都站起身来迎接，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的，罗英都一一作了介绍。蔡锷见都是自己人，便也把近几天听到的情况：海外孙文、康有为、梁启超的情形和武汉唐才常、林圭等人的来信等，讲给大家听。大家听了，都很兴奋。
楼下客厅内的饯行酒席已经摆好了。菜肴甚为丰富，有南乳炖肉、麻辣子鸡、老姜煎鱼、韭花肉丝、红椒炒牛肉等，多是辣椒菜，又蒸了满满一甑机器白米饭。特别是几个湖南人，在上海住久了，天天吃的是甜甜的饭菜，想辣椒都快想疯了，乍看到这样家乡风味的饭菜，一个个都高兴得叫了起来。他们涌进客厅，纷纷就座，男一桌、女一桌，都是熟人，也不拘礼，开怀畅饮。罗英、继扬、严柳、秦芹、四黑都一一向蔡锷祝酒，祝他这次到大通去，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和秦鼎彝一道，为建立民主、自由之新中国创建第一功。
酒酣之后，蔡锷开始流露真情。他的神色显得慷慨而又悲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高举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清秀白净的脸上，顿时染上了一层红晕。他望了大家一眼，然后把双手撑在桌上，对罗英说道：“你们的愿望都是好的。不过，据我断定，这次的起事，仍然是不会成功的。时机不熟，条件未备，但又不得不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悲剧。还是复生师说得好，各国变法未有不流血者。那么就让我们来献上这个牺牲吧！”说到这里，他又仰头畅饮了一杯，用手背擦了擦嘴唇，继续说道：
“不过，看起来我国封建王朝的统治也快完蛋了。这些年来，处在风雨飘摇中的爱新觉罗王朝，本来就只是靠着几支武卫军在那里支撑着。今天的武卫军既是荣禄上台的资本，又是他们扼杀维新运动的主要力量，也是这个封建王朝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张护命符。可是，现在宋庆已经完了，聂士成已经战死了，董福祥连座西什库教堂、几个使馆都攻打不下，荣禄自己的武卫中军也已被摧垮，连荣禄自己也逃亡到了保定。五路军垮掉了四路，如今就只剩下山东的袁世凯，一支武卫前军了，这也就是整个朝廷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罢了。靠武力才能维持的统治，一旦失去了武力，它也就会很快完蛋的。所以，我们要有信心、耐心等待。即使这次自立军起义失败了，也不要灰心。只要我们认真积蓄力量，善于等待时机，到时候，集中力量，给袁世凯那个家伙，再来个最后一击，打中了他的要害，撕毁了这张封建王朝最后的救命符，中国的封建制度也许就会最后的彻底崩溃了。我们苦难祖国的漫漫长夜，也许就会过去，民主、自由的新世纪曙光，也就会胜利到来了！”最后，他又举起酒杯，环视了一下大家，激动地说道：“来！我们都站起来，为中国国会和自立军的胜利，为未来的新兴自立之国的诞生，干杯！”
大家都站立起来了。忆红、红焰等女宾桌上的姐妹也都站起来了。蔡锷紧握着罗英的手，忆红紧紧地搂着红焰的肩膀，严柳和继扬并肩站在一起，秦芹、四黑、莲香、金凤等也都激动得胀红了脸，大家都举起酒杯，默默地、庄严地、充满激情和憧憬地饮完了这杯祝胜的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