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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CASE 3】MY WAY(4)

放下剪刀,斜靠在窗台上,我拿起笔,在信纸上一字一句地写。我有个习惯,每当想找人说话时,便给自己写信,多年来,写了许多,写完之后,整整齐齐放在房间的铁盒里。一边写,一边哼——

I did what I had to do

and saw it through without exemption……

I did it my way

但,我还是去找她了,在做出短期内都不离开,留在默纳城看着那六个人的决定之后。

她住在药店二楼的小房间。当我毫无预兆地从她的窗口跳进来时,她手里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掉在了地上。

我被她瞪眼张口,慌张起身却不小心踩到自己松开的鞋带,摔倒在地的笨拙样子逗笑了。显然,我不会是罗密欧,她也不可能是朱丽叶,虽然她这个小学老师曾经不止一次表达出对于这种苦命鸳鸯式恋人的崇拜与羡慕。

她刚刚跟着祖父从外乡搬到默纳城,在镇上小学当老师,除了祖父是中国人这一点,让她的面孔跟当地人略有差异之外,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超越普通人的地方,简单的,快乐的,甚至有点笨笨地过着每一天。

她事无巨细,什么都讲来听,包括她的学生,哪个又打架了,哪个又跟小女生传纸条了。她烤了许多不成形的甜饼,些许还是焦糊的,爷爷酿的宝贝葡萄甜酒,她偷偷地倒在牛奶瓶子里,欢天喜地拿给我品尝。我吃过无数山珍海味,喝过无数醇厚又昂贵的美酒,但,唯独只记下了烤焦的甜饼,以及牛奶瓶子里的,甘甜的味道。

她做的一切,只是一个普通乡下姑娘对心上人做的事而已。不轰烈,不崇高,不曲折。就像四月橄榄树上偶尔掉下来的叶子,带着清甜的味道落在你的鼻尖,并不是多么珍贵,却让你忍不住想把它拾起来,放在最靠近胸口的衣兜里,带去天涯海角。

她祖父是不知道我的存在的,她说,祖父是个不苟言笑,又非常传统的老古板,一直不赞成女儿家在十八岁前恋爱,所以,再等一年吧,等她过了十八岁,她一定会牵着我的手到祖父面前,告诉他自己有多幸福。

这是无所谓的。我从来不担心她那个终日在药店忙碌的祖父,真正担心的,是别的。

也许是附身魔一分为六的缘故,魔性减低,那六个宿主,大半年来都安分守己,完全以正常人的姿态在镇子上生活。那个叫玛索的司机,伤愈之后没有再开车,帮他的裁缝妻子在店里打打下手,没有异常。至于那五个孩子,乖乖地在她的班里当着好学生,上课放学,活泼好动,偶尔还有把跌伤的瞎眼太太送去诊所的小善举。

藏匿于心中的矛盾,时时都在啃噬自己。我不想对这六个人动手,但又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性”。时间这样一天天过去,剪刀一直藏在我的身后。

我带她去过林中的小教堂,告诉她,这里是我的家,我的祖辈,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生活了许多年。她在教堂里好奇地走动,说来这里这么久了,没有人告诉过自己,这片橡树林里竟有这样一间教堂。咦?为什么这里没有神父,空空的?

这里不需要神父,这里有“她”照看就足够了。

我牵着她的手,走到阿特洛波丝的塑像前,这个石头雕成的女神,望着面前的男女,一如沉默但和气的主人。

她是这里的主人,手执剪刀的命运女神。我这样跟她介绍。她顿时觉得无比新奇,我带她来到一个这么神秘有趣的地方,没有什么礼物,比这个更能让她觉得惊喜了。一座埋藏在林中的教堂,还有一座美丽的雕像。

你真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是不是就跟故事书里常提到的那些,在树林中,被野狼或者大猩猩养大的孩子一样?不对,你说你有父亲的。

她的想象力逗得我开怀大笑。这个丫头曾经也问过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不想撒谎,但暂时也不想说出实情,只说,以后告诉你。于是,她再也没有问过。

热气微散的夏夜,我们坐在三叉林里的溪水边。她枕着我的腿,斜躺着看流动闪烁的水光,哼着歌。

抚着她披散下来的发丝,我问,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默纳城的三叉林里,住着一个手执剪刀的恶魔,它杀死无辜的人。她笑,说这个传说她经常听到隔壁的菲力奶奶讲给她的小孙子卢卡听,小卢卡调皮地很,大家都叫他小跳驴,整天带着他的小狗到处玩,菲力奶奶生怕他跑不见了。

这的确是个顽皮的孩子,有一天跟人打赌,说能爬到最高的一棵橡树上,结果,上去了却发现下不来了,在树上急得哇哇大叫,同样调皮的小伙伴们取笑着他,一哄而散。没多久,枯朽的树杈断了,卢卡尖叫着摔下来,是凑巧路过的我,在他着地前接住了他。

卢卡心惊胆战地道谢,问我的名字,我只警告他,要懂得珍惜生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卢卡似懂非懂地点头。面前的溪水淙淙流动,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语言。

剪刀恶魔的传说,在这个镇子流传许久了。她笑着点我的鼻子,说以后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不许拿这个可怕的传说来吓唬他,这些吃饱饭没事干的人,一定是见过林子里的女神雕塑,然后添油加醋编造成一个剪刀恶魔的传说。我笑问,如果真有这个恶魔,她会怎么办?

