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竹坨①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②后此词人，群奉其说。然其中亦非无具眼者。周保绪曰：“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诣。”又曰：“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③潘四农④曰：“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⑤刘融斋曰：“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⑥可知此事自有公论。虽止庵词颇浅薄，潘、刘尤甚。然其推尊北宋，则与明季云间诸公⑦，同一卓识，不可废也。
【注释】
①竹坨：即朱彝尊，字锡鬯，号竹坨，又号金风亭长，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清朝文学家，与汪森合编《词综》。他著有词集《静志居琴趣》《江湖载酒集》等。
②“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出自清朝词学家朱彝尊的《词综·发凡》。
③“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出自清朝词学家周济的《介存斋论词杂著》。
④潘四农：即潘德舆，字彦辅，一字四农，江苏山阳（今淮安）人。清朝诗人，著有《养一斋集》。
⑤“词滥觞于唐，畅于五代，而意格之闳深曲挚，则莫盛于北宋。词之有北宋，犹诗之有盛唐。至南宋则稍衰矣”：出自清朝文学家潘德舆的《养一斋集》卷二二《与叶生名澧书》。
⑥“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出自清朝词学家刘熙载的《艺概》卷四《词曲概》。
⑦云间诸公：指明末词人陈子龙、宋徵舆、李雯，因三人均为松江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松江旧称“云间”，故称他们为“云间三子”。
【译文】
词家对时代的说法，在清朝建国之初就开始盛行。朱彝尊说，词到了北宋开始壮大，到了南宋开始精深。朱彝尊以后的词人，都信奉他的看法，且其中也不是没有具有眼光的人。周济说：“南宋词下不犯北宋词粗劣率意的毛病，高达不到北宋词浑和蕴藉的境界。”又说：“北宋词多对景抒情，写得珠圆玉润，四面玲珑。到了辛弃疾、姜夔那个时代，改变成为因事叙景，使得深的反而变浅，曲的反而变直。”潘德舆说：“词发源于唐朝，流畅于五代，而意象气格的闳大深远、曲折沉挚则在北宋为最盛。词有北宋，就如同诗有盛唐。到了南宋，词就稍微衰落了。”刘熙载说：“北宋的词，用密集的时候也疏朗，用隐晦的时候也透亮，用沉着的时候也痛快，用细微的时候也广阔，用精纯的时候也浑和。南宋词却是反了过来。”我们由此可以知道，词的事自有公论。虽然周济词较浅薄，潘德舆词、刘熙载词更差；但是他们推尊北宋，和明末云间各词人具有同样卓越的见识。
【评析】
在这一则，王国维引述了数家的词论，表明了其崇尚北宋词的基本立场，也表明了其词学的渊源所在。
作为浙西词派的领袖，朱彝尊的词学思想曾广泛地影响到清初词坛。朱彝尊与汪森合编的《词综》成为当时词人竞相师法的范本。浙西词派的理论以南宋词为极致，其词风是“家白石而户玉田”的局面。王国维在前面极力贬低张炎词，为这一则的正面立说提供依据。
周济、潘德舆、刘熙载三人的论词虽然都偏尚北宋词，都将北宋作为词体发展的巅峰时期，并以北宋词为词体典范，但他们的表述角度略异——周济在北宋词与南宋词直接比较中显现出北宋词珠圆玉润的“浑涵”之境，潘德舆立足词史发展过程将北宋词比喻为盛唐诗，刘熙载从北宋词的艺术手法和审美感受上彰显北宋词的独特魅力。
王国维认为，他们三人的言论渊源于明末云间词派的理论。因为以陈子龙为代表的云间词派是高举五代北宋旗帜的。王国维认同周济、潘德舆、刘熙载，但对他们的写词水平却评价甚低。他如此做的目的，是说理论眼光与创作水平不一定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理论水平和创作水平并非成正比。
【参阅作品】
水调歌头
（北宋）苏轼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①。不知天上宫阙②，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③，又恐琼楼玉宇④，高处不胜寒⑤。起舞弄清影⑥，何似在人间⑦？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⑧。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注释】
①把酒：端起酒杯。把，执、持。
②天上宫阙：指月中宫殿。阙，古代城墙后的石台。
③归去：回到天上去。
④琼楼玉宇：美玉砌成的楼宇，此处指想象中的仙宫。
⑤不胜：经受不住。胜：承担、承受的意思。
⑥弄清影：月光下的身影也跟着做出各种舞姿。弄，赏玩的意思。
⑦何似：哪里比得上。
⑧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朱阁，朱红的华丽楼阁；绮户，雕饰华丽的门窗；绮户，彩绘雕花的门户。
⑨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月亮不该对人们有什么怨恨吧，为什么偏在人们分离时圆呢？何事，为什么。
⑩此事：指人的“欢”“合”和月的“晴”“圆”。
但：只。
千里共婵娟：虽然相隔千里，也能一起欣赏这美好的月光。共，一起欣赏；婵娟，月亮的别称。
【鉴赏提示】
苏轼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文艺全才，诗、词、散文、书法、绘画等都有极高成就。无论是诗词还是散文，他的文章都表现出题材广泛、思想深刻、境界高远、笔力遒劲的特点，在当时及对后世都发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是苏轼作品中最有名的一篇。这首词运用形象的描绘和浪漫主义的想象，紧紧围绕中秋的月亮展开描写、抒情和议论，从天上与人间、月与人、空间与时间这些相联系的范畴进行思考，把自己对兄弟的感情升华到探索人生乐观与不幸的哲理高度，表达了他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和对生活的美好祝愿、无限热爱。王国维一直全力推崇北宋词而批评南宋词，主要原因就是北宋词有意境。《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是北宋词中有意境的典型代表之一，我们在欣赏时需留意其意境，才便于真正感悟到其魅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