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强和李大队副跟在车的左右,看着瞧着,送出村外老远,便叫把车停住。钱万里跳下来问道:“怎么样?”两人都说:“够格。”薛强又加一句道:“鞭子的拿法你还要跟干巴学学,总脱不了有点学生架。”钱万里笑了笑说:“好吧,你们也动身吧,注意明天在村边上多放几个监视哨,绝对保守秘密。顶要紧的是:枪响后,十分钟以内,你们一定要赶到!”薛强和李大队副上去,一人握住钱万里一只手说:“没有错!”
钱万里的三辆大车,一共二十一个人,今夜神不知鬼不觉住在蒋家里了。
薛强率领大队其余人员和地区队两个排,拂晓以前,秘密住在小寨上一家大院里,这里离牙口寨约只一里远。
五十一
十四号的下午,三辆送套子的大车擦着小寨上村沿,向牙口寨赶去。
钱万里一面傍着辕子赶车,一面不断用眼扫着牙口寨和小寨上。牙口寨由土寨墙围着,很像个土城;在它的南头,土城上又套个小土城,从里面耸出一个圆岗楼,一个方岗楼,那就是据点了。钱万里朝那里走着,心跳一刻比一刻紧,而步子倒越迈越平稳起来。小寨上只是几十户的一个小村,树早叫“皇协”们伐光了,远远看去,白花花,光秃秃,衬上背后天边的一朵白云,冷落得直像一座荒岛。干巴猛然把鞭子在空中一兜,啪一下,脆脆抽了一个响鞭。钱万里看见立在村口的瞪眼虎翻身进入村里去了。
牙口寨据点的大门前,两个“皇协”在那里无精打采地持枪站着,迷离搭怔地张着两眼,常常来回走两步又站下,他们站得实在乏味得很。
干巴的第一辆大车赶到了,随后,第二辆、第三辆也停在门口了。干巴把鞭杆插在辕子上,走上去,对着“皇协”大毛腰鞠了一个躬,两个“皇协”斜起眼来望着他。干巴满脸带笑说:“借光老总,交套子是上这里头吧?”“皇协”说:“哪村的?…‘雷庄。”“有手续没有?”干巴两道眉一皱,眼珠骨碌转了个圈,忙笑着把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两张“老头票”来,大咧咧挺着腰说:“得啦哥们,今个算兄弟我没经验,你二位先对付盒烟抽,下回到我们村里,两只烧鸡一壶酒,兄弟奉陪。”“皇协”把钱接过去一看,撇起嘴说,“你就拿得出来?”干巴忙说:“二位多包涵,今个算我一时大意,下回咱拿双份的。”也不等两个“皇协”发话,就朝后面两辆车一招手,高声叫道:“往里轰吧!”那两个“皇协”吃他一赖,也不好再拦,三辆大车咯噔噔一齐轰进了大门。
见有大车来了,北房里先出来一群“皇协”,不料想正面大圆岗楼上又走下三个鬼子,都持着枪奔向车来。干巴心里一发毛,高声叫道:“到了!赶快卸车呀!”只见三辆车上,套子开了花一样,猛然向上一翻,纷纷掀下地来,腾腾腾,十八个战士一齐跳出。
钱万里朝“皇协”们啪啪啪一阵盒子打过去。周铁汉带了一组人扑向三个鬼子,其中两个还未及拉开拴便被打倒了,第三个却把刺刀安上,直迎着周铁汉一组人刺上来。院子里一片枪响人叫,打成了一锅粥。枪声惊吓了三匹拉车的大骡子,腾开四蹄,满院子飞跑瞎撞起来。
