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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突然,门外响起了嘈杂声,只听有人大声喊:

“抓到了!抓到了!……”

“奶奶的,快带到队官那里去!……”

是谁啊?……母亲的心震动了一下,她屏住呼吸谛听着。随着嘈杂声,一些沉重而杂沓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了;几个兵冲进来,向那提皮鞭的家伙讨好地喊:“队官老爷,匪头子抓到了!……”

“他正到一家去报信!”另一个抢着说,“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死到临头还顾别人!”

母亲的心像陡地被提到了半空中,沉重的压迫使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缥缈而又遥远了,身子晃晃悠悠;就像从一座悬岩上失了足,向那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着、坠落着,而又长久地不落到地上……

“押来!”那提皮鞭的军官坐到桌后,恶狠狠地向一旁的母亲看了一眼。

几个士兵把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推进门来,母亲一见,再也支撑不住那软瘫的身体,没喊出声就靠在墙上晕过去了。小莺从母亲的身边叫着扑上去:“爸!……”

赵柄清的目光依然平静镇定,他流露着慈祥和亲切的笑容,说道:“别怕,小莺,爸不要紧的。快去扶一扶妈妈,要听妈妈的话,别流眼泪。……”

小莺从爸爸的目光中,感到了坚强的力量,她擦去涌出来的泪水,纯真地点了点头。

那个军官从桌上端起灯,走到赵柄清跟前,从上到下照了他一遍,嘲讽地说道:“真难请哪!领头闹农协的不就是你吗?领着穷鬼们闹平粜,轰咱们赵大帅下台的,不也是你吗?好大胆,想闹翻我们大帅的天下!奶奶的,你手下那些人呢?嗯?!”

赵柄清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有话到县城去问吧,我堂客和伢子什么也不知道,你别在这里吓唬她们。什么事有我一个人担当!”

“好!”那军官怒气冲冲地喊着,顺手往他脸上甩了一鞭子。正要再打时,只听外面发起喊来,传来士兵的惨叫声——堂屋内的人都谎了,军官也不觉一怔,待要喝问时,只见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影从门外冲杀进来。灯光下看时,这人蓬头赤足,浑身的破衣褂已经扯得稀烂,露出一身铁一般的黑肉。他提着一柄闪亮的利斧,见人就砍。

那些士兵不知从哪里杀出这么个黑煞神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往房里和后门钻。

那军官见势不好,急忙钻进方桌底下,擂翻了桌上的油灯,只听乒隆乓啦一阵响,堂屋里顿时漆黑了……

“手电灯,快照!”这时才有人喊。

几道电灯光,从四面八方一齐射向中间。

赵柄清暗暗叫苦,大喊:“黑牯,快走!别管我,快跑……”

黑牯不容分说,丢了大斧,上来便抱起赵柄清;刚要翻身出门时,只听“啪啪”两声,他猛地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门槛上——他不顾枪伤,仍然像狮子似的一蹴而起,抱着赵柄清向门外冲去。随着桌下射出的电光,又是“啪啪”地飞来几枪,黑牯再也支撑不住,像醉酒似的摇晃了几下;但他用力站稳,把赵柄清狠劲一把向外面推出去。然后撑开两腿,用两手扳住门框,铁塔也似的矗立在门口,向外面的黑暗中大喊:“别管我,快背大叔走!……”

屋内的电灯光一齐向门外射去;但是,只照见一动不动挡护在门口的黑牯。一阵雷声惊天动地地爆响起来,在闪电的雪亮的光芒中,他像一道巍然屹立在逆流中的巨大的铁闸,那样凛凛逼人,不可摇动……

黑暗愈见其浓密,死一般的寂静窒息得令人喘不过气来。母亲从剧痛的昏迷中清醒过来了,她觉出自己是躺在房里的床上;微微睁开眼看时,油灯昏黄的火苗在微弱地跳动,灯草芯发出“啧啧”的声响,好像在为这家庭的沉重不幸而叹息。房里好像收拾过了,没有了刚才的零落散乱。母亲只觉得浑身酸疼,头大得像个石滚,喉咙里发腥发干;她试着伸展了一下身子;想挣扎着坐起来,一用力,床板便发出了“吱嘎”的响吉……

“妈,你醒了!”旁边响起了小莺惊喜的声音。她一直坐在房门口的小椅子上守着母亲,不觉困倦地打盹了。母亲的眼也肿得呆滞了,刚才竞没有看见她。小莺跑到床边,亲切地抱着母亲道:“妈,你好一会都不醒过来,我跟姐姐都急死了!……”

母亲看着女儿圆润可爱的小脸,在她那几近于要熄灭的生命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她用低哑的声音问:

“姐姐回来了?她在哪里?……”

“她在厨屋烧水。”小莺说,“那些兵一走,她就回来了。她说,爸已经叫农协的人救走了……”

“救走了?”母亲惊喜地问,身上也充满力量。

“嗯。”小莺点头,眼里又露出悲伤道:“黑哥叫他们押走了。临走打得真狠,我真恨不得冲上去咬死他们!”