她想了想,说,书上写的,恶魔最终会被正义的火焰烧死。如果真有这样的恶魔,她会诅咒它受到应得的惩罚。

如果,我就是恶魔呢?我突然问。她哈哈一笑,捧着我的脸道,恶魔只会杀人,不会救人。我永远记得那一车孩子,以及我的性命,是你救的。

救人么?我笑了笑。希望不是杀人。我在心里这么说。

月光慢慢地转动,两条影子叠成了一条。身后的林中,美丽的雕像注视着远方,手中的剪刀,似在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另外一个人在讲话,为什么就像是自己同自己讲话一样清晰,那声音讲过的每一件事,都在眼前形成鲜明而立体的图像,仿佛每一幕都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实。

女神雕塑,剪刀,形形色色的恶魔,还有那个美丽的姑娘……钟小魁抱着胀痛的脑袋,慢慢滑坐下来。

那个声音无法停止,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一样,继续——整个默纳城终于愤怒了。每天都有大堆的居民围在警察局门口,责问为什么还没有抓到那个凶手。

我的画像,差不多被贴满了整个普罗旺斯,又是作为一个通缉犯。罪名是,以残忍手段致五名儿童死亡。

我在一夜之间,成了臭名昭著的变态连环杀人狂。

默纳城在短短半个月之内,遭受了它从未遇到过的悲剧,连续的。先是半个月之前,由市政府出面举办的,庆祝默纳城成立七十周年的化妆舞会上,在场的数百人,全部莫名其妙食物中毒,其中五十几人,因抢救无效死亡。警方调查的结果是,两个调皮的孩子,趁大人不备,跑进厨房,把老鼠药倒进了葡萄酒桶里。警察局里,被吓哭了的孩子抽噎着说,他们只是想试验一下,老鼠药是不是只会对老鼠有效。警察们仰天叹息,孩子的父母气到昏厥,可是,面对两个十岁都不到的孩子,他们无可奈何,甚至都找不到一条法令来责罚。只有我看到,在大人们的哭声跟长吁短叹中,两个孩子悄然露出的诡异笑容。

我违背了父亲的训诫,对恶魔放下过剪刀,救了一车人,却因此,让另外五十多个无辜者死于非命。如果当时,任由校车撞向油罐车……可是,没有如果。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附身魔用另外一种方式,报复我的一念之仁。

那段时间,默纳城被丧钟的声音包围。再不剪断恶魔的生命线,只怕默纳城早晚会变成一座空城。恶魔永远都是恶魔,不会改变。

我用最快的速度,最强硬的态度,将五个孩子,准确说是恶魔的六分之五,抓到了三叉林,捆绑在一起,扔到女神雕塑下。孩子们号啕大哭,有的吓得尿了裤子。

我举着剪刀,迟迟下不去手。最终,还是把他们全部关进了教堂,锁在铁笼里,我心烦意乱地回到雕塑的脚下,仰望这尊陪伴我至今的,我整个家族一直追随的神,问她,该如何做?一直到日落,阿特洛波丝也没有给我答案。

我狠狠将剪刀插入地里,左右为难。

这时,一道青气从教堂的大门里冲出,击碎了厚实的大门,朝镇子上快速飞去,我一惊,跑回教堂一看,笼子里,只有五个孩子血肉模糊的尸体。要从宿主身体里强行离开,附身魔必须主动动手杀死他们。这恶魔竟不惜让五个孩子自相残杀,自己脱身而去。

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朝那道青气所去的方向追去。

我知道它会去找谁。当着卢卡·菲力这个孩子的面,我用剪刀穿透了玛索的心脏。我知道逃跑的六分之五,会去找它们的“同伴”会合。可怜的玛索老婆,必然撞到了这让她恐怖的一幕,恐怕她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同床共枕的丈夫,会突然生出魔鬼一样的面容。