钱万里和第二、第三辆车的人,很快地打散了“皇协”,冲上了西北的方岗楼,里头一班“皇协”还未抓起枪来就做了俘虏。大个李抱着机枪三步两步就蹿到顶上去了,对着大圆岗楼哗哗哗盖了一梭子。周铁汉们正对刺那个鬼子,忽听背后钱万里喊道:“周铁汉,赶快抢占西房,大楼上鬼子快下来了!’周铁汉心里正急,耳边啪啪响了两枪,那鬼子翻身栽个面朝天,胸脯上黄呢子军装破开两个口子,从里冒出血来。周铁汉回头一看,却是罗锅子。罗锅子道:“快抓西房!”人们马上向那里一涌,西屋的“皇协”正手忙脚乱,关住门子想要上闩。周铁汉心里一急,横过身子,用肩头拼全力撞上去,咣啷一声,西屋门连门框整个给撞塌了架。“皇协”们被挤在屋里,就扔了枪举起手来。
这时,从大岗楼里一连跳出五个鬼子,挺着刺刀,“呀——呀——”叫着朝西房冲过来。周铁汉叫声:“打!”拉开老套筒“通”的就是一枪。占维几个掏出手榴弹,用嘴把盖咬开,左手拉弦右手摔,“咣咣”几声,几团黑烟从鬼子中间滚将起来;有两个被撂倒了,剩下的三个刚往回一卷,“哗哗哗”一阵响,圆岗楼上两挺“歪把子”一齐朝西屋扫来。
立时三根窗棂子碎断着飞落下去,子弹急雨似的“噗噗”落进屋里地上。一个战士的腿被打折了,坐在地下鲜血直冒。周铁汉头上冒着汗,嘴里咬着牙,一面告诉干巴几个,守在门口把鬼子顶住;一面忙赶过去把那伤号抱起来,放到一个背敌的屋角里。又拖过一张桌子,靠墙一挡,好像给搭了个三角形的小棚。然后,轻轻告诉那伤号说:“不要哎哟,咬住牙休息!”又即翻回身来,把炕席揭了,盖住那摊血。
敌人机枪仍雨打似的把子弹射进来,屋里无法站住脚。周铁汉又跳过去,用刺刀把炕沿连戳几戳,向外一撬,把炕沿扳倒了。他喊一声:“快!搬坯堵窗户!”战士们七手八脚,垒垒垛垛,用坯把门窗都堵死了,只留了几个枪眼,这才算有了个阵地。
开头这场激烈的混战,总算安定了下来。大队占领了方岗楼和整个西面的房子,大门也控制在手下。但是,毕竟我们火力太弱,整个院子都被敌人的机枪控制着,北、东、南三面的房子仍被“皇协”占着。敌人的暂时沉寂,正说明它在组织力量,准备反突。周铁汉只占了西面一排房子的三间,往南隔着大门是赵福来一组,往北是方形岗楼,机枪和大队长都在岗楼上。但都隔着墙,通不过去。周铁汉看到:这个位置太死,太危险!便叫人把所有的手榴弹揭开盖放在手下,把枪眼重新修了,一面找来两把铁锹,一把小镐,向北掏着墙,打算跟方岗楼打通联系。半人高的窟窿刚快掏通,鬼子的枪又打欢了。“歪把子”把窗上的坯,一块一块打落下来,碎土末喷水一样四外飞溅着。
周铁汉刚说声:“准备!”圆岗楼门前的影壁后面,涌出两个顶钢盔的鬼子来。周铁汉喊声:“打!”啪啪几枪过去,两个鬼子应声倒在门前。随后又是两个鬼子探出头来,但没立即往外跳,又是两枪过去,打掉两块墙角,鬼子忙缩住了头。