母亲的眼光又低黯下来,他想起黑牯那倔强的性子,落到敌人手里不知要吃多少亏啊。小莺知道母亲是惦念黑哥了,便说道,“妈,姐姐说黑哥不要紧的,她天一亮就进城去打听。我叫她来!……”小莺说着,跳下床前的踏板,几步跑到房门口,喊道:“姐姐,妈醒了!……”

一阵因兴奋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凤冲进房内喊:

“妈!……”

母亲看着大女儿,一切悲痛、喜悦、仇恨和委屈都像流水似的涌上来,又在喉咙口梗塞住了。这噩梦般短促的一夜啊,竟使她如同经历了难熬的几十年。女儿的模样没有变,在她平时那热情妩媚的孩子气中,含着坚定的端庄和毅力;她似乎这时才觉到,女儿真正当家成人了。母亲在女儿身上看到了依靠,看到了力量;她在敌人的面前,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可是现在,她再也抑制不住埋藏在内心的情感了,她抱着冲到身边的女儿,不知是甜还是酸地痛哭起来……

大凤说,今天的事,给了农协,也给了父亲一个很沉痛的教训。她说,父亲去报信的那一家,正是一个前怕狼后怕虎、喜欢见风使舵的家伙。从前兴农协的时候,他也跟着闹得很有劲,出了些力;后来环境一变,北洋军又那样凶恶狠毒,他的胆子也跟着变小了,常常疑神疑鬼,犹豫不定。本来按农协有些委员的意见,应当撤他的职的;可是父亲每回找他谈时,他又是鼻涕又是眼泪,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这一来父亲的心变软了,觉得没有抓住他的大过错,不好撤职。今夜里他也去开了会,和父亲一起回安平桥来。父亲到他家去喊起他来,带他一起往外跑。他们已经跑出了村口,可是那人突然呆住了,他想起刚从会上带回的一包传单还压在枕头底下,怕军队搜出来了要他一家大小的命。他求父亲等一下,他赶紧回去把那包传单拿出来。这时父亲真愤怒了——生平以来,他还是第一回这样生气;他责备那人不该把这样紧要的东西放到别处。他有心叫他别管,可是对革命的责任感和对这一家的安危又使他忘掉了自己。他又匆忙地同那人回去拿传单。可是第二回刚出村口,就碰上围过来的士兵了。那时大风和黑牯已经同农协的几个人到了东山的树林子里,他们等了好一阵,没看到父亲来,都有些担心了。黑牯和另一个人决定趁着天黑,再摸进村去。他们走了一会,村子里就响起了枪声;又过了一会,只有一个人背着父亲跑回来了,没有了黑牯……

大凤说到这里,那双明亮的大眼中,闪着湿润的光,声音也低沉了。她又说,父亲已经带着人进山去了,临走时叮嘱她告诉妈妈不要惦记,要她早些进城去打听黑牯的下落,回来再商量搭救办法。母亲一听提到黑牯,更忍不住心酸难受。她挣扎着起来,打点黑牯换洗用的衣物;又把家里还能卖钱的东西叫大凤带一些,拿去县城卖了,给黑牯买些吃用的东西,也好在牢房里打点打点。……

经过这一场挫折,农民协会的工作虽受了一些影响,可是赵柄清他们接受了教训,农协的活动越来越严密了。任凭那些豪绅的耳目再尖,也探不出什么要紧的消息来。

族长赵五公见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借着队伍上要往前方派佚,他同地方上的地保商议好,专赶那些参加了农民协会的人家派。并且硬要赵柄清家里也出一个佚。

这可把母亲作难坏了。赵柄清是不能露面的;黑牯又还在牢里。大凤一个十七八的姑娘,怎好离乡背井地去抛头露面?何况又是跟那些当兵的去做佚子,母亲更不能让她去。小女儿更不用说。她只好想着自己去,可是不说别的,光是她那一双小脚,要翻过村头那座山口都不容易啊。唉,家里再连个男人也没有了,不去又怎么办呢?

