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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祖父

曹白

有一首歌。有一首赵庄大大小小都会唱的歌:

老黄霉,

长工坯;

昼饭之后一个觉,

困到黄昏才醒来。

这里我要注释一下了:老黄霉是我的祖父。故乡赵庄人的唱这歌,是来嘲笑我的长工坯的祖父,借以表示他们的快意的。但当我无知的童年,就是,我还没有能够辨别嘲笑和欢笑的时候,总附和在我的淘伴里,凑着他们唱。我觉得这歌很好听,别人唱,我何以不唱呢?我不懂得这凄苦的人生,我唱了。

可是唱不多久,被我的爹爹听见了。他立刻绽起了眼白,虎了脸,撕着喉咙对我说:“小鬼!你再唱?你再唱?”看样子,爹爹对于这“歌儿”,不喜欢,不,他是很气恼的。从此我不再唱这歌了。我们全家一起怕爹爹。

但其实呢,在我会唱这“歌儿”的辰光,祖父的酱脸上,已起满皱纹:他已做不动长工了。他把这长工的运命交给了爹爹,自己到石镇去,去另寻他的归宿。这回,他的差司是:给老和尚看守东岳庙。因为那老和尚没有徒弟。

然而祖父在东岳庙里的职务,并非单单是看庙,他在看庙之外,还有许多旁的工作。原因是东岳庙的香火并不旺,庙宇也有点破烂了,老和尚没有专门雇一个人看守庙门那样的能力,他得一人数用。所以庙里一切杂务:开门,扫地,服侍老和尚,烧饭,种菜,挑着经箱送和尚们去拜忏,挂天灯,供,……

一切都是祖父。

尤其困难的,是当老和尚一接到人家忏事时,要到四面八方去请师父,约定日子,叫师父们到忏事的人家去做功课;这请师父的差使,自然也是我的祖父承担的。他往往因为忏事人家约期的短迫和老和尚的催促,得赶整夜的夜路。

祖父手里提着一盏幽暗的白壳灯笼,从那黑黝黝的夜的默流里,渺茫的移过去,称过去,仿佛是个夜游的孤魂。

但这时的赵庄,却有了另外的歌:

老黄霉,

霉黄老,

长工不做去看庙。

这歌,我至今没有唱。但记是记得的。这也并不是说,我现在已经能够了解祖父的凄苦,而倒是我自己已经被这凄苦所麻木。但我又不愿意把它们忘却。

因为忙,加之,在石镇的东岳庙又距离赵庄有八里远,于是祖父很难到家来。有时也顺便回来弯一弯;却至多只会过个夜,第二天一早,他就动身了。

可是在祖父回来的时候,家里的人,要算我最幸福:他总带东西给我吃。

有时是一小把落花生,有时是一个肚脐橘;夏天就有“白小娘”(瓜的一种);最惯常的是烧饼:他走近家门,看见我扑上前去的时候,就从怀里掏出来,给了我。这烧饼已被他的体温温软,不脆了,要用点力气才能嚼得动。然而却异常的香甜;这气味,至今还在诱惑我。

所以只要祖父半月不回家,我就要问妈妈,祖父在什么时候回家来?有几次,晚饭完了,偶然看见黑暗的旷野里游移着灯火的时候,我就指着向妈问:阿爹回来了呢?可是?”

谁晓得。不会是他吧!”但我不相信,我要看着那灯笼的幽微的光焰,消失在远处的黑夜里的时候,我这才相信那真的不是祖父。然而一面又在悄悄的想:那赶夜的人,如果碰到了凶狗,……遇着了恶鬼……我担心起来了。

我爱祖父……

可也并不单是因为他带东西给我吃食的缘故。你走近他的身边时,扑过来的是一股浓烈的烟酒香。这香味那时就迷惑了我。我所以自小就嗜烟和酒。其次使我感着兴味的,是他那条长长的约莫四尺来往的旱烟管和鼻子底下的一蓬厚胡须。这胡须是黑的,乌黑,像夜色那样;很浓,向里弯着,毗去了他的上嘴唇;而酱色的皱脸被衬得格外忧郁了。但他不把忧郁交给我;每次回家来,总要摸着我的颈脖,是那么愉快的扬开了那密密的黑胡须,嘻着,露出他那尚未脱尽的花白牙齿来,同我无厌的闲话。

“阿爹!”有一回,我到底问他了,“你的旱烟管为啥要那样的长呢?”

“打狗用。那瘟煞的狗!尤其在赶夜的辰光……”

“啊!真的,赶夜,碰到恶鬼过?”我紧接着就问。

“有恶鬼也不怕!没有鬼的。”祖父抹一抹胡须,然后补足道:“不过狗鬼确有的。”

“狗也能做鬼么?”我奇异的想。因为我只知道人间的地狱,却没有听说过狗间的地狱。我就疑惑的问:

“狗也有鬼的吗?”

“有狗鬼的,什子!是老人对孩子的昵称。狗死了,要把它丢到塘河里,让湖水把它送进扬子江。你切不可以把死狗埋在土里!…

“为什么?”

…为什么’么?沉塘河的死狗是不会变鬼的;你埋了它,它倒要变,天生的贱胎!嘻嘻。”

“可怕吗?狗鬼?”

“怕倒并不怕。不过很讨厌,夜里提着灯笼走路,他要来吃灯笼里的蜡烛。”

“啊……”

“赶夜的人,怎么能够没火呢?因此我们要常常当心提在手里的灯笼一一灯笼里的蜡烛。你看见里面的蜡烛直泻下去的时候,那就是狗鬼在吃了,你得赶紧把灯笼提起!要快!”