猛不防,北房的“皇协”冲来十来个,贴墙根哇呀一声涌到了窗口,一面乱打着枪,一面尖声胡叫:“八路缴枪吧!捉活的!”周铁汉觉得他们正推窗上的坯;果然,那坯晃了两晃,“忽隆”一声,一扇窗整个被推下来了。两个“皇协”的脑袋出现在窗前。周铁汉托起枪一扣机,劈的一声,没有过火;拉开枪一看,原来没了子弹。急挺起刺刀,隔窗朝那脑袋戳去。不想,“皇协”们两厢一闪,一对手榴弹同时飞了进来。周铁汉把腰一弯喊声,“卧倒!”回头看时,两颗手榴弹正在地上打滚,干巴蹦过去抓起便又扔出窗外,“轰轰”两声,在院里炸响了。可是,马上又有几颗飞进来,周铁汉带领战士一边拾敌人的往外投,一面把自己的也往外投,来不及拾起的就炸响了,“轰轰轰轰”,屋里院外响成一团。战士哪里还听得见响,只见一股股白烟直冒,天上地下碎片乱飞。正打得激烈,大圆岗楼的机枪忽然转了方向,朝北面远方射击起来。那面也有机枪还击的声音。
“皇协”们没了火力支援,找不到隐身之地,丢下一堆死尸,逃回东房去了。
在北方的远处,喊杀连天的声音越来越近。周铁汉侧耳听了听说:“小寨上的队伍来了。”扭头看大家时,一个个灶坑里钻出来的一样,满脸黑灰,浑身尘土,汗都湿透了衣服,水洗的菩萨一般。他嘴上笑了笑,忙和大伙重新把窗户堵了,然后把北墙上的窟窿掏通,就三步两步急急蹿上了方岗楼。
从枪眼里朝北一望,见薛副政委正指挥队伍分两路扑了上来:四一路由胡在先带领,直投据点北房,打算打进院来;东一路是三十一区队的两个排,机枪开路,向南抄去。两路都架着梯子,沿街道屋顶前进着。周铁汉禁不住吼了一声,把褂子挑在枪上伸出枪眼,一边摇晃,一边高喊大叫起来:“嗨——!同志们,勇敢前进,往前冲啊!”摇了一阵,停住看看,对面七八十米一座瓦房脊后面,一溜儿伸出四五个人头来,从那里传来声音应道:“周队长!你好哇?我们马上冲过去了啊!”除了丁虎子的粗大喉咙以外,还有两个尖声奶气的孩子声音喊道:“冲啊同志们!牺牲了是光荣的!……”周铁汉恨不能跳起来,伸长脖子高叫道:“张小三,你们赶快打过来呀!我们欢迎你们了!”
就放下枪,张开双臂,鸟儿翅膀一样拼命鼓起掌来。他的声音带动了整个方岗楼,岗楼的声音又传染了对方的瓦房脊,“哗哗哗”热烈的掌声互相呼应着。
掌声未落,丁虎子的高大身影已经翻过瓦房脊,越过一家平房,飞一样跳下一家院子去了‘。紧跟着他,三生、张小三也纵纵跳跳飞奔下去。尽管鬼子的机枪扫得瓦块乱飞,胡在先带领他的队伍都飞奔下去了。周铁汉还一直挑着褂子,为他们尽力摇着两条胳膊。
丁虎子们跳下的那座院子,就在据点的北面,有一个秫秸扎成的门朝南开着,出了门,再通过二十米宽的一带开阔地,便是大沟,沟里便是据点的北房了。不一会,已看得见秫秸门后有人在活动,一张高大的梯子,抬一抬头又落下去了。周铁汉看着,直喜欢得乱跺着脚。心想:把北房攻破,“皇协”们马上就可以全部解决了。
果然,一阵排子枪过后,秫秸门向旁边一敞,四个人抬着一张两丈高的梯子冲了出来。周铁汉看见,扛着梯子后尾的正是两个小孩,一个是三生,一个是张小三。可是,刚跑到离大沟四五米远,一颗手榴弹飞过去,浓烟一起,走在前面的两个战士扑倒了,张小三和三生也同时跌在地上。周铁汉心里才要喊糟,却见两个孩子一齐爬起,扒住梯子的前一头,拔河一样,倒过身用力往沟里拉,拉一步,顿一下,刚拉了三四步,张小三身子一仄歪又倒下去了,显然打伤了哪里。三生愣着神左右看了两眼,忽一跺脚,一个人拖起梯子仍然往沟里拉着。一会,张小三又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抱住梯子的后脚往前推起来。他俩一拉一推,像搬动一根铁轨,终于渐渐地,梯子的前一头伸下沟去,后一头渐翘渐高,轰隆一声,和两个孩子一起跌进沟去了。