大凤可有她自己的主意。她暗暗决定了:自己去当佚子。虽然她也想,一个女流之辈,跟着那些凶横的北洋兵一起,不知要走到多远的地方去,心里有些发寒;可是,她想起先哥小时就给她讲过的“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心里又满怀着勇气,一点也不怕了。她想,当兵的也是人,我也是人,怎的就偏要怕他们?她想起先廷哥来,就觉得浑身更加有力量。她想,说不定到了前方,能得到革命军的信息,还兴许碰巧能见着先廷哥哩!想到这里,她又真恨不得即刻就走了。

眼看出发的日子紧迫,大凤瞅个空进山里去了回,把这桩大事跟父亲商量。赵柄清也犹豫了一阵,可为了这个地区的工作,最后只得忍痛地答应了。再三叮嘱她沿途一定要小心,热冷风寒都要自己照应,一个女流之辈,更要防备坏人。幸好安平桥村里和四近的村子还有不少人一同去,其中也有农民协会的委员驼五哥,赵柄清就一切拜托给他,求他格外照看大凤一些。驼五哥一口答应了,自不必说。

只是这桩事,使母亲的心多么震动!想起女儿要到天南海北去抛头露面,一路上不知会遇到些什么风险时,她难过地哭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丈夫和女儿都这样决定了,她是不能再说什么的。况且她自己也没有再好的办法啊,她只愿自己的那颗心也能跟随女儿一同前去,她用那慈母的全部的爱来为女儿送行。

临走的前夜,母亲从清晨忙到深夜。她一个人料理着一切。大凤还赶着忙了一天田里的活路,她想到自己一走,父亲又不能常回家来,田里的重活都要留给病弱的母亲了,心里便忍不住难受。她恨不得在一天里把所有的活都做完,直到天黑好一阵了才回家去。进门看时,厨屋里热气腾腾的,小莺在帮着烧火,母亲忙得满头是汗,做了不少的菜。堂屋里清扫得干干净净,神前焚着香,燃着一对小红烛,是预备她祭祖的。看这摆设,要照她往常的脾气,是要耍一顿性子,又得跟母亲吵一阵的。可是她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把这当做母亲的心意,驯驯贴贴地祭了祖。

吃过夜饭,母女三个又在堂屋里坐了大半夜。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叮嘱着,从知热知冷到那些只有母亲们对女儿才能叮嘱到的话。从这些叮嘱她又想起了先廷的出走,黑牯的被捕,母亲的心啊,她又难过得哭了。大凤又转过来安慰她,说到黑牯在牢里的情形,县城里也会有人照应;说到先廷哥的为人和性子,他到了那边也一定不会出事情的;又说到自己的那个隐秘的愿望——到那边兴许能遇见先廷哥和他们的队伍时,果然,母亲的心变得宽慰些了,她又叮嘱女儿见到先廷后要告诉他些什么事,千万不要把家里的难处告诉他,免得他操心;又要问他些什么话……好像她觉得女儿的话已经不是愿望,而是真实的一定会实现的目的似的。

直到鸡叫五更,母亲想起女儿明天要赶远路,才忍痛催促她去睡觉。大凤也知道母亲累了一天,也催母亲去睡。她们都怀着难舍难离的情感去安歇了。大凤回房躺到床上,长久地睡不着;在黑暗中,她望着小房里熟悉的一切,明天就都要分别了,她还从来没离开父母出过远门的啊!虽然在母亲面前说得那样大胆、自信,毫不在乎;可是她自己知道,这一次的出去,是到了那些豺狼群里,谁知道……她想到这些,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热起来,她忍不住起身摸黑从针线筐里摸出那把大剪刀来,放到身边,才渐渐安心地睡去。后来,在朦胧中,她又觉得似乎母亲走进来在她的床边坐了很久,那样亲切而慈祥地用手抚摸着她,一滴发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直到后来很久,她还永远地记着这一刻,仿佛是一个甜蜜而美好的梦……到母亲又一次来叫醒她吃饭时,别离的时刻已经临近了。

大凤出发了……可是,我们暂且把女主人公的前途交给她自己的倔强和命运之神的摆布。现在,再来看一看前方军事发展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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