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樊抗父①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②、《蝶恋花》之“昨夜梦中”③、“百尺朱楼”④、“春到临春”⑤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⑥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注释】
①樊抗父：即樊炳清，又名樊志厚，字少泉，又字抗甫、抗父，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樊炳清与王国维为东文学社同学，后并一起任教江苏师范学堂，两人交游甚密。他为王国维《人间词》甲、乙稿两篇序言的署名作者，在美学、哲学、农学等方面编译、著述较多，并雅好诗词，与王国维多有切磋之功。
②天末同云：出自王国维的《浣溪沙·天末同云暗四垂》。
③昨夜梦中：出自王国维的《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
④百尺朱楼：出自王国维的《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
⑤春到临春：出自王国维的《蝶恋花·春到临春花正妩》。
⑥第一义：佛学用语。王国维此处“第一义”指其对词境追求的普适性和极致性。
【译文】
樊炳清说我的词，如《浣溪沙·天末同云暗四垂》中的“天末同云”，《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中的“昨夜梦中”，《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中的“百尺朱楼”，《蝶恋花·春到临春花正妩》中的“春到临春”等首，都是凭空立论，开辟了词家没有的境界。我自认为才不及古人，但在力求争创第一义的地方，古人没有像我那么用意。
【评析】
王国维评论他人的词，也评论自己的词。不过，他评论自己的词时时借助他人之口。
在这一则，王国维借托樊炳清在《人间词乙稿序》中的话，表明自己对“创意”的重视和对“词境”的开拓之心。
其实，创意和词境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王国维是以创意来拓展词境的。此前，他曾批评周邦彦“创意之才少”，又说姜夔的词不肯在意境上用力。在这里，他自称“才不若古人”，即才能不如周邦彦、姜夔等人，但在创意和词境两个方面是非常努力的。因为他认为是否有“力争第一义”之心，是决定创作境界的重要前提。
王国维的这一首《浣溪沙》和三首《蝶恋花》是如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的呢？这与王国维当时研究西方哲学，对人生问题有许多深刻思考有关。王国维学贯中西，其学术视野和哲学高度是古代词人无法比拟的。因此，南宋词人无法超越北宋词，而王国维却可以以“未有之境”——揭示人生深刻的问题，而写出与北宋词同样杰出的词作来。
我们来看一下王国维创作的“未有之境”：《浣溪沙·天末同云暗四垂》揭示人世快乐与悲哀残酷共存的现象；《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揭示梦中梦后无法解决却始终纠结着的人生矛盾，《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则抒写了由人生变幻的不可逆转而产生的悲悯情怀；《蝶恋花·春到临春花正妩》写对季节飘忽的无奈感。客观地说，这些主题并非真的是前人从未关注过，但王国维将其人生思考比较集中地表现在作品中，以致相比传统词而别开生面。人生的这些看法在那个时代具有一定普遍性，并非是王国维一己之感情，所以其力争的“第一义”也部分地包含着“无我之境”的内涵。不过，这些词与他素来主张的深美闳约的词体特色还有一定的距离，他只是借词体来表达了其哲学思考。
【参阅作品】
浣溪沙
（清）王国维
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①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②。
【注释】
①“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同云：云成一色，天将下雪的迹象。四垂：四境。失行：离群。
②“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金丸：此处指贵游子弟射猎的游戏。调醯：调味。醯，即醋。
【鉴赏提示】
这首词是王国维众多词中的一首。它写社会环境险恶，个人孤独无所依归，在不平等的社会中，富贵人家的欢乐是建筑在别人的痛苦和死亡基础上的。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本词沉郁悲慨，颇含哲理。叶嘉莹说此词“是他内心之矛盾痛苦的一幅极好写照”，细味词旨，有唐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意味。王国维在评论自己诗词时，宣称他在力争创第一义的地方，古人没有像他那么用意。我们在欣赏这首词时，不妨对照一下古人的词，例如周邦彦词和姜夔词，看看王国维词在第一要义方面，是否真的要比他们要用功要努力些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