看着这对夫妇的尸体,还有那一缕,从玛索背心里渗出的青乌的烟尘,我上前,冷冷地拔出了自己的剪刀。

卢卡捂紧了自己的嘴,不解地看着我。我不解释,从容地转身。可是,当我回头,却凝住了——她在我背后。装着崭新布料的篮子,翻倒在地上。她想做一条新裙子,跟玛索夫人约好的,等祖父的药店关门后就到她家来量尺寸。但,她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我朝她走近几步,她后退几步。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瞬间被固定,生生世世都不能再缩近。不要过来!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默默回到了命运女神的身边,金色的剪刀扔在一旁,蜷缩着睡在女神的脚下,像只困倦极了的猫。

原来,有的生活,我真的是不能碰,也不能期待的。

教堂里的唱机并没有转动,但还是能听到那首曲子——

I planned each chartered course

each careful step along the byway

And more much more than this

I did it my way

警察来了,市长来了,教会的人也来了,他们手里拿着一张绘有路线图的纸,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隐于林中的教堂。我藏在暗处,看警察们从教堂里抬出那五个孩子的尸体,教会来的神父面色严峻地跟警察局长窃窃私语。

我不但成了通缉犯,还成了真正的恶魔,躲在树林中的,用剪刀杀人的魔鬼。我让传说变得真实了。

虽然这个传说,本就是因我的家族而起。我的父亲与爷爷,用这把剪刀杀死无数恶魔,动手时,也曾被不知情的人撞到过。他们抓不到“凶手”,把所见到的一幕讲给别人听,久而久之,变成了一个吓唬孩子的传说。

爷爷与父亲,之前的每一个“阿特洛波丝”,都做得比我好啊。他们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从来没有在任何时候,为任何人,放下手里的剪刀。

我离开了默纳城。临走前,偷偷去看了她。

她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退烧用的冷毛巾,双目紧闭,脸色异常难看,喉咙里不时发出惊恐的咕哝,似沉入一场深重的噩梦。她的爷爷守在她身边,手里捏着一串黑色的佛珠,念念有词。

我走了,却没有走远,在附近的城镇里,不起眼地流浪。半个月后,我又回到了默纳城,以一个万众瞩目的方式——从市中心的广场,众目睽睽之下,把绑在广场中央的高台上,即将被处以绞刑的她,救了下来。

默纳城的事,传遍了整个普罗旺斯,最近的一条消息是,有关方面查出了变态杀人狂的同党,据说是她的恋人,这个恶魔的女人,至死也不肯透露凶手的行踪,愤怒的默纳城居民,一致要求按当地法律,对这个女人处以极刑。

愤怒,会让人变成恶魔,当他们找不到宣泄对象的时候。我抱着半昏迷的她,从乱成一团的人群中飞驰而过,不管她怎么想自己,我要带她离开,起码,要她安全地过完她的一生。可是,一贯脚步轻捷的我,却突然觉得身子变得沉重,力气一点点从腹部溃散开去。

低下头,怀里的她,睁着眼睛,陌生而冷漠地看着我,握在她手中的锋利匕首,毫无阻滞地,深深地插进了我的腹部。我是阿特洛波丝,我的剪刀可以杀死恶魔,但,我仍然只是人类,会流血,当然也会死亡的普通人类。

“我抱不动你了……”我对她抱歉地笑。

倒下去之前,我看到的是默纳城泛灰的天空,还有围上来的无数,兴奋,痛快,叫好的脸孔,啊,好像还看到了卢卡,那个顽皮的,被叫做小跳驴的孩子……还有那个站得远远的,穿着绿色裙子的模糊影子。

暮色深沉的三叉林里,我被压上沉重的十字架,扔到空地上,周围那一圈手执火把的人,愤怒但又害怕地聚在一起,她也在人群里,旁边站着她穿着中式褂衫的祖父。火光照着她曾经明媚的双眼,而如今,她看我的眼神,死寂如深潭。

“你亲眼看到那个人杀死了玛索。”她的祖父揽住她的肩,“孩子,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要为那个人难过。”

对,不要为我难过。我只是必须走我自己应该走的路。而你,也有你选择的路。也许,我应该怪你用这种卑劣的手段骗了我。但是……我抬起头,看着她,突然大声对她说:当你再听到MY WAY的时候,说明我原谅你了。

警察局长的枪口,对准了我的后脑。

砰!林子里已经睡着的鸟儿们,扑棱棱地乱飞出来。

5.

钟小魁猛地一惊,那一声枪响,将他从另一个世界里拽了回来。擦亮眼睛一看,那个男人哪里溶化掉了,还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对着他微笑,指了指前方。

树林里还是那么热闹,枪声过后,短暂的寂静,人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阿特洛波丝的雕像,温柔地注视着倒在她脚下的男人,他温热的血,染红了金色的剪刀。

“局长,恶徒虽已除去,但为防万一,恐怕还得做些事情。”一个东方人模样的老头走了出来,在警察局长的耳边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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