这时,小院里吼了一声,丁虎子扛着一根“摇山动”蹦出来,三步两步跳进沟去。
周铁汉把头顶住墙,恨不能钻出枪眼,可是,仍看不清他们在干什么,但他凭心里猜断:那张梯子已经靠起来了,丁虎子正掏那里的墙。几分钟过后,果然北房里响了两声手榴弹,从窗口往外冒着烟。胡在先带着队伍,成串地涌出小院,跳下沟去。
周铁汉回过头对钱万里说:“北面房子全叫咱占了……”话未说完,便翻身跑下了岗楼。
天黑了,一个圆圆的月亮升在天空。趁着月色,三十一区队的两个排也爬过大沟,打进东房。他们穿墙凿壁,顺着屋子打了东房打南房,夜里九点钟左右,把“皇协”们挤到西南角最后一间房子里,他们再也无路可走了,便一齐缴了枪。
只在战斗告了一段落的时候,人们才发觉在东北方向,二十里开外,也有三四处地方,枪声炮声响成了一团,并有一两处闪着火光,说明那里的岗楼也有的被占领了。
跟着钱万里的命令,在半夜以前,据点里所有的房子都打通了。凡对着圆岗楼的门窗,都留下枪眼堵起来,大门洞里也垒了一道墙,断了出入。这一下,围着岗楼的四排房子,就变成了一个“口”字形的防线。现在,只有院子正中的圆岗楼了,上面的鬼子,还在拼死抵抗。
半夜的时候,敌人作了一次巧妙的突围。鬼子先用了两颗燃烧弹,把南面的房子烧着了,趁着战士们救火的混乱,鬼子突然涌出岗楼,朝大门突上来。可是,他们的算盘未能如意,那道墙是两层坯垒起的,鬼子们一下没有推倒,反而碰上赵福来一班人的坚强抵抗。到三十一区队的两挺机枪调过来的时候,鬼子们丢了四五具死尸,又逃了回去——但是,南房子却被烧塌了三四间,连墙壁也崩倒了。
方岗楼成了临时指挥所,钱万里和薛强、李大队副都聚在这里,商讨着怎样解决大岗楼上的鬼子。
钱万里觉得:“敌人的下一步计划,必是死守待援。假如天明以前不能解决战斗,天一亮,城里鬼子必然要增援的。那么,我们势非撤出战斗不可。这一件,无论如何应该避免。……”薛强想一想道:“是的,敌人是顽强的,又占有最有利的地形,火力也不弱于我们,既然突围不成,必然会死守待援。”他攥起拳头,咬牙说:“可是,敌人已经被我们抓在手心里了,无论如何,不能放松这个机会。我们必须比敌人更顽强,趁我们士气正旺的当儿,应该马上采取攻击,争取在天明以前,消灭掉它!”李大队副说:“对。要坚决在天明以前拿下来,这对我们在束冀的部队也是一个鼓舞。”钱万里说:“现在的问题就是采用什么方法攻击,如何达到伤亡小,胜利大。”
借着月光,三个人从枪眼里望出去:那岗楼霸在当院,悚然矗立,圆圆的,粗粗的,上中下三层枪眼都爆着火花,顶上的炸弹可以任意投击院内的每一角落,没有隐蔽物可以接近,没有办法可以攀登。李大队副看了半晌,不由叹道:“要有几百斤炸药,哪怕它不飞上天去。”一句话提醒了钱万里:“没有炸药,我们怎么也不用火攻攻?”薛强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