“你灯笼里的蜡烛也给吃过吗?多可怕啊!”

“吃过,不怕的,什子!你提起来,灯笼离地三尺高,它就吃不到了。哈哈。”

这回,我才知道,在夜的世界里,尚有这么一个可怕的鬼!会偷偷地吃掉燃起光明的蜡烛,让行人迷失在无边暗黑的夜里。活着咬人的狗,死了也还是糟蹋光明的奴才。然而祖父是毫不惧怕狗鬼的。

从此以后,如果祖父是在夜里回来的话,我总先去捉住他的灯笼,提出灯络来看,看蜡烛有没有被狗鬼吃去。而从旁塞来的是一个绵软的烧饼!

夜里回来的祖父,大抵是要过夜的。要是在冬天,他又照例要困在灶边的柴仓里,他不困床。我曾反对过他许多次。柴仓里是阿花(我们家里的花狗)睡觉的地方,人何必要和阿花睡在一起呢?但是他却说:床上睡不惯,柴仓来得热,好。挑着忏箱到别人家去,总是睡柴仓,一一我睡惯柴仓了。”我拗不过他。

于是这一天,我要赶出阿花,把它关在大门外,叫它另寻地方去过夜。

这时祖父就要把我喊去了。拉我坐在他的草铺上,问长问短,话东说西,露着永不烦厌的样子。他叫我必须要用功,为他争口气;大了,要为他复仇;他痛恨编造和欢唱“老黄霉”的赵庄人;叫我最好能得到点功名;如其上城赴考,他能撑船送我毒;他曾撑过毛秀才的船;又说毛秀才的所以会中,是全靠祖上的坟地好。他说到这里,忧郁的脸,在豆油灯的光下忽而发亮了,说:“你的亲娘即祖母的风水真不差!坟门口那一支水,多少通气啊……”

他的眉毛和黑胡须在隐隐的发抖。

但我不懂这“坟地”和“风水”的神奇,我只爱听他的唱。祖父虽然是满脸皱纹了,可不知怎的,他的嗓子却爽而脆,宏亮而悠远,一如风筝的弦琴:他在“长工时代”原是山歌的能手。所以我就要求他,还是唱一支《耙灰罗》吧。

“噢。有点忘了呢!”祖父说。

“忘了一点不要紧。把记得的唱给我听就是了。”

“噢。”

他唱了。他低低地唱,宛如静夜的清磐的呜咽:“手臂弯弯莳六棵呀…… 耙哑灰嗳罗……“

“哎呀,记性真丑!年纪一大,记性就越坏……让我重新唱唱看:“手臂弯弯莳六棵呀……耙哑灰嗳罗……樱桃好吃树难栽呀……鲜鱼汤滔饭……是忙难咹当……呦!”“好困哩!阿白!阿爹明天要赶早,不要再吵他,听见没有?来!”

“好了,”祖父说,“娘在喊你哩,去吧。下次我买马蹄饼给你。”于是他不脱毡帽,不卸衣服,把老皮絮向头上一蒙,荷衣躺下,算做睡觉了。

我则怏快地被挪到妈妈的床前去。

日子飞快的流过,我已有七八岁的光景了。家道在爹爹的艰苦的经营和挣扎下,渐渐地摆脱祖父传给的长工的运命,手头稍微宽裕了,竟居然能够置备一条小小的水牛。在这逐渐小康的途上,赵庄人也逐渐忘去了往昔的“老黄霉”的欢歌,但祖父是仍在石镇“看庙”的。只是祖父的辫子,随着时日的流转而瘦下去;头发胡须之间,嵌有许多银丝了。

那时,家里原极力主张把他叫回来,回到家来息息,不要再在那里看守什么东岳庙的,但他无论如何不愿意。

“我还可以做几年呢。”

又让日子过去,哥哥结婚了。那是深冬,大雪,酷冷的天气!他连鞋带袜的糊在雪泥里,从东岳庙里赶回来。因为雨伞被雪风张破了,浑身戴满了雪的晶花,真像刚刚歇手的弹棉匠。但他毫无怨尤的神色,那越发皱了的酱脸上,倒反红暖了;一面嘻笑,一面叹着说:“哎呀,雪真大!”

“真大真大?你也好息息了,明年还是不要去。”妈妈怕祖父冻坏,埋怨他了。但祖父仍然说:“那里!我还可以做年半呢!”但第二年的重阳后,他到底回家了。是哥哥去车接回来的。因为他脚上生了一个疮,已走不动路。他从此和石镇的东岳庙告别了。

疮好之后,他依旧帮着家里做,零零碎碎的做,他有句老话:“不做就难受。”

然年关一过,第竺年的蚕忙一过,麦场也过,是插秧,所谓“手臂弯弯莳六棵”的时候了,家里非常的忙碌;我则在一个不出钱的洋学堂里做梦;而我的祖父在午睡。谁知,他竟一睡不起呢?一一他悄悄地死去了。

当他断气的瞬间,是谁也没有看到的。

死了的祖父的口眼,都默默的闭着,似乎毫无要求的样子;赵庄的论客因此却说“很福气”。自然,平安的死去也真是福气的事,然而这该多少的寂寞呀!

祖父也许是不愿自己寂寞的死去的?’我不知道。一一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半世的涂在锄头铁耙上而出卖的血汗。我只知道的小半世的东岳庙磨去的凄苦的生命,和他的不怕狗鬼,而他却像迷失在暗夜中的,游行在乌黑的旷土的,一个倔强的孤魂一